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却向南

        接到电话的时候,沐望北正在参加大家为她举行的庆功宴,庆祝一个月前全国的动漫大赛,她的作品一举夺冠。

        “望北,他要去普罗旺斯了。”电话里木奕的声音很轻,可听在沐望北心里,犹如千斤重。她说,那个人要去普罗旺斯了。

      三年了,这是第一次听到那个人的消息,那个藏在心里不敢触碰的名字,连呼吸都带着痛。

        从十八岁到二十岁,她最美好的时光都和他在一起,此后很多年,她能记得的快乐大都与他有关。

        他有一双淡色的眸子,好似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

        初见,便注定了沉沦。

        B大的大道两旁落满了黄色的银杏叶,轻轻踩上去,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沐望北从未见过这般景色,不知不觉就离了人群。

        再抬头,道路尽头是一个偌大的体育场,看着场上的学长学姐们恣意的笑,大概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忽然“砰”一声,她还来不及反应就摔在了地上,初秋的天,水泥地上很烫,怕是多坐一会就能闻到烤肉的味道了。

        “不好意思,你还好吗?”沐望北寻着声音来源望去,这一看,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沐望北暗自鄙视了一下自己,“没,没事……”

        自己又没有公主的命,自然也生不起公主的病了,这样想着,准备起来。

      嘶……

        火辣辣的疼袭来,她才发觉手肘和脚踝处都破皮流血了,尤其是手肘,伸直都做不到了。

      “我送你去校医院吧。”

      她看着他不知是因为运动还是抱歉涨红的脸,点了点头。


      回到住处,洗漱完毕的沐望北一点倦意都没有了。三年的漂泊,许多东西都已不是当初模样。阳台的桌子上,放了一瓶价值不菲的红酒,旁边有一块红布,底下不知盖着什么。

      修尘夕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阳台上那一袭修长的背影,那么孤寂,心猛得被抽了一下。

      “放不下,就回去看看吧。”他兀自把那红布掀了开来,“望北,你总该去争取一下。”

        红布之下,满目紫色,赫然是一座薰衣草庄园,一男一女在花海里相依,脸上是说不出的幸福。

        那时候自己和楚扬已经交往有两年了,两人都憧憬着以后。她说喜欢薰衣草,余生都要在普罗旺斯那般美丽的地方度过。他笑着捧起她的脸,在额头印下一吻,说,好,我陪你。后来她熬了一个多月画了这幅,可还未来得及给他看,就逃离了。

        沐望北笑了,这一笑,好似寂寥了千年,“我现在挺好的,事业有成,什么都不缺。”

        修尘夕搭在她的肩膀上,让她面对自己,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望北,这三年来,你从没真正轻松快乐过,你的心,比很多人都沉重悲伤。”

        夜一点一点沉了下来,许是酒精的作用,修尘夕躺在床上,思绪渐渐飘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的他,还是B大艺术系沈教授的助教,在一次写生活动里,他注意到一位学生的画,线条流畅,张扬且洒脱,那是和真正热爱的东西一起才会有的意境。

        世界很小,何况一个B大呢?他经常遇见她,彼此点头微笑,然后背道而行。

        有一次,他路过湖心桥去教授办公室,鬼使神差地往亭子里看了一眼。女孩正在专注地画画,旁边男孩时不时给她递橡皮和葡萄。不知道男孩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隔了好远,他都能看见女孩脸上起了红晕,那笑容很甜,好像将这世上的苦都化去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女孩,叫望北,沐望北。

        生活就是这样,过了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恣意,就只剩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了。可有些事,却是逃不开,避不掉,放不下,忘不了的。比如飞机降落,比如故地重游。

        沐望北看见木奕的时候,怔了怔。她记忆里的木奕,最是爱那一头黑发的,从不扎起,穿着也是极具文艺气息的姑娘,眼前这个留着短发,穿着墨绿小西装的人,真的是她熟悉的木奕吗?未深想,便被人熊抱了,“你终于回来了。”木奕哽咽地声音响起,“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沐望北了然,这个傻姑娘一直愧疚,觉得自己的离开是她造成的,伸手在她后背拍了拍,“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没事了。”

        站着“倾城时光”门口,看着里面人来人往,生意红火,沐望北几乎不能把它和几年前生意惨淡随时关门的样子联系起来。

        木奕带着她直接到了五楼贵宾室,打开门,里面还有许多熟悉的脸庞,那些当年说好要一起坐镇此城,祸害四方的人,只有她自己食言了。

        故友重逢,酒足饭饱,大家都很默契地避开了一个人,这份在意沐望北自是知道的,只是,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大家刚走出“倾城”,就遇到了从停车场过来的楚扬一行人,他看见沐望北,微微睁大了眼。

        “嗨,沐小姐,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士走到沐望北身边。

        她不得不收回思绪,和人握手,“许先生,很高兴遇见你。”

      “你是来这旅游的吗?这位楚先生是本地人,或许可以给你一些建议。”那位许先生说完朝后看了一眼。

        闻言,楚扬信步走来,亦伸出手,“荣幸之至。”

        沐望北绝对没有想过刚回来第一天就会遇见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那句“我家在这里”也卡在喉咙里,不知该如何面对。

      这落在楚扬眼里,却变成了另一种意思,三年而已,自己一直念着她,她却忘了和自己的过往吗?思及此,面色微沉,手却不曾收回,“沐小姐?”

