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物语》:一转身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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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是六十多年前的电影,在世界电影史上堪比黑泽明的《罗生门》,在日本十大经典电影中排名第一。在当今这个多姿多彩的时代观看这部黑白老电影,完全慕名而来。

电影画面素朴,节奏舒缓,一个无跌宕情节、平铺直叙的家庭故事,却屡屡让我潸然泪下。无论是大都市东京、小镇尾道,还是海边、家里,每幅画面皆渗透着哀伤,恰如“物语”这个日本特有的文学体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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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开始以空镜头下的火车、学校展现尾道小镇的僻静、寂寥。镜头推向一对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到东京看望儿女的老夫妻,小女儿京子为他们送行。虽说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日本,却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铺面而来,仿佛看到自己的父母、公公婆婆。夫妻俩到东京后首先去长子家。晚上开美发店的长女、二儿媳妇纪子,二儿子已去世八年,也来看望老夫妻。长子一家原本准备翌日带爹妈游东京,老夫妻俩穿戴整齐,满含笑容、心情激动准备出发了,不料长子临时有事,将行程取消。长子是医学博士,在东京却只能给街坊邻居看病。当媳妇向老夫妻解释时,夫妻俩虽说失望,言语中却表示理解,还为给孩子添麻烦感到抱歉,两个孙子对爷爷奶奶也相当疏远。片中有一个长镜头,奶奶带小孙子到家附近玩的画面。无垠苍茫的天空映衬着奶奶与孙子两个小小的身影,爷爷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安静、遥远、苍凉。小津安二郎正是在这种留白处诉说人类难言的哀伤。近镜头,奶奶与孙子的对话,奶奶问孙子长大后想做医生吗?又自言自语道,等你做医生了奶奶已经…无言的忧伤,老去的无奈,电影是否又在暗示什么。

长子家住了两天后,老夫妻着实感到他们的繁忙,不好意思再住下去,遂前往长女家。女儿、女婿忙于生意也无心陪他们。一个细节,长女嫌丈夫买的糕点太贵,和丈夫一边吃一边说,给他们买饼就可以了,反正他们喜欢吃。金宇澄说:“文学应该直面人生,告诉你真相。”小津安二郎用镜头告诉我们真相,细腻、真实,像一面镜子照见生活中不能见光的猥琐处。翌日,纪子专门请假陪老夫妻游玩,晚上又好酒好菜招待,尽管她的日子也很拮据,与长女形成了鲜明对比。长女又同长子商量,一人出一半钱让老人自己去热海温泉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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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下,老夫妻坐在热海边面临大海,妻子由衷感慨道:“东京这么大,一不小心走散了,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茫茫大海,两个孤独的身影,画面很美,又好生悲凉。就在这时,妻子感到身体不适,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又一处留白,个中滋味,观者自品,也为后面的情节埋下伏笔。

夫妻俩的对话貌似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如电影节奏一般舒缓,却句句饱含酸辛。他们对儿女已经很失望,却没有一句抱怨,只是相互安慰,觉得自己的儿女已很不错了,是自己期望太高,反而觉得让子女破费心有不忍,怀着歉疚的心在旅行。温泉的住宿相当差,环境嘈杂,夫妻俩根本无法入睡,决定提前回乡下。岂知,回东京长女家后,长女嫌他们回来太早,夫妻俩又是一阵愧疚,遂走到街上。两个老人都佝偻着背,拿着伞和提包,坐在石阶上,爷爷说我们现在无家可归了。画面依然安静,轻轻一句话倒出多少心酸。夫妻俩又商量去纪子家住一宿,爷爷让奶奶去,自己去找老哥们,指不定在谁家住一晚。奶奶在纪子家享受到几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爷爷同其他两个老伙伴说到自己儿女,互吐苦水、借酒浇愁,比较起来,爷爷还算好的。爷爷渴醉了,不仅没有老伙伴收留,还带了一个老伙伴回长女家。长女大为恼火,不停抱怨。老人只能沉默着、沉默着。

