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南宫——凡人张裕钊

凡人张裕钊

张范津

对于张裕钊的了解我是从南宫县学碑开始的,碑文中“天下之治在人才,而人才必出于学”的宏论,所设计的以“明体达用之学”通达“风会之变,人才之奋”的路径,切中肯綮,令人顿生高山仰止之感。之后再看他那张现在见到最多亦或唯一一张“标准照”,头戴清季特色官帽,二目炯炯,胡须卷曲浓密,随觉威严、冷峻之气扑面。加之出于对张裕钊这位一代硕儒,清末著名教育家、书法家、古文家的敬仰,因此,一提张裕钊,大脑里马上就会出现一个古板倔强、方正质朴、耿介严肃的老者形象,以至有意无意的模糊了本真的张裕钊,拉开了与这位硕儒名家本来就实不能至的距离,把他俨然变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随着对张裕钊作品阅读量的增加,特别是读了他与挚友吴汝纶的通信,在这个私密的空间中才发现他们朋友间原来也有嬉笑、打闹、捉弄、互嘲,他们优雅的调侃、机智的“狡辩”、“公正”的“逼贷”、潇洒的自夸、豪爽的承诺,或让人捧腹,或让人淡笑,或让人错愕,由此对他的认识发生了一个质的改变,脱掉圣人光环的张裕钊,其实也是一位血肉丰满、幽默风趣、充满七情六欲的凡人。


范当世(1854-1904),字肯堂,江苏南通人,乃当代著名书画家范曾的曾祖,有《范伯子诗集》传世,《清史稿》和《续碑传集》均有传。范先后师从张裕钊、吴汝纶,与张、吴既有师生之谊,又是至交密友。范肯堂才华盖世,但生活艰辛,命运坎坷。9次应试,均未得第。他的原配夫人吴氏不幸病逝后,范怀念至深,誓不更娶。对于范肯堂的续弦,其父及家人屡次催促,张裕钊、吴汝纶亦百般相劝,但均被范以种种借口拒绝。功夫不负有心人,吴汝纶经多方问询比较,觉好友姚慕庭之才女姚倚云与范班配,向其介绍后,坚持六年不娶的范肯堂终于被说动。对于这一成果,吴既觉欣慰无比,更感功莫大焉,于是写信向同样关心此事的张裕钊“邀功”。“范肯堂已为媒说姚慕庭之女,范府已允诺矣,执事能不佩服我乎!”(《吴汝纶全集》黄山书社2002年9月版第3册第46页)岂料洞明其实的张裕钊却故作绷嘴之姿,不但不买其账,反而“诋毁”其功,“肯堂婿于姚慕庭,甚善,闻之喜慰无已,此自有潜移密运于其际者,而阁下自以为功,甚矣,我公只好誇也!”(《〈论学手札〉助读》湖北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19页)张裕钊无非是告诉吴汝纶,范、姚之配本是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即非如此,也“自有潜移密运于其际者”,与你有何相干?然而,事实总归是事实,忿恚吴心之后,又复信好言慰之“肯堂议婚姚氏,已定约,闻之至为喜慰,公可谓有功于肯堂矣”。(同上,第194页)其调侃之优雅,令人赞叹。

提携学生既是为师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师者的美德。对此张裕钊一直笃行不悖,当从吴汝纶处得知永年县有一空缺时,他立即向吴推荐自己的学生纪海帆替补。经吴运作答应后,纪海帆却以“其家距永年且七百里,家有老亲,未敢远离”(《〈论学手札〉助读》第5页)为由予以婉拒。其后枣强县会考,欲觅协助判阅文卷之职的襄校,张裕钊又向吴汝纶力推其学生沧州人张化臣,并极言张化臣堪当其任的优势,“化臣特耿介,不能俯仰随人,处教读(牍)书启之类,恐难协俗。然能辨文字佳恶,尤严于义利之际,襄校一席乃正相宜耳。”(同上,第11页)得到吴汝纶认可后,岂料又发生变故。原因是“张化臣须月杪(音秒,月底)乃至,而枣强当于廿七日开考,势不能待”,只好另“荐书院中白生名钟元者往矣。”并言“此生文义颇优,人亦甚历练,或当不辱尊命耶!”(同上,第15页)巧说不如会听,况吴汝纶何许人也?岂会受其“蒙骗”?他当即复书予以“戳穿”。“昨接复书,知化臣现未在省,改荐白君,以应枣强之聘。今新河拟定五月初十日开考,仍令奉迎化臣,不知近日化臣已至否!凡尊处属荐之人,往往不能赴约,即此足见山长之威令也。”(《吴汝纶全集》第3册第46页)事有凑巧,张化臣如约而至,张裕钊顿时底气充盈,得理不让,随即进行了反击,“张化臣已于前月廿七日来此。新河襄校可无负约之责矣。永年之役,海帆以亲老不往。枣强之役,化臣以归省未至。能使门人不以利遗其亲,适足见山长教泽之美,来书讥我威令不行,夫山长其尚威令者哉?”(《〈论学手札〉助读》第19页)以非为是,真可谓极尽狡辩之能事了。

