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青藤老树人家(2)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开始过家家。

“翠萍,你在家做饭看孩子。”我扛起一根葵花杆,我假定它是一个万能的农具,可以当铁锹,也可当锄头,还可以当耙子,我想它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是神仙,但我有权,因为这是在我的地盘。我大步流星迈出树荫,“我干活去了。”我说。

“不对!不对!”翠萍瞪着眼睛冲我喊,“你该叫我孩他妈才对。”她不仅是主演,还是导演,一个较真的导演。

有时候我觉得,过家家其实就是一部没有剧本、没有观众、没有舞台的原生态电影,我们人人都可以是导演,人人都可以是演员。我们演的内容全部来源于日常生活,进一步说是模仿大人们的日常生活。我从小就没有感受过母爱的温暖,哪怕一点点,妈妈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空洞的抽象的概念,只是两张贴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我们家只有父子,没有父母。我无法知晓日常生活中父母的对话情景。我的认知存在先天不足。所以我多数情况下不得不将剧情的主导权交给翠萍。我在她设计的框架内努力地演好自己的角色。

“哦,忘了。”我挠挠脑袋。

“重来!”她态度坚决,一丝不苟。

“孩他妈,你在家做饭看孩子。”我退回到树荫,重新迈开步子,“我干活去了。”我说。

“哎,孩他爸,你干活麻利点啊,别整天磨磨蹭蹭的。”她怀抱着一条小板凳,把我送出树荫。

我的工作地点就在树荫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随心所欲地拿着葵花杆这捅捅那敲敲。我们没有时间观念,什么时候应该回到树荫去,全凭自我感觉。当我感到在外面游逛到无聊透顶的时候,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孩他妈,我回来了。”我自信自己这次绝对没说错。

“懒鬼,谁让你回来的。”翠萍脚踩板凳,张开双手去够老榆树的叶子,那板凳分明就是刚才她抱在怀里的我们的孩子,“没看见我在摘菜吗?”她瞥了我一眼。

“我帮你摘。”我把葵花杆高高举起。

“这里用不着你。”她抓到几片树叶,“你还是把活干完再回来吧。”她说。

“好吧,孩他妈。”我再次扛起葵花杆,略显迷惘。

我很快发现一件好玩的事儿,那就是在一棵杏树下,有一群蚂蚁在搭窝。我蹲在地上,静静地看那些在洞口四周忙忙碌碌的蚂蚁,密密麻麻的蚂蚁,勾起了我莫大的好奇。我幻想自己是它们中的一员,正在参与一个庞大而又复杂的工程,我幻想自己正在搬动一块硕大无比的土块,我幻想翠萍在洞里正在给我做丰盛的午餐。我的注意力从一个意境转移到另一个意境。我忘记了干活、忘记了翠萍、忘记我们的家家。

“喂,喂,你蹲在那里干嘛?”翠萍的喊声把我从另一个意境拉回来。

“我可以回去了吗?”我抬头问她。

“唉!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嫁给你这种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男人。”她长叹了一口气,“快滚回来吧!”

我连跑带跳进入树荫,把葵花杆放到一边,一屁股坐在桌子旁的砖头上,面前是一桌丰盛不能再丰盛的大餐,树叶、苞米瓤、青草乃至土块,在我的意境里它们都是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美味佳肴。我随手拿起一个酒瓶,我想起父亲吃饭时的样子,左手一只白底蓝花的酒盅,右手一个清澈透明的酒瓶,他倒酒总是全神贯注、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把酒洒在酒盅之外,若是偶有这种状况发生,哪怕是一滴,他也会发出啧啧的惋惜声。我学着他的模样,准备给我自己倒上一杯酒。

“哎,我说你不过年不过节喝哪门子酒啊。”翠萍怀抱板凳围着桌子转圈。她在哄孩子睡觉。

“喝酒一定要过年过节吗?”我有些不解,父亲喝酒从来不分年节,他高兴喝,不高兴也喝,平平常常还喝,我从来就没听他说过,喝酒一定要等到年节这一说。

“那当然了。”翠萍把板凳放到一旁的土坯上,那里是我们的炕。“你把家里的钱都拿去买酒喝,让我们娘们喝西北风去啊?!”她腰一叉,开始叱问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我从未遇到过类似情景。我感觉家里若是多个女人,很多事情似乎都超乎常理。我放下酒瓶,拿起用树枝做成的筷子,在碗盘里面,胡乱夹上一通,嘴也配合着一张一合,装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完事后,我拿起一截高粱杆叼在嘴里。父亲说过,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

“不许抽烟。”翠萍用手里的筷子敲打碎碗,“你要呛死我吗?”

“呸!”我一口吐掉高粱杆。

接下来的情节还有许多。比如,孩子有病了,我们需要给他打针吃药。比如,我们两口子抱着孩子、拎着礼物回娘家。比如,我背地里喝酒抽烟,被她发现,和我大吵大闹,最后她抱起孩子跑回娘家。比如,天要下雨了,我们忙着收衣服、抱柴。比如……我们的玩得次数越多、时间越长,我对她爸妈了解得就越深刻、越全面。我慢慢意识到,她在过家家中的一言一行,不是她的灵光闪现、即兴发挥,而是她家日常生活的情景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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