儿女到火车站送老夫妻回乡下。奶奶说,以后有什么事你们就不要回来了,太远了,恰好对应他们刚到东京时,奶奶说好近呀,昨天走今天就到了。心境迥异。奶奶就连死也不想麻烦儿女,是无奈、灰心,还是深深的失望。火车上,奶奶身体不适,提前下车,在大板小儿子家住了一晚。小儿子的同事问他母亲的年龄,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很老了,小心照顾她,要尽孝道啊,等你想孝顺时,母亲已不在了。”小儿子戏言:“对,到时拿著被褥铺到坟墓上去也沒用。”一语成讖,奶奶回到尾道便病危。长子、长女和纪子都赶回去了,小儿子在奶奶过世后才赶到。爷爷伤心地说:“如果知道她走得这么突然,我就要对她好一些。”简单一句话,却道“当时只道是寻常”。多少人不都是这样吗?葬礼上,小儿子不想听木鱼声,躲到外面,其实是受不了良心谴责。然而,料理完奶奶的后事,长子和长女都要走了,长女还让小女儿把母亲的上好衣料拿给她做纪念。小儿子也说有事要走,只有纪子留下来陪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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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儿向二嫂纪子抱怨大哥、大姐的自私。美丽善良的纪子却说,儿女都会长大、都会变。小时候依恋父母,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就会顾恋自已的家,人人都一样。小女儿又问道 “难道有一天你也会变成那样?” 纪子道:“是啊,有可能。” 小女儿继续说道“是吗?生活太令人失望了。” 纪子依然微笑着,“是啊。是这样的。”小津安二郎并未褒贬剧中的人物,只是讲述故事。好电影和优秀的文学作品一样,导演、作者都会隐藏起来,不做判断,让观众、读者自己领悟。尽管如此,小津安二郎还是通过纪子的话道出人生的无奈与悲哀。纪子明丽的笑容、无私的爱让通篇灰暗的色调呈现出一抹靓色。这里也是最能激起观众泪点和共鸣的地方。父亲喃喃回答邻居“一个人生活,觉得日子都变长了。”道出多少人要面临的问题。不仅是我们的父母,还有我们自己,以至于每一个家庭。抑或,也恰是经典之为经典,穿越时代,国界,反映人类永恒的主题。

在时钟的嘀哒声中,父亲一个人摇着扇子,望着远方行驶的船。影片就在轮船行驶的呜呜汽笛声和时钟的嘀哒声中拉下帷幕。一切终将过去,一切又会恢复昔日的平静,然而生活总会留下些什么…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日本传统家庭分崩离析的开始。子女为了谋求发展,纷纷离开出生的乡镇,即脱离原有的封建小家庭,融入现代化大都市中。从前,儿子成家后仍同父母住在一起,因而父母也不易感到老年的孤独、落寞。随着社会发展,近半个世纪以来,子女很少婚后还长期与父母住在一起,少了家庭矛盾也少了亲情,生命晚年的寂寥、失意是当今社会一个普通存在的问题,反应这种题材的影视作品也很多,拍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怎么拍。我们看艺术品,并非看它呈现出来的东西,恰是那未呈现出来的最让人回味。窃以为,小津的魅力是对细节的处理,表现普通人的幸与哀,如水墨画,用留白让观者咀嚼人生的无奈和酸辛。白先勇说,他想把人类无言的痛苦转换成文字。小津不也是用镜头、人物对话,寥寥几笔勾勒出人类无言的忧伤吗。剧中没有彻底的好人坏人,皆是不彻底的人,却是一场悲剧。悲剧不是哪一个人造成的,不是谁可以改变,悲剧过去在发生,现在也在发生,将来还会发生。

“黎明真美啊,尾道的天气还是像以往一样的热。”一切依旧是原来的样子,然而有些人走散了,一辈子也见不到了。可是黎明真的很美,如纪子纯真的笑容,夕阳西下后依然有朝阳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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