        见沐望北还是一副神游天际的样子,木奕忍不住推了推她,一回神,她就看见了楚扬来不及收起的恨意和痛苦,不禁后退了一步,他,竟然在恨自己吗?

        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床上的人,迷迷糊糊按下了接听,“现在下来,我在酒店门口等你。”略沉闷的男声从电话彼端传来,这下沐望北是彻底醒了。

      昏黄的路灯映出了颀长的身影,靠着车窗,指间的光亮忽明忽暗,沐望北走进,闻到了一股酒味,微微蹙眉。他将她的神情刻在心里,掐灭了手里的烟。

      “真是没想到啊,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漫画家夕颜,”似自嘲一般,“看来你过得很好。”至少,比我好。

        好?二十出头的女孩,背井离乡,毫无身份背景,孤身在陌生城市闯荡的一千多个日夜,所经历的怎么也算不上好。

        只是她不会说,眼前的男人也未必想听。

      倏地,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嘴微张,头顶上传来低沉的声音,似乎在可以压制着什么,“可我不好,一点都不好,你听见了吗?我过得很不好。”感受倒怀中人的挣扎,手臂又收紧几分。

      他仿佛要将人揉进心里,沐望北有些难受,连带着语气也不太好,“楚扬,你放开。”

        男人闻言一僵,她,这是讨厌自己了吗?本也想要放开,奈何手却不听使唤。

        沐望北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男人的变化,调整一下语气,“楚扬,你这样用力,我有些喘不过气,你先放开我好吗?”

        楚扬看着她,长发如瀑,眉目依旧,这是他的女孩,他守了两年,等了三年或者更久,失而复得的女孩,这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手了。

        晚上的公园人还是挺多,两人就这样走着,没有目的,没有言语,只有紧牵着的手,无声的宣告着两人的关系。

      这一夜,楚扬睡得很安稳,梦里,又回到了大学时候。

      女孩在北门香樟树下等他,手里拿着东西,他慢慢走近,她的局促和羞涩,他都看在眼里。

        她在看见他的刹那,脸刷的就红了,“那个,楚扬,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他嘴角上扬,她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洁白的手指绞在一起,他牵着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她好像触电般立刻抽了回去,一脸惊愕。

        楚扬笑得更开了,这个傻姑娘,“你以为什么?如果不是喜欢你,会陪着你到处写生,帮你排队抢排骨,在同学说你是我女朋友的时候不辩解……”

        “这么说,你……你也……”饶是舌战群雄的沐望北此刻也结巴起来。

      楚扬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望北,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吗?我想和你在一起,所以,做我女朋友吧!”

      沐望北感觉特不真实,直到楚扬拿过她手里的画册,问她这是什么?

        她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抢,奈何她只到他胸前,不过是白费力气,反正也是送他的。

      楚扬一页一页翻开,里面的人活灵活现,有时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有时安静坐在草地看书,有时背着吉他弹唱……每一页,都是一个不一样的他,“这是送给我的?”

      女孩低头,耳朵却悄悄红了。

        后来时光流转,唯有那本画册,一直被放在最重要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木奕就打电话来,“他昨天去找你了?”

        沐望北刷牙含糊地嗯了一声。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低笑,“那有没有发生点什么该发生的事啊?”

        沐望北一口水在了镜子上,“说什么呢,真的是。”脸却有些不自然。

        “好了,不逗你了,中午出来吃饭,我晚上飞英国。”木奕心情似乎有些闷。

        饭都吃得差不多了,木奕才说出原因,“叶易结婚,我去砸场子。”见沐望北不说话,木奕笑着拍拍她,“运气好的话,我还能把新郎抢了。”

        叶易,沐望北只记得那是一个建筑系的学长,个子高高的,有着麦色皮肤,木奕大学时就喜欢他了,终于鼓起勇气去告白,却发现对方已有女友,比她漂亮比她优秀,然后在大排档买醉结束这段感情。

      “你们……”沐望北的话被打断,“望北,其实我很羡慕你。”

        说不好奇是假的,这位集身家美貌智慧于一身的社会名流如何会羡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

      木奕看着她,又好像是透过她看另一个人,“不管你和楚扬经历了多少痛苦,产生多少误会,你们依然深爱着对方,即使分开,这份爱也不会消减。”

        沐望北失笑,爱吗?她自己都不知道,毕竟年少的伤,太过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现在想起,心还是疼得要命。

        “你还不知道吧?楚扬是我表哥,我们一起长大,我很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在你动心的时候我支持你,也放心把你交给他,望北,三年的分离和煎熬已经够了,顺着你的心走吧,别再难为自己了。”木奕又喝了一杯红酒,转身离开。

      沐望北一直想着木奕的话,不知过了多久,转头被身边的人吓了一跳,“你来很久了?”