黎庶昌(1837-1898)字莼斋,贵州遵义人。近代散文家、外交家,与张裕钊、吴汝纶、薛福成并称“曾门四弟子”。而与张裕钊还有姻亲之谊,张裕钊之长子後沆之妻即黎庶昌的长女。黎庶昌赴日公干,无奈囊中羞涩,欲向亲朋借款。不知是张、黎合谋做局,还是出自黎庶昌本意,借款目标直指吴汝纶,更奇怪的是黎庶昌未亲自出马,而是由张裕钊“代劳”。

光绪十三年七月廿五日张裕钊寄书吴汝纶称“昨得黎莼斋书,日前已抵都中(京城)。而长安居大不易,欲恳阁下以二百金相假,嘱弟为转达,谨以奉告,伏俟尊裁。”(《〈论学手札〉助读》第23页)这里“转达”和“谨以奉告”六字,意在强调其“公正”和不持立场的态度,我只是代为“转达”,而之后我便“伏俟尊裁”了——事不大,你看着办。其实张裕钊那肯“俟”其“裁”定呢?至八月初一日他在与吴的通信中再提此事,“廿五一函,则黎莼斋欲与阁下通挪二百金,嘱为转达者也。”(同上,第28页)尽管仍是“嘱为转达”,仍是与我无关的口吻,但字里行间所转达的信息,实与“代裁”无异了。在张裕钊的撺掇下,吴汝纶若再不“出血”岂不有悖兄弟情谊?经张裕钊几次“转达”,吴汝纶才将款项汇出。二百金收到后,八月十六日张裕钊回信称“所寄莼斋二百金已收到,当即为转致。”为不使吴心疼,张顾左右而言他,并特提其弟之“好事”,“令弟即日履新,闻此喜慰无已,此天所以相足下,将纵其心之所欲至而益昌之也。”遇到如此好事,理当高兴。转而再提借款之事,“莼斋仍出使日本,足为吾党喜幸”,(同上,第33页)一提“令弟”,二提“吾党”,都是“我们”的喜事,于此之际,你高官厚禄的吴老弟出“二百金”岂不正当其时?不料张裕钊费心筹借的款项没有派上用场。八月十九日张裕钊致吴信称“顷莼斋有一函嘱转寄,发而视之,则谓渠(代词,他)已陡然富贵,嘱筹之款请作罢论,而此项已于前日汇去矣,敬以奉告。莼斋函并附呈,希察入。”(同上,第35页)特别令人生疑的是,为何此信“附呈”黎莼斋函,而前两次催款不“附呈”呢?岂不此地无银?至此已捧腹矣。

在《尚书·禹贡》中有:“淮、海惟扬州。彭蠡(鄱阳湖)既豬(),阳鸟(鸿雁之类的候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太湖)厎(音底,水去后其地已致平复)定。”(淮河与黄海之间是扬州。彭蠡泽已经汇集了深水,南方各岛可以安居。三条江水已经流入大海,震泽也获得了安定。)的记载。而《周礼·职方氏》也说:“ 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其泽薮曰具区,其川三江,其浸五湖。”其后《汉书·地理志》亦云“淮、海惟扬州。彭蠢既豬,阳鸟逌(音优,悠闲自得)居。三江既入,震泽厎定”。“两经一史”都是权威著作,都记“三江”,而人们却找不到“三江”的位置,致使“三江”成为历史地理研究的一大公案,招致大量破解立说者。为此张裕钊也试图做出自己的解释,然而他的解释却并未得到挚友吴汝纶的认可,为此两人展开了一场率直、坦诚的“论战”。

