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你

这个夏天,阴雨不断,外面的乌云已经封堵了窗户整整七天,致使办公室里大白天的也是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刺白的光线。


正在埋头敲字的程序员不时的抬头看看天花板,他总觉得那里的潮湿成度足以让天花板掉下来。


“啪啦——!”一股火光闪现,转而整个办公室漆黑一片,应急灯亮起时,那个烧掉的日光灯还在冒着烟。


“行啊!老徐!这么大年纪了还挺灵活的啊!”孟主任腆着个肚子晃悠了过来,边走还边拿手电的光柱指指点点。


梯子上的老徐正在更换灯管,下意识的用手挡了下手电光线,“孟总啊,这——算什么啊,想当年咱上房都不叫个事儿啊!”


老徐其实并不老,只有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可能是在这个程序员的队伍里年龄略显偏大,加上有点能力,别人喊他老徐,他也乐呵呵的答应。


下班后,老徐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洗手间洗把脸,因为他觉得那些程序代码已经印在了他的脸上,不洗掉总感觉不是活在自己的空间。


镜子前,老徐盯着自己这张还算俊朗的老脸,想想自己的表现,愈发觉得那瞳孔深邃处充满了经验。


“咦?啥时候长了个痣?”也许是很久没有认真的观察过自己,今天一本正经的看时,却发现上嘴唇与鼻子中间冒出来一颗黑色小痣,略靠于右脸侧,不怎么圆,也不怎么显眼。


“老婆——!看我这儿长了个痣!”老徐边走边按着他的新发现,直到厨房时,手肘磕了一下门框,然后就只能在脸上胡乱的指了指。


“哪有?”老徐的老婆在他脸上扫视了一遍,又转身回去抄菜了。


“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老徐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但也没有争得老婆再回头多看一眼,只得愤愤离去。


饭后,枫子来电,两人是老铁,除了喝个小酒,闲着就视频聊会儿。


“哎哥,你猜我今天遇着啥事了?”枫子在电话那头儿很是兴奋。


“能有啥事?”老徐靠在沙发上,捋着自己的上嘴唇,就像捋胡子一样。


“咳,你听着哦,下午我们排水回来,跑在高速上,拉着一车水,队长说咱得找个地方把水

放了,这样跑不起来,到家又黑了。”“你猜怎么着?”


“嗯?”


“队长刚说完,就看见前面一个货车冒烟了!”


“哈哈!”


“弟兄们对了下眼色——救火!一车水都给他浇上了!”


“那货车司机没给你们消防队送个锦旗啊?”


“俩哥们都懵了!到我们走时,说话还语无伦次的呢!哈哈!”


“哈哈哈!”老徐突然一怔,“我怎么感觉你跟我说过这事儿呢?”


“得了吧哥,这事儿还没过去两小时呢,你比记者听到的都快!”


“哦,可能我最近压力有点大了,脑袋一阵阵断片,皮肤也显老了,还长了不少痦子。”说着老徐还下意识的摸了摸胡须,虽然他没有胡子。


“长哪了?长胳肢窝里又不耽误你找小姐姐!”


“不是,吶,长这儿了!”老徐用手指了指上嘴唇,顺便对着手机摄像头再确定一下位置,可是自己也没有找到。


“哪有啊!”枫子也在对面手机的大脸上找了一遍。


“咦?难到真的是我看错了,不至于啊,也没那么大的压力啊,咋还耳聋眼花了呢?”老徐喃喃自语,又找了一会儿,确定真的没有发现什么。


“得了,哥,我看你是缺酒了,明儿个儿喝两杯就好了!”


老徐对枫子的调侃没有多大的反应,因为当一个人对自己精神状况产生怀疑时,他真的会对外界的一切断片。


第二天一早,剃须刀在老徐的左手里嗡嗡的响着,他却用右手一直扒着自己的嘴唇。


“老婆,老婆,你快来,你看你看,我没看错,就在这儿,那!”老徐瞪大了眼睛,对着镜子用食指点中那颗痣的下方,然后转过来,对着被叫进来的妻子,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儿。


谁知他老婆睡眼惺忪地端详了他半天,然后放了一句:“神经病!”扭头便出了去。直到准备上班前发现老徐还在卫生间里,便又喊了一句:“要是累了就歇一天!别整天神经兮兮的。”


老徐没有理会妻子,仍然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跑回卧室抄起手机就是一个自拍,拍的是大头照,然后直接给妻子发了过去,下面还打上了一句:“看到了吧?”


