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会的知识

对旧时的文人来说，知识就是四书五经，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假如学富五车而不能做官，他会疯掉的。通常的说法，孔夫子传六艺，让宫廷的东西公开于大庭广众，从此就有了知识。在此之前，技艺由师徒口口相传，绝对不能公开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怜巴巴的徒弟，必须做牛做马低眉顺眼，他才可能得到真传。

所以儒家是个分水岭，技艺和知识，因为公开与不公开的区别，从此变成两样东西。比如说礼乐，周朝的礼乐藏于宫廷，由祭司掌管，原属于技艺。孔夫子收徒并公开传授六艺，礼乐变成可记载和流传的知识。诸子百家像孔子这样的集大成者，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孔子后来被尊为至圣先师，他肯定当得起这个称号。

这里有个问题，近代以来有个说法，说西方有科学，东方有技术，科学与技术是两样东西。真是这样么？离开科学的技术，严格说并不是技术，只能算是技艺，或者手艺。比如古代的织布机，你确实织出了布，可是你不能精确地控制成品率，也没有精确的图纸设计，只能算技艺，因为可控性不够。技术必须以数学为基础，能精确计算，当生产条件设定之后，通过计算，可以预先知道准确的结果，可记录也可以重现，这叫技术。我们古代并没有技术，至少在现有的记载中没有发现技术，只有技艺。

把技艺给藏起来不轻易示人，这样做的好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坏处是它变不成知识，不能公开讨论，限制了迭代的速度。据说中国从普通瓷器发展到青花瓷，用了大约一千年。而欧洲人从制造出第一个瓷器，到制造出青花瓷，用了大约三十年，技术和技艺的差别，大到难以想象。

说中国完全没有技术，可能过于武断，就连大英百科也承认，我们曾经有非常了不起的技术成就。为何会与科学擦肩而过？其中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就是知识。我们从未把技艺当作知识，不记载不公开，无法普及和随意讨论，总结积累很难，水平提升很难。加上数学太糟糕，几何学几乎空白，考古从未发现任何工具的设计图样及其计算过程。因为这两个原因，技艺的传承经常中断，等而下之的观念又让文人不屑，技艺最终沦落为劳力者的专利。科学是技术的工具，没有技术，怎么可能有技术的工具产生呢？

传统的知识里并不包含技术，我们甚至看不起它，春秋战国就有奇技淫巧之说，技艺与偷奸耍滑类似，呜呼哀哉！有人说知识就是力量，这话其实很成问题，因为你不知道这里所说的知识，究竟是西方概念还是东方概念，在东方概念里，知识群体是反科学的力量，他们贬低和排斥技艺，把艺人拆散敲碎之后归入另类，他们是技术的破坏者。有时心理阴暗地想，这是统治术的一部分，精确计算的最后必然会走向客观，那么到时候谁说了算？刻意打压，玩的是高阶技艺：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