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即彼,彼即此

“此即彼,彼即此”这样的语言与“道可道,非常道”具备一样的特质,将含混与精确同时放置在一起,既阐述了已经讲述故事又同时保持了静默。这样语言在埃科的《玫瑰的名字》中随处可见。


如果将《玫瑰的名字》作为一部游览中世纪的指南还是过于简单了,在《玫瑰的名字》中由语言所构建的精准描述中,我们更像是如鬼魅一般游荡在中世纪的那些人身旁。我们将置身的时代友好的定义为中世纪不过是近一两百年的事,更早一点我们是将那个时代描述为”暗黑世纪“,甚至当我们在历史中探索中世纪的种种过往时,都无法避免会被记录所吓倒。我们将中世纪的暗黑更为形象的填充为愚昧、野蛮和无知。不过作为现代人的我们,也需要清醒的明白,再过一千年之后的人们开始回顾我们时,愚昧、野蛮和无知一样适用。在他们眼中,我们当下的科技时代与更为久远的中世纪差别不大!如果将以上认知作为一个基础,则《玫瑰的名字》会呈现出另外一番模样!

《玫瑰的名字》中最值得称道的是其精准的语言,那些语言与我们当下使用的语言相比,会让我们汗颜。即便中文世界中看到的是另外一种语言,不过语言本身所包含的华丽、优雅和含蓄这样的视觉感官是不会缩水的。而在阅读《玫瑰的名字》时,与其说要拆解埃科所精心设计的文字迷宫,还不如说是在挑战我们自己的语言水平和叙述能力!这本书的语言会轻易的将读者放在无知的尴尬境地!如果不是每一章节后的注释,我相信我们会丢失更多的乐趣。

在《玫瑰的名字》中所体验的文字阅读所带来的回旋感,会让人怀疑这本书不是出自埃科之手,而是埃科直接从中世纪流传下来的手稿和抄本中拼凑出来的,但是不同的手稿和抄本绝不会只讲述一个故事。要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埃科是从中世纪回来的人。他旁观了这个世纪中的某一个阶段,并尝试向现代的读者讲述了现场发生的故事。而埃科则不幸的陷入那个世纪太久了,以至于他脱离了现代的生活。

当代的人已经基本上清楚的知道历史是一条连绵不绝的路,这条路的开始部分已经过于渺渺而无可追溯了,但这条路的行进过程是不可以跳跃、绕行和未卜先知的,我们现在所知道并定义的中世纪就是这样,它所包含的黑暗、愚昧和无知来自我们,但在中世纪本身来讲,我们在它眼中一定是淫荡、堕落和自大,和魔鬼基本上是同伙了。这一点在《玫瑰的名字》的语言中也同样在验证这样的不同的观点,正如在《玫瑰的名字》这部书中虔诚、纯洁、圣洁、忏悔这样的词语出现的频率时不时的会让我们觉得在火刑柱上升腾起来的熊熊火焰。

对于历史的进程和路径而言,在埃科构建的故事迷宫里,那座高山之巅的修道院中发生的一切,都有赖于来自巴斯克维尔的威廉引出。而威廉给予读者的观感可能更接近我们自己,虽然威廉同样使用着中世纪的语言。不过在他的言行中,我们已经看到一个新的世纪露出峥嵘了!

讲述一个世纪的话题会很容易陷入宏大的陷阱中,但是在这个世纪中选取一个更方便观测的微缩景观则更为简单和直接一些,在微缩的景观之中,读者也不容易走失,而埃科在文字叙述中所展示的精准文字为这个微缩景观提供了一份完备的地图。我们可以顺着山路蜿蜒之上,越过积雪的小路,走进那个宏伟的修道院建筑中,从一扇门开始,我们开始知道左边是什么,右边是什么,直行多少可以抵达楼梯,顺着楼梯盘旋而上可道誊写室,在誊写室的上面就是藏书馆了。这些在书中反复出现过的景观叙述,一方面要安排书中人物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一方面也需要让读者紧紧跟随着。否则“现场感”的视觉体验就会一瞬即过,在读者眼前只会是一片漆黑!

如果采用历史和文学的重合视野去理解《玫瑰的名字》或许会方便好多,我们深知在修道院的藏书楼中收集的抄本、手稿和古卷是人类经验的集合,认知和知识这两个词汇似乎与权力、财富无关,但认知和知识却是权力和财富最重要的核心。当知识被一扇大门紧紧封闭的时候,它所具备的价值就已经让人世间的财宝黯然失色了。被抄本、手稿和古卷所封锁的知识综而述之,其命题还是来自于古希腊神庙上所雕刻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当德尔斐神谕以另一种知识体系来被理解和探索时,我们可以知道在知道“人何以为人”这道命题上,我们曾穿过了不见尽头的黑暗。而这个黑暗也同样昭示了我们的命运:我们既是开始,也是终结。这样拗口的语言所表述也就是此即彼,彼即此!也好比玫瑰的名字就是玫瑰一样。

