我爸爸的一生(二)

从浦东到青浦中山医院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天已经黑透,路两边一排排的香樟树被我狠狠的甩在身后,三月夜里的风是钝刀子,不是一针针刺进肉里,而是一刀一刀劈进骨头里,把我五脏六腑都震裂开,震的我直想吐。

我把电瓶车头插进人行道的停车位上,龙头一锁,向着急诊部门,小步紧跑。我知道门诊部在哪,上个月我嫂嫂生孩子我来这看过她,他娃娃是在一个大太阳天生下来的,这是他的第四胎,上面还有三个姐姐。

“妈,我到了,在急诊部,你们在哪?”我打电话给我妈妈。

“好,我们,我们在住院部,我们马上去急诊部做检查,你在那等着,嗯,好,嗯嗯。”没等我回复,电话就在我妈妈的“嗯,嗯,嗯”中挂断了,这是“大人”的结束语。在急诊门外,我迈着步子在那里踱,一听到人群的声音就扭头望去,生怕让他们错过见到我的时刻。我张望着人群,脖子探长像偷窥的小人,头来回转动,活落利索,我在目光所到之处极力的搜索,一遍一遍,眼珠子和头打着美妙的配合。

我透过大片的玻璃往急诊室望,灯光要么惨白,要么昏暗,把活生生的人照的没有气色,外面的黑暗也映得更加深彻,我被这些黑暗包围,一定是刚刚的窥视得到了报应,从脚到头,一点点被它们生吞活剥。

“东儿~”

我扭头一看,那边是我妈妈带着口罩,向我挥手的样子,唤儿的声音一如儿时那般真切,把我一把从夜里拉了出来,我跌跌撞撞的奔向她,越靠近她,心越是绞痛,等到完全触摸到她,心也就突然不痛了。

我先看到的是病床,床头一个长长的锈铁杆子,挂着三袋盐水,跟着推行的床一晃一晃。我看向爸爸时,他已经穿上了病服,白、暗蓝杠的衣服,皱皱巴巴,在我爸爸肥胖的身体上扭成麻花,头被网状的套子狠狠的固定住。他已经完全动不了了,整个人摊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望着盐水袋,眼珠子好像会跟着袋子一晃一晃。

怎么就哭了呢?眼泪怎么就填满了他长了五十多年的纹路了呢?

他一定是想我了吧,他一定是在害怕吧。

我妈妈一边用手揩去他的眼泪,一只手稳着病床,我姐姐在最前面,吃力的拉车床往前走,旁边是个老头,我猜是个护工之类的角色。五个人,一张床,一个家庭一张网。

“医生咋讲的的,”我边给妈妈搭把手边问她“不是眩晕症吗?”

“不是哩,是,小中风。脑出血是。”她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真能帮上什么忙似的。

“那可有事情呢?,医生咋说的?”我接着问。

“医生没有说,就说现检查。”

“为啥会脑出血呢?”我再问。

“说是高血压,来的时候都不行了,我想扶她下楼,我又扶不动,打的120。”我妈妈回答的很流利,似乎在心里已经模拟过了无数次,就算面对任何亲人的“拷问”,她都能回答的上来,因为她回答的,就是她能知道的全部了。

我们把病床推到一个检查室,室内室外的地面有一条裂缝,我们没有看见,床“咣当”一下越了过去,盐水袋晃得更厉害了,我心里又绞了一下,就像再门诊外面见到我妈的感觉一样,我把身子弯的更厉害,想着这样能减少病床的颠簸。进到屋子里,看样子是做脑部CT的地方。

“来来来,从那边让开,对,再过去,往旁边靠,往旁边靠。”那个大爷对我们发出命令,指挥我们把病床贴紧到CT的板子上,可我们根本就听不懂他地道的上海话,秀腔拉着绵长的调儿,我们靠着猜测一会做这样的举动,一会遭到他的嫌弃,往往复复,二三五次。

明明是沉重的事情,却在此刻显得有些滑稽,我瞰了瞰躺着的爸爸,心里很不是滋味。终于,病床被摆正了,我姐姐让我扶着我爸爸,把他推到CT板子上面,我轻轻地推,爸爸不动,我重重的推,爸爸晃得就厉害,我不敢让他再晃了,好像每一次晃动,他脑子里的血都会洒出,洒在头里面。

护工一开始扶着床,不让床动弹,见我们做不好,就开始口授技巧,我们哪能听得懂,一遍两遍。终于他还是自己动手了,他示意让我妈妈稳固好病床,从床头绕了一圈绕到CT板的旁边,一手扯住爸爸的裤腰,一手反向推着CT板,一拉一扯,一拉一扯,我爸爸就被生生地扯到板子上来了。因为身体贴着创面平移着蹭过来过来,他的裤子从刚刚的“麻花状”又拧了整整一圈。看着之前裤子扭曲的痕迹,想必这样的情景已经进行了好多次了吧。

在我爸爸进行脑CT检查的时候,护工摆摆手让我们出去等。我扭头离开爸爸的视线,一寸一寸,到圆润的脸,到结实的胸脯,到粗糙的手,到腿再到脚,到消失不见。

怎么又哭了呢,一定是刚才的眼泪没哟揩干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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