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美国气味

记忆中的美国气味

以前，香水在我的生命词典中只是一个无色彩的词汇。但第一次出国回来后，我的词典里的“香水”和“气味”增加了我个人经历的释义。

第一次出境就是去美国，20岁，赴美带薪。工作的地方是个酒店。酒店里每个角落都附有它自己的气味，像嗅觉名片一样暗示你已经到了某个区域。

美国人身上也有各种各样的气味。上司染遍整个办公室的扑鼻香、男同事肌肤上像毛球一样的香、朋友比我年少却渴望长大的古龙水香……不管男女老少，他们总带有你意想不到的香味。每次未见其人，味道传来，便能得知我需要赶紧逃走（Boss）、还是兴奋等待。

有时候跟他们交谈，我会把注意力放在他们释放出来的气味上。负责所有国际学生的负责人Tracy那股味就是这样，第一次跟她见面就被她身上的气味熏得飘然不定，话都讲不出来。她用的是很浓很重的香味，每次到办公室找她都觉得自己被那股气味控制了大脑，听力和语言组织能力急速下降。

有次在国内跟一个外国女士交流，竟然闻到这股同样浓的香水味。当时我甚至都忘记人生中原来存在着一个叫Tracy的美国女人，忘记在那边跟她发生的一点工作上的纠纷。很多细节都如浪潮一样被迫涌到我的记忆通道，占据当时我的思维空间。好像一瞬间再次回到那座每次去都很抗拒的百年木屋里。

我工作的酒店是一个度假区里的一部分。那个度假区还有水上乐园，另外一些中国学生和其他国家学生都在那个水上乐园里工作，还有许多当地美国青少年也在那边工作。

有个美国学生叫Alex，特别喜欢中国人和日本人。我强烈怀疑他有Asian Fetish。每年夏天他都会跟到这个度假区工作的中国学生交朋友。于是我也成为了他的朋友。而且是真的玩得来的那种朋友，好到在告别时相拥而泣那中。

有一天晚上，我注意到他身上突然多了股很熟悉但一直不知道学名是什么的味道。我问他是什么香味？他说是古龙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香水瓶，然后他直接送给我，说他是在保卫室捡到的。我本来拒绝，但想着这辈子总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就收下了。那时我还土得不知道香水在英文里分cologne和perfume。第二天早上起来上班，我就马上喷了那古龙水。觉得心情也换了，非常自信，走路都昂首挺胸的，还一直在留意同事靠近我时的表情。

工作结束后，到了心心念念很久的纽约城，穿着当地买的一件很喜欢的卫衣，里面喷了朋友给我的古龙水。一个人，很兴奋，也很害怕。在法拉盛线焦急又不敢问路，在纽约地铁里被那死猫气味闷得以为要发生恐怖袭击。不停循环着LadyGaga的Gypsy假装自己在流浪，在Richard Rodgers剧院门前来来回回拍了几张脸都变形了的游客照。

回国后，那件卫衣一直没洗，过头穿那件衣服的时候，我就会闻到那股古龙水香，夹杂着地铁尿闷味和纽约人文的狂思焦慕。眼前马上会浮现在纽约地铁上看到的日出景象。

音乐也有这样的亲临现场功能，它同样是装载记忆的容器。如今当我再次听到Gypsy的时候，我仿佛也闻到衣服毛绒上沾着的香水味，听到了自己曾经假装在流浪。气味与音乐又是想通的。

前几天走在街上闻到一股味道，就突然猛地回想起酒店杂物房里的一股味道。我曾经也是非常排斥那股味儿，每次到那个房间里我都很纳闷。它有点香味，因为那个房间里还摆着清新剂。但是还有很多被情理下来的毛巾和毛毯的奇异味道。而且另一扇门通往的就是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非常闷热的地方。所以那个小房间里几乎什么气味都有。

但我现在很想回去。很想走回那个房间里，再体验一下里面的气味。想来那里仿佛是今生限定。喻示着的不是美好，但一定是让人怀念的，它是走向其它美好事件的通道。

这几天那些画面总是在脑海出现，会突然记起三个月每一个日夜发生的事，我可以跟你讲一千零一个夜晚，可能都讲不完。但那些回忆我又抓不住，倒退得太快。仿佛把我的三观定型了，后来那些全新的经历都没有这一次强。还发过一条朋友圈，“多年之后回来，我应该会称这个地方为故乡”。

朋友说，“这种像偷来的美好时光，好像要用一辈子去怀念，用其余所有日子的平凡去反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我不想，我只想再来一次。可能那句话就说中了我，这种想“再来一次”的强烈情绪。尤其被我扔到记忆海洋里的气味总会突然再次光顾我的人生，像告诉我拥有那些美好的经历并不代表着我赢了，而恰恰我正输得彻彻底底。我永远都被反锁在那段异域时光的门外，不得再踏进一步。

今天读了一篇文章，说香水与美术、音乐和舞蹈一样，都应该称之为艺术。我想真是如此，因为我认为的艺术，就是能调动你的情绪、唤起你的过往、改变你的想法，而且它要以最好的形式出现在你面前。

所以我特别欣赏香水大师和其它各种领域的艺术创作者。他们影响着受众的人生，影响着人与人的交往。

气味真的很奇妙，它是一种美的体现。跟音乐一样强调在场，却又如宝箱一样收集你在场时期的所有记忆经历，从门外的阳光到鞋底下的地毯，从被深刻记住的到以为被永远忘记的。触及范围全方位不留死角。

我知道气味唤醒记忆这种生物体验有它的科学解释，但我希望我永远都不要懂。我想永远在这个虚幻、奇妙的艺术形式里体验每一次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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