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茶叶发源于中国,华人是最早喝茶的民族,自古迄今盛行不衰,喝茶人口跨越阶层地域,上者细品佳茗,下者抱着玻璃茶罐咕咕牛饮。茶与“柴米油盐酱醋”并列,固是居家必备之物,在儒家传统中,却也被视为口腹琐事,顶多是文士的闲情雅兴,风花雪月无关志业,饮馔小道不登堂奥。
茶叶、道家和禅宗,都发源于中国,中国也有过讲求境界的茶道,只是时代断层造成文化裂变。冈仓天心认为,元代以后,中国因异族入侵,经历兵燹战乱,颠沛动荡,致使礼俗隳坏流失。日本反而承传唐宋古礼,并把禅学融入茶事,在15世纪形成茶道。
冈仓天心形容: 对晚近的中国人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连。国家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了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 他说,中国人喝茶,已失去唐宋的幽思情怀,变得苍老又实际,成了“现代人”(He has become modern)。
《东洋的理想》一书亮出了亚洲主义思想,写道:“亚洲是一个。喜马拉雅山把两个强大的文明——孔子大同主义的中国和吠陀个人主义的印度分开,只是为强调两者各自的特色而已。冠雪的障壁须臾也不能阻挠对‘极致与普遍’的广泛的爱。这种爱是所有亚洲民族共同的思想遗传,使他们能产生世界所有的伟大宗教。有别于他们,地中海和波罗的海沿岸各民族执着的是‘特殊’,好探求手段,而不是人生的目的。”那么,就拿茶来说,茶对于后世中国人不过是可口的饮料,不再是理想。国家的长年不幸夺去了人们探求人生意义的热情,他们变成折衷主义者,殷勤地接受宇宙的因习,玩弄自然,却并不拼命去征服或崇拜。茶是好东西,常常发出花一般的芳香,那茶碗里却看不见唐宋的浪漫了。而日本呢?日本亦步亦趋跟在中国文明之后,十五世纪茶道在日本定型,从中可见茶理想的顶点。
日本沉溺于温文尔雅的和平的技艺时西洋人常视为野蛮,而日本在满洲战场大屠杀以后西洋人就说日本文明了。
本质上,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
盖日常生活的庸碌平凡里,也存在着美好----对这种美感的仰慕,就是茶道茁生的缘由。在纯粹洁净中有着和谐融洽,以及主人与宾客礼尚往来的微妙交流,还有依循社会规范行止进退,而油然生出的浪漫主义情怀,这些都是茶道的无言教诲。本质上,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
人们如果不能对己身不凡之处,复又感到渺小,多半也就无法察觉他人平凡之中的伟大。
当日本沉浸于优雅和平的技艺时,他们一贯视日本为蛮夷之邦;一直到日本在满洲战场杀害了无数生灵,才改口称日本是文明国家。西方世界近来对日本的兴趣,也只是针对“武士道”----这项让日本军士对自我牺牲如痴如狂的“死的艺术”,却很少注意到深深代表“生的艺术”的茶道。如果必须要藉由战争的凶光,才能被视为文明,那我们乐于永远野蛮。如果终有一天,我们的技艺与理念将受到应得的尊敬,我们也乐于继续等待。
有些同胞,对于你们的习俗和礼仪不假思索地接受,误以为穿起硬领衫,戴上高礼帽,就完足了西化。这样矫揉造作固然可悲,却表现出愿卑躬屈膝以求的心意。
查尔斯·兰姆曾写道:“就我所知,不欲人知之善,却不经意为人所知,乃是最大的喜悦”,这段话已深得茶道三味,不愧其身为茶之信徒。隐而未显的美感,非经发觉无法得到;有所保留的表现,却能透露出一切;茶道,正是这样一种技艺。它是一种高贵的手法,让你能够平静而真诚地幽自己一默,这恰恰是幽默的本质:富含哲思的笑意。在这个意义上,每个货真价实的幽默作家,都可以被称为富有茶思者,萨克雷如此,莎士比亚当然亦如是。那些向物质主义提出抗议的颓废派诗人(这世界什么时候又不颓废了?),某个程度上也体现了茶道精神。也许,正是领悟了自身缺陷的谦抑思想,才让东方与西方如今能在相互安慰中相遇。
茶,则呈现出东方不同文化传统的心绪。用来煎煮的茶饼,用来拂击的茶末,和用来淹泡的茶叶,分别鲜明地代表中国唐代、宋代,以及明代的感情悸动。
真正的美,必定恒在自身之中----此一艺术与生命的法则,既简单又根本,社会大众却一直无法明了,人们又因此承受了多少损失呢?宋朝诗人李竹懒,曾愀然指出天底下有三件事最令人哀叹:好青年受不当教育而学坏,好画因肤浅崇拜而浮滥,以及好茶被不谙其道者浪费。