在历史的进程中,现在的回顾根本不能为人提供更好的捷径说明,相反它更会证明我们认知自己的难度。

在《玫瑰的名字》的纸质书扉页上印着这样一句话:自然,它是一部手稿。这句话想告诉我们什么呢?如果只是用来自证清白的话,那么只会带来更多的嫌疑。这句话就像在我们个人的阅读经历一样,我们时不时会遇到所谓的“禁书”一样。在《一本最危险的书》中的核心谜底也同样是一部手抄本-----《日耳曼塔尼亚志》,也同样是在中世纪的修道院中封存了一千年左右的时间。但这本手抄本被人所看重的是它所代表的厚重时间。久远-----才是这本《日耳曼塔尼亚志》最根本的特性。就像我们吹嘘自己时,总不忘将祖宗拿出来亮相一样。在每一个时代里,“禁书”无处不在。“禁书”与“焚书”的故事屡见不鲜。对此有人曾这样准确的判断:在烧书的地方,也烧人。那么《玫瑰的名字》所讲述的故事中要表达的也无非是这句话的翻版。但是我们也同样知道,“禁书”也是有人会看得,否则,“禁书”不会成为一个词语。这就像那个修道院的图书馆一样,图书目录比藏书更重要。我们只会知道一个书名,而那个名字只能被一个或是极少数人的记忆。其他人无端的闯入,立刻就会成为“异端”。在所谓的“道统”与“异端”的变幻莫测的定义中,中世纪才能被称之为中世纪。

我相信“中世纪”只是作为一个历史名词而存在着,而中世纪本身依然与我们同时存在着。就像“禁书”这个名词与我们同时存在着一样。


在朱维铮教授著述的《走出中世级》中同样也是着眼于“中世纪”。但是需要指明的是“中世纪”的产生来源于对比,没有对比,谁会在意光明与黑暗的区别呢?这一点在《玫瑰的名字》中也同样有指出,就是那些手稿、抄本的来源。当欧洲进入中世纪之后,在天幕另一边的阿拉伯世界中,却保存了更多的古希腊和古罗马。这些书籍从古希腊文成为拉丁文,再成为阿伯拉文流传在阿拉伯世界。而这些曾经是欧洲文明载体的书卷又会在某一个时刻原路返回。在几经转手的归途上,欧洲文明和阿拉伯文明悄无声息的互通有无。如果我们说中世纪是一片死寂,可能就会被历史叙述所遮蔽。而在朱维铮教授的这本书同样也是将“中世纪”作为历史名词为背景,不过这一次,他所看到的是中国。当一种文化囿于自己的泥沼中残喘时,能挽救它的必须是他处伸来的一双援手!

有许多人在阅读《走出中世纪》中常常会认为对于历史的叙述过于严苛,但是从来没有想到,我们身处的这一片大陆只是世界的一部分而已。当从别人口中得知玫瑰的名字后,我们不妨先放低自己的执见。否则的话,我们与《玫瑰的名字》讲述的图书馆馆长有什么区别呢?而事实上,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图书馆馆长与巴克斯维尔的威廉一样的学识渊博,但是在他们二人各自的眼中,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中世纪的沉闷和压抑在《玫瑰的名字》中似乎展现的不多,反而会让我们觉得那是一个相当激烈的年代。在“谁比谁更虔诚”和“谁比谁更接近上帝”的问题上,中世纪是以足够的谨慎和热情来展示这件事的。在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上,“道统”和“异端”维持着微妙的角力关系。否则话,《玫瑰的名字》就不会一直在血腥和死亡当中开展讲述,如果只是沉闷的时代,这些前辈们何须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呢!在埃科的笔下,中世纪更像是一条奔涌的河流,它无情的前行,毫不犹豫的吞噬,扑面而来的淹没,它一点也不平静。这一点像足了黑暗这个形容词,在黑暗中,“发生”一刻也没闲着。

我们现在阅读到埃科的这本书,就已经将在埃科的迷宫里兜兜转转,埃科唯一没有卖弄的就是:他会告诉你答案。而那个答案清晰的从一开始就说明了:我们既是开始,也将是终结。此即彼,彼即此。从人的角度出发,中世纪是我们开启的,也同样在我们手中结束。在认识人与上帝的历史进程中,人曾耗费了不计算代价的努力。尽管我们现在去看那一段历史进程都觉得无法理解,不过在那时,《玫瑰的名字》说明着我们认识世界的艰难。在一本又一本书卷累计下来的认识中,我们努力的在文字中讲述在“认识自己”这件事上吃过的一堑和长的一智,并仔细的辨别着愚昧和智慧之间微小的不同。将一本又一本的书上标记的“禁”字封印一一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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