对于这场文争,张裕钊是抱定了“必不为强敌屈也”(《〈论学手札〉助读》第11页)心态的,为了赢得这场论争,他并且还运用了一些小伎俩,突出表现就是欲扬先抑、“色荏内厉”。他一边磨刀霍霍,发动学生查找资料,在莲池书院“以禹贡三江课诸生(以禹贡三江为题让诸生写一篇文章),”尽管“颇乏称意者。”但毕竟仁者见仁,在此基础上“乃遂自作一篇”(同上,第155页),寄呈吴汝纶,此文该为张裕钊论三江的滥觞之作,很有新意。但吴却称该文未“主班志”(未以班固的《汉书》为依据),有悖经典。对此张裕钊虽“未敢苟同”,然而表面上仍谦称“裕钊之考证经说,不过偶遇一孔之见。强作解事,生平实未尝抟心揖志于此。前以拙稿呈教,特欲问其文之可存以否,而所论之是非,盖犹其次焉者。”(同上,第11页)极言自己所持观点不但是“一孔之见”,而且还是“偶遇”,即俗语之“瞎碰”。因此只有讨教之意,没有争辩之想,一副软弱之态。此后因教务繁忙,且又以“此等与经义不慎关得失”为由,未去触及此题,只投其石,却未得其路。而吴汝纶却误以为张裕钊之三江论战虎头蛇尾,没有了后劲,并谑称其文所述“外托高言,中实怯懦”(同上,第15页)。吴的揶揄,使寂寞中的张裕钊为之一振,或曰正中下怀。他立即回敬说“何乃轻敌若是?少暇,必当建大将之鼓旗。回车角逐,即看斫树收穷庞也。阁下乃谓齐城遂已下,公然坐大乎?”(同上,第15页)这里张裕钊一改以前“软弱”之气,尽展自夸之态,我旌旗所指不但象孙膑那样智取庞涓,而且还能效田单以莒、即墨两城展开绝地反击,夺回全部齐城。吴汝纶也不示弱,当即质问“三江之事,不知穷庞何在,似以交绥(谓敌对双方军队刚接触即各自撤退)为善”(《吴汝纶全集》第3册第46页)至此,张裕钊已经意识到已到使出杀手锏的时候了,因此回信称“三江之事且听下文分解,今阁下乃偷欲休(偷安而不欲发兵)耶?”(《〈论学手札〉助读》第19页)此处张偷换概念,将吴对他“似以交绥为善”的挪揄,“反诬”吴身曰“今阁下乃偷欲休耶?”而如何“分解”?张则给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到那时你我“尊酒细论。我两人或当有涣然怡然之一日也。”(同上,第21页)九天之后又将《禹贡三江考》的煌煌长文寄至吴汝纶案头,以切实的行动展示了自己既“嘴硬”更“文硬”的实力。

张裕钊书文皆佳,更以书法名世。他“集碑学之成”别立一家门户,是清末碑派书法的代表人物。其运笔,横竖点画挺拔,转折处外方内圆,长方结体,墨迹饱浓,内敛精气,外显墨彩。对于张裕钊的书法,清末著名资产阶级改良派领袖、思想家、教育家康有为评赞说:“其书高古浑穆,点画转折,皆绝痕迹,而意态逋峭特甚。其神韵皆晋宋得意处。真能甑晋陶魏,孕宋梁而育齐隋,千年以来无与比”(《广艺舟双楫》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版第174页)。

对于其书张裕钊亦不自谦,尝自谓“ 古文吾亦犹人,书法当独有千古。”(《 清国史·张裕钊传》中华书局1993年6月版,第12册741页)他在给吴汝纶的信中说“惟拙书乃颇益长进,独以此沾沾自喜且自笑。”(《〈论学手札〉助读》第108页)因书名甚盛,因此求书者众,致使应酬不暇。如为了让张裕钊给“李氏”书写寿屏,吴汝纶甚至巧做肉麻之奉承。“鄙意以为寿屏之作,不重文而重字。贺客遇屏读其全文者甚少,但见字佳则以为善。不独今之寿文然也,凡前代碑记志铭遗留今日者,亦皆字工而文劣。欲求执事降屈椽笔,为我书此寿文,则文劣正自无妨,不忧李氏子孙不奉为传家至宝也。此事在弟如晋文之召大王,在执事,则如夷王之迎觐者。”(《吴汝纶全集》第3册第40页)当然对于吴汝纶的求书,甚至代人请托,张裕钊一向是有求必应的,“有恳代求拙书者,可嘱其先备佳纸,俟至尊署,当为快书以塞众望。其纸必玉版宣。杂色纸惟冷金笺、雨雪宣、大红蜡笺三者差可(他色者不能写),其余诸纸,必不敢书也。幸豫告之。”(《〈论学手札〉助读》第160页)真可谓豪爽之至。因此,当得知张裕钊欲作冀州之行时,吴汝纶立即写信“承示,明岁新正辱临敝邑,不惟某私慰饥渴,将使一州人士获瞻当代师表,其为荣幸,岂可言状耶!求书者众,均已各购名纸以待侍史矣。”(《吴汝纶全集》第3册第552—553页)此时的张裕钊该是何等受用?


                            2014年4月13

                            2014年5月23日

                            2014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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