        男人似不经意地“嗯”了一声,半晌,“陪我走走。”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感觉他似乎不开心,起身的时候脚麻险些摔回椅子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牵住了她的,就这样一路走了出来。

        “楚扬,你说木奕她会不会有事?”楚扬低头就看见身边的小女人一脸担心,用手揉了揉她的头,“放心吧,她有分寸的,你还是考虑一下自己的事吧?”

        自己?她皱着眉,似乎很努力地回忆着什么,“我没什么事啊。”

        楚扬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我们呢?”见她没什么反应,往前一步,看了看交织在一起的手,“你,还要不要我?”

        被男性特有的气息围绕,沐望北脸有些发烫,虽然这次回来是想重拾这份感情,也想和眼前的人一起走下去,可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过往,又该如何呢?

      沐望北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叫祁向南。

        在这段姐妹关系里,妹妹一直努力想要靠近姐姐,护持姐姐,希望姐姐开心,甚至,连喜欢的人,都让给姐姐。

        不知道的时候,沐望北也只是不太亲近她,但是她对自己的好,却是记得清楚。

      后来知道了,大概就是厌恶,还有恨了吧,否则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那是一个冬日里的晴天,沐望北拿着画好的画去找楚扬,走过街角的咖啡店,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似乎很生气地说着什么,然后抛开所有教养,把咖啡泼在了对面的人脸上。

        “凭什么要我女儿离开,我们不欠你什么。”沐雪樱,她的母亲,无比愤怒,还有不易察觉的心痛。

        “雪樱,你不知道向南有多喜欢楚扬,她只要想到两人的婚约,就特别高兴,她一直盼着做楚扬的新娘。”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沐雪樱嗤笑,“这个时候想做一个好父亲是不是太晚了?逼着一个女儿离开,来换取另一个女儿所谓的幸福吗?”

      手里的画砸在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沐望北望着那张和祁向南五分像的脸,忽然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轻轻拉起沐雪樱的手,“妈,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

        楚扬和木奕联系不上她,电话一个接一个,可她就是不想接,她还没有好好消化那个该死的消息。

        一个星期后,沐望北终于回到了学校,她没有去找楚扬,也没有找木奕,当祁向南看见沐望北的时候,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一步一步走过去,“望北,你怎么了?”

        沐望北看着眼前的人,那双眼睛几乎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似笑非笑,“你不应该喊我姐姐吗?”

        祁向南惊恐地看着她,“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你有一个好父亲啊,”她眼里笑意更甚,却让人不由心颤,“还有一个,好的未婚夫。”

        她果然还是知道了,祁向南脸色变得很难看,伸手去拉沐望北,“望北,你听我说,我和楚扬的婚事是大人定下的,我正在想办法解决,楚扬,他是真心爱你的。”

        “那你呢?你是爱着楚扬的吧,”沐望北继续说,“我的好妹妹,我不需要你和你父亲的任何施舍。”

        后来她离开了小城,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住着的时候,看见报纸上醒目的一行字:祁氏集团千金坠楼身亡。

        距离上一次见到楚扬已经一个星期了,远去英国的木奕也回来了,顺利抢了新郎,她说订了包厢庆祝她凯旋。

        包厢里都是些熟悉的面孔,这样的感觉好像回到了过去,没有受过伤,没有颠沛流离的好时光,一切都那么值得珍藏。

        包厢门忽然被推开,一位穿深灰色西装的男士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沐望北身上,他像个骑士,来接他的公主,“跟我回去好吗?”

      沐望北看着他,这个人,一直陪伴着自己,度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光,说不心疼是假的。她一直明白他的心意,可是却始终没法回应他。

        楚扬忽然起身把她带了出去,铺天盖地的吻袭来,她刚张嘴想说什么,都消融在唇舌交缠间。

        不知过了多久,沐望北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楚扬终于离开了一点,他的额头抵着她的,手禁锢着她,声音沙哑,“望北,别走,别离开我了,好吗?”

      心里的最后一根弦终于不堪重负,她搂着他的脖子,轻轻吻了上去。

        楚扬一滞,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望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楚扬,”她手抱着他的腰,“过去对我而言太过沉重,我不愿去回忆,可是对你,我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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