跟艺术一样,我们区别不同时期和流派的茶,其沿革过程可以粗略分成三个主要阶段:煎茶、点茶,以及淹茶,现代的泡茶属于最后这一种。对茶不同的玩赏方式,标示出具时盛行的精神思想----生命本身,
一种呈现与表达;不经意的举动,反而总是泄露出自我内心的最深处。孔子曰:“人焉哉。”不就是这个道理?然而,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需要去隐藏,才会在微枝末节上尽情展现出自我。哲学或诗歌的成就纵然高尚,但是日常生活中不足为道的小事,同样堪为民族理念的注释。
最适合做好茶的水,在陆羽看来以山泉水为上,河水与泉水次之。煮水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当水面上冒出鱼目般的细泡时,称为一沸;当气泡有如水晶珠子般滚动泉涌时,称为二沸;当壶水波涛汹涌、翻腾不已时,则是三沸。茶饼要在火边烤到同婴儿臂膀般柔嫩,然后放在精制美纸间磨碎。于水一沸时要加入盐,茶则于二沸时投入。三沸时,则倒入一杓的冷水让壶水平静下来,这样做也能“让水重获生机”。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可以把茶倒到碗中品尝了,嗯!真是天上才有的甘露啊!茶面上的碎叶,有如悬在晴空中的鳞云卷卷,又如浮于青溪上之出水芙蓉。正是这样一款饮品,才让唐代诗人卢仝留下如此诗句:“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轻风生。蓬莱山,知何处?玉真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盛行于宋朝的点茶,开启了中国茶史上第二个流派。点茶的喝法,是先将茶叶在小石磨中研成细末,这些茶末用热水冲入后,再用竹制的、扫帚状的茶筅,来一手点茶。
由唐代到宋代,不仅就何为好茶的看法出现转变,甚至在如何理解生命上,也大不相同。唐人所尝试加以比拟者,宋人则企图直接实现。对宋代理学而言,并非是天理需要透过万物反映出来,而是万物本身就有天理在其中。霎那便是永劫----此生即为涅槃。万物永远都在变动----唯有这点是唯一不变的;这种道家思想充斥流传于当时。引人入胜的乃是过程,而非行为;真正关键的是“去”完成,而不是“完成”。一旦这么想,物我之间便不再有所隔阂。“过”生活这件事,也就获得了新意义。茶,不再只是诗情画意的娱乐,而成了一种自我实现的方法。王禹偁赞颂茶“沃心同直谏,苦口类嘉言”。苏东坡亦曾经提到茶具备纯洁无暇的力量,有如刚正不阿的有德君子。至于佛教徒中,禅宗的南宗,因其深受道教信仰之影响,故建立了一套精致繁复的茶会仪式。僧侣们于举行茶会时,集结于达摩祖师的画像前,依循着隆重正式的仪节,以同一茶碗轮流饮茶。这些禅宗仪礼最终于15世纪时在日本发展成为茶道。
对晚近的中国人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连。国家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了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他们慢慢变得像是现代人了,也就是说,变得既苍老又实际了。那让诗人与古人永葆青春与活力的童真,再也不是中国人托付心灵之所在。他们兼容并蓄,恭顺接受传统世界观与自然神游共生,却不愿全身投入,去征服或者崇拜自然。简言之,就真无需严肃以对。经常地,他们手上那杯茶,依旧美妙地散发出花一般的香气,然而杯中再也不见唐时的浪漫,或宋时的仪礼了。
茶道思想,其实就是道家思想。
一个人若能掌握生命艺术的精髓,便可称作是道家的真人。对这样的人来说,出生乃是进入了一场大梦,而踏入此梦则是为了能在离世之时,见识到梦醒的真实。他磨练自己的心智,好隐晦入悠悠大众之中。
“道”,字面上来看,意思就是“路径”,间或翻译成“正途”、“绝对者”、“法则”、“自然”、“至理”、“模式”。这些翻法并不能说有什么不对之处,因为道家也会随着探讨主题的不同,而赋予“道”不同的意义。老子自己也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先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与其说是路径,不如说“道”的意义是“在路途上”。它是无穷幻化的精神----是无尽的生成过程,一方面不断返回其自身,一方面却也藉此呈现出新形态。龙,这个象征之所以深受道家喜爱,也是由于它盘踞于自己身上的外形,正符合道的特色。其或聚或散,并无常态,亦如浮云一般。道,也可说是“变易”。用带有主体色彩的话来说,道是天地万物之心。道的绝对性,在于它是相对的。