不一会儿,妻子回复:“嗯,脸大了也蛮可爱的!”


老徐这才发现,手机里的相片除了脸大以外,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包括没有那个痣,没有那颗痣?于是他又疯了一般地跑到洗手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再看看手机。


“怎么回事?”镜子里的自己明明长了那颗痣,怎么看都有,可是手机上放大到了极限还是没有!


老徐不淡定了,对着镜子使劲的看自己,看自己脸上的一切,当目光聚焦到镜子里自己的瞳孔上时,突然发现里面的自己更清晰,身后的物体也更清淅,“等等,墙上的笑脸挂钩什么时候少了一个?不是三个吗?”


当老徐回过神时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钩,“嗯,是三个。”“嗯?”再一回头,镜子里还是两个!少了最大的那一个。


一股凉气顺着老徐的后脊梁往上爬,他只觉得两腿发软,倒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手肘挂到了什么,回头一看那个最大的挂钩被自己撞到了地上。


那天,老徐决定真的该休息一天,然后满大街的溜达转悠,与人搭话,去菜市场砍价,以确定自己很正常。


回来的路上,电动车骑得很慢,因为老徐总觉得这个世界有些模糊,或是自己的感觉有些障碍,一些身边的活动物体总是突然的出现,像是少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是什么过程。


人行道上,远处看着还很冷清的人流突然多了起来,老徐夹在其中,又莫名的落到了最后,可能是走了心,当他努力的集中注意力想看清道路时,右侧突然又多了一辆箱货货车,很快的货车,刹得也很快,但是仍然将老徐撞出了四五米开外。


“你怎么回事儿啊?你闯红灯啦!”老徐听见有人对着他喊,不对啊,应该是对着司机喊才对啊,当他起身检查时发现,围上来的人真的是在说他,“没事儿吧你?可得注意啊,闯红灯多危验啊!”


“是我闯红灯了吗?”老徐觉得应该跟司机对证一下。


“没事儿,兄弟,哪不得劲儿咱赶紧上医院!”司机倒是一个敞亮人,“谁闯红灯咱也得急着人看!”


“不用了”老徐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看看电动车也没摔坏,面对这么多人的“良言相劝”实在觉得难为情。“应该没事儿,走吧!”


那一晚,老徐失眠,看看身边的妻子,突然有种陌生感。于是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检查自己,赫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没了那颗痣,而且镜子里的自己也不会显得特别清晰,更没有早晨那种诡异。


“哗啦!”洗手间里传来了杯子打碎的声音,也打碎了宁静的早晨。


“又怎么啦?”厨房的妻子叫嚷着。老徐则叼着牙刷呆呆的愣在那里,愣在镜子前,镜子里的自己也叼着牙刷愣在那里,显得很清晰,清晰得可以看到嘴唇上多了一颗痣。


那天,难得的晴天碧日,整个办公室里都充斥着温暖的气息,暖得有些懒散,有些不真实。


“啪啦!”那根刚刚修过的灯管又打出了一片火花,吓得女同事们“啊呀”一声。


“老徐,快,又得靠你啦!”正好路过的孟主任条件反射般的喊了一句。


老徐爬上了梯子,那种很高却很稳的人字梯,以老徐的身手,从来没有用人抚过梯子,这次也一样,可当他刚刚把脸贴到天花板上时,突然感觉有点眩晕,低头再看,不是自己眩晕,而是梯子正在缓缓的朝着一边倒去。


周围的人都在埋头工作着,老徐也不知道自己该喊什么,“哎”了半天,梯子已经加速倒下,重重地拍在了办公桌上,幸好无人,但是老徐却摔得不轻,被众人搀扶起来免强坐在了椅子上。


“怎么啦?怎么啦?”老孟跑了过来,“赶紧滴,那个谁谁谁,赶紧搀着上医院!”


旁边小王扶着老徐站了起来,问了句“行吧?能走吧?”话音刚落,身后“哐当”一声,再看时头顶的天花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窟窿,落下的碎料刚好埋掉了老徐的椅子。


“喂!”医院的厕所里传来的憔悴的声音。


“怎么啦,哥,还需要什么,我给你带过去。”电话秒通后传来了枫子的声音。


“我,不知道怎么说。”


“需要钱吗?”


“不是,不需要,明天就能出院了。可是,我觉得我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老徐的音调已经低到很难听清,也很没有底气。


“什么啊?咋啦?跟嫂子吵架了?”


“不,我感觉你嫂子也不真实。”


“哦,那跟嫂子谈谈,万一是误会呢!”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这个世界除了我都是真的,我又好像被死神盯上了,他想除掉我!”


“拉倒吧!你还不是真的,那谁是真的?”


“镜子里那个。”


“哥你把我说迷糊了。”


“明天下午出院,你能来接我吗?我让你看样东西。”


“没问题!”


第二天下午,老徐如时出院,枫子扶着他回到了楼里。


“我让你嫂子回娘家住几天,免得她说我神经兮兮的。”老徐把枫子让了进来,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一直到半夜,老徐都没有提及要看什么东西。


“醒醒!”枫子被老徐拽醒,感觉老徐在自己家里倒像个贼一样,一边蹑手蹑脚的朝着洗手间走去,一边朝枫子这边招手,示意其跟着。


到了洗手间里面,老徐指着镜子问枫子:“看到了什么?”


“圆圈啊!”枫子实在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个圆圈是我的头型,是我画上去的,这个点也是我画上去的,因为你们看不到。你现在仔细听我说,镜子里的东西你一定要记住,然后明天起来跟我一块过来洗脸刷牙,什么都不要说,一定要仔细看,然后有什么问题晚上说。”


“哦。”枫子觉得自己这个名字一定是抢注的,是不是该把它还给老徐了?


清晨,枫子被一阵脚步声吵醒,眯着眼看见老徐在客厅里踱步,不以为然,又觉得脚步声变大,忽然想起昨晚的约定,赶忙站起,朝老徐走去,老徐见状果然奔向了洗手间。


镜子前,老徐像模像样的刷牙、洗脸,然后对着镜子看了两秒,转身将身后的牙膏碰掉,又弯腰捡起,放回了原处。


枫子左手拿着牙刷,右手端着纸杯,就像看画剧一样站在那里看着老徐完成了一整套的动作,一脸懵逼,然后看看镜子,再看看牙膏,又看看镜子,又看看牙膏。


一日无话,夜深人静,洗手间里仍然开着灯,两个穿着睡衣的男人站在那里端详着镜子。


“看到了?”


“嗯。”


“什么?”


“牙膏。”


“对,牙膏是我碰掉的,但是在镜子里它早就掉了。还有一件事你们看不到,就是镜子上这个点,我看到的是一颗痣,只有白天能看到,而晚上我跟你看到的一样。”老徐似乎把这段话背诵过,说起来非常熟练。


“到底怎么回事?房子有问题?”


“不是,我觉得我在被什么操控着,而镜子里的那个人可能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我,关键是现在我的玩家好像要弃号,总是往死了整我。”


“这话要放到以前说,我一定认为你疯了!”


“嗯,我也曾以为我疯了。听着,你一定要听好,因为我不知道我这个程序还能存活多久,所以你一定要帮我。”


“怎么帮?”


“杀了我!”


“啊?”枫子倒退了两步,又赶紧补了回来,还侧着脑袋,努力的想再听一遍,“你说啥?”。


“我说你要帮我杀了我。”老徐的声音很低,一字一顿,见枫子还想追问,又摆了摆手,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回头开门,出去前顺手将牙膏递给了枫子。


自那以后,老徐每天凌晨3点起床,刷牙洗脸后多了一项习惯,就是用眉笔对着镜子那个点给自己画上一颗痣。


丽日阳光,公司基站因为高温瘫掉了,不得不派人到现场调测,其中老徐做为技术骨干是必不可少的。


基站因为塔高噪音大,所以建在了郊外,老徐几乎每个月都要过来巡检三四次,轻车熟路,自然走在最前面。


临近塔基根部时,突然感觉脚底被什么绊了一下,然后瞬间被拉倒,后脑着地,眼冒金星,模糊中似乎看到塔上有什么东西在变大,越来越大,转而风声将至,地上尘土已起,又觉得脚踝一阵剧痛,大胯被狠狠地托了一下,后背蹭得发烫,紧跟着听见头的上方一声巨响。


“老徐,老徐?”一群同事将尘土中的老徐摇醒,当他的视线逐渐退去模糊,环顾四周时,发现右侧的地面上戳着塔顶那个二百斤的天线,又觉得脚踝一阵酸痛,这才看清那根塔上的安全绳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并且死死的缠在了他的脚踝上。


救护车上,护士用湿巾给老徐擦了脸,一丝丝凉意让他逐渐清醒,半眼微睁,在护士的胸牌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脸,那张没有痣的脸。


傍晚时分,临近下班,仍有人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忽有人喊道:“老徐快点!”,那人便草草地将一堆代码转换成了一张救护车中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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