道家,如同它的正统后继者禅宗,代表着中国南方人士的个人主义思潮,与北方由儒家代言的共同主义精神大相径庭。
道家哲思的最初来源,其出现的时间比以“长耳”为外号的老子,还要早得多。老子本人的思想,在一些中国古籍,尤其是《易经》之中,便可寻得端倪。只不过,当时中国古文明崇尚的是规范与传统,尤其以建立于公元前12世纪的周朝文化为最,个人主义思想的发展,因此受到长期的压抑,一直要等到周朝分崩离析为无数独立的王国,它才能在思想自由的土壤上茁壮成长。老子与庄子同样都属于南方人,也是众多于此时期开始崭露头角的新学说中,其中一门新学说的开创者。另一方面,孔子,以及其徒子徒孙,目标则在于复兴古代传统。因此,若对儒家思想没有基本的认识,即无法理解道家的说法,反之亦是如此。
屈原也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道德标准的起源,其实是过去社会的需要,然而,社会难不成从来不曾变化吗?人人遵循共同的传统,必然需要个人持续地向国家作出牺牲。为了要欺瞒众人,令其皆入礼教彀中,教育所培养的,乃是无知的人民,只求他们行止必须得宜,却不令其了解真正的善良为何。人们在意他人看待自己的眼光,其程度夸张到反而成为一种邪恶。我们从来不愿原谅他人,因为我们知道自己也是有罪的。良心之所以必要,在于没有人敢对他人吐露心中的真话;至于自尊之所以必要,则是由于没有人敢向自己据实以对。一旦世界本身就如此荒谬怪诞,又如何教人对其严肃看待?到处所见者,说穿了都是交换。荣誉!贞洁!瞧,那志得意满的推销员,正在兜售这样的善良与真理。即使是所谓的信仰,甚至也是用钱买的,内容反正不过是些肤浅的道德信条,加上鲜花音乐,做些圣洁妆点。一旦拿掉只知讲求枝微末节的教会,还能剩下什么呢?然而宗教的托拉斯,却还是惊人地成长,因为它的“收费”异常低廉----一次祈祷,就能拿到通往天国的门票,一份文件,就成了吾乃良民的证明。要把自己藏身于众人之中,一旦你真正的用处为世人所知,马上就会被公开拍卖,由出价最高者得标。世间男女,为何如此喜欢宣传自己呢?这难道是种源自奴隶时代的本能吗?
无论如何,中国文化之所以形塑出“温如玉”,这种优雅自制的人格特质,必然要归功于道家。无论是太子,或隐士,道教信徒们遵从着教义行事,获致了多彩多姿的成果,这样的故事充斥于中国历史的各个阶段。它的内容充满奇闻、警句,及寓言,才会如此精彩丰富。而假如不是在趣味情节中带有警世真理,故事也难以如此流传。我们非常乐意跟这些故事中的皇帝促膝长谈,他既长生不老,话语又趣味盎然。我们能与列子一同御风而行,却发现一切竟如此宁静,原来我们自己就是清风,又或者我们能与河上公一起浮于半空,他不属于天,亦不属于地,故能在两者之间遨游。即便现在的中国道教已然走样,变得荒诞不经,依然充满丰恣迷人的想象,远非其它教派所能企及。
宋代流传一则有关于三位尝醋者的寓言,巧妙地表现出三家之言的特色为何:话说,释迦牟尼、孔子,与老子,同立于醋缸----象征着人生----之前,三人各自用手指沾尝一口。实事求是的孔子说醋是酸的,佛陀则谓其苦,老子却称其甜。
一个人若能掌握生命艺术的精髓,便可称作是道家的真人。对这样的人来说,出生乃是进入了一场大梦,而踏入此梦则是为了能在离世之时,见识到梦醒的真实。他磨练自己的心智,好隐晦入悠悠大众之中。这样的人,“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怀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对他来说,人生的三宝在于“慈”、“俭”与“不敢为天下先”。
人们之所以恐惧死亡,原因在于死亡是一种绝对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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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摘抄书中
读罢有感,现在社会戾气太重,打开新闻都是不如意的事物,读读这类书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