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孚
二〇二〇年九月二十六日
何为“四战之军”?
古有“四战之地”典故,未闻“四战之军”说辞。如今,在网络信息海洋中搜索,也未见正式词条。但是,“四战之军”的说辞确曾有过一个个鲜活的故事,而且份量颇重,不知则有学识不够之嫌。须以考证,以利教化。
先说一段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故事。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根据中央军委的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六军以志愿军第十六军的名义开赴朝鲜,加强朝鲜战场上我军力量,为夺取抗美援朝最终胜利,在我方天平一侧再添加一颗份量十足的砝码。
出征之前,第十六军奉命从贵州剿匪战场撤出,誓师北上,于一九五一年九月陆续抵达中朝边境我方辑安(今集安)一带,担负辽东半岛和鸭绿江口的守备任务并进行全军换装整编。同时,该军第四十七师马不停蹄,先期入朝,参与朝鲜东海岸的防御任务。十月,第四十七师抵达朝鲜咸兴西南定平郡以西之:丰阳里、元兴里、万年洞地域展开防御任务,师指挥所设在丰阳里,归志愿军第九兵团指挥。
全军5万3千余人抵达鸭绿江边后,在担负守备任务的同时,分期分批进行了换装整编,统一改换苏式装备,按苏军编制整编、训练部队,使之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当中第一个全苏械重装备合成军,成为中央军委和志愿军总部得以信赖的铁拳头。全军换装整编和新装备、新战法训练工作持续了大半年时间,也正因此,第十六军入朝参战时间明显晚于其他志愿军部队。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第十六军全军开进朝鲜境内,参与朝鲜北部西海岸防御任务,归“中朝西海岸联合指挥部”指挥。志愿军代理司令员兼政委邓华任西海岸联合指挥部司令员兼政委,与此对应的“中朝东海岸联合指挥部”由志愿军第三兵团部兼任,王近山任代理司令员。
此时,朝鲜战场上敌对双方战线已经稳定在三八线附近,美军为了扭转颓势,彻底改变战局,企图再次发起仁川登陆式的后方包抄打击,陷朝鲜战场上我军于绝境。
形势极为严峻!
一旦美军在我战线后方实施强大规模的海空联合登陆战役计划成功,我方三八线将发生动摇,甚至崩溃,整个朝鲜战场上将重演朝鲜人民军一九五〇年十月在朝鲜南方解放战争进程中,剧情翻转,功败垂成,四下溃散的一幕。英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入朝后所获得的前五次战役的辉煌战果和光荣,也将化为乌有。
朝鲜北部西海岸的新安州艾山江口岸,就是美军可能的关键登陆场,在上次仁川登陆场以北。在悲剧可能再次上演的关键时刻,第十六军这支苏械重装备铁拳部队奉命赶到朝鲜西海岸,火速构筑防御阵地,展开部署,防止美军登陆和空降企图。
当时,朝鲜北部西海岸我方防御布局从东向西看去,以艾山江口岸为中心点,我军阵地排列依次是:北部阵脚段第五十军,中部要冲段第三十八军,南部阵脚段第四十军,第十六军位于第三十八军后面二线中间三角地带,是“西海指”的战役预备队,战役任务重点是:打响后,支援战线关键地段的第三十八军,抗击美军在艾山江口岸登陆。
第三十八军是一支光荣劲旅,出征朝鲜后,在第二次战役中,以坚定果敢的战斗动作,顽强插断了美军的退路,为赢得二次战役的重大战果作出了突出贡献。为此,志愿军总司令彭德怀兴奋的在贺胜致电文稿上追加了“三十八军万岁”这几个字,以示嘉奖。第三十八军广大指战员们无不以此为荣,口口相传,并提炼为“万岁军”这一爽口响亮的名号,作为自己部队的光荣。
在第十六军首长首次参加的“西海指”作战会议上,已升任“西海指”副司令员的原第三十八军梁兴初军长,严肃的对时任第三十八军军长江拥辉和第十六军军长尹先炳说:“西海岸反登陆作战的规模将是空前的,一旦打响,将会十分激烈和残酷。你们这两个第一纵队,都是从井冈山下来的,一定要主动配合,密切协同,坚决把这一仗打好。”(第三十八军是四野第一纵队,第十六军是二野第一纵队)
听见没有,领导提前打招呼了:“一定要主动配合,密切协同”,为啥?就是怕部队间彼此不服气,打起仗来不积极配合,贻误战机,导致危局。
你别说,部队之间彼此不服气现象真实存在,而且影响还不小。
第十六军是一支历史悠久,战功卓著饱含红军基因的老部队,广大官兵们无不以自己部队为荣,无论走到哪里总是牛逼哄哄的,谁也不放在眼里。第十六军阵地与第三十八军阵地纵横交错,紧密相连,平时前线官兵相互交往时,各自摆谱,炫耀自己的部队。比如,第十六军基层官兵们平时张口就来的话:“万岁军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四战之军,天下第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仗打响了才见分晓”。
且慢,听见没有,“四战之军”出来了。……
“啥四战之军啊,三十八军万岁那可是彭总司令说的,你们是四战之军?没有听说过呀。”
“你没听说过算啥呀,四战之军是毛主席说的!”
“哎哟,别瞎编了,还毛主席说的呢……”
这就是两军战士之间的对话。
不过,第十六军的战士说得并不错,“四战之军”的确是毛主席说的。
一九五一年四月,已受领赴朝参战任务的第十六军部队,分路北上,陆续开进至河北的辛集、晋县、深县、武清一带集结待命,并开展战前训练、准备。八月的一天,军长尹先炳、政委陈云开接到中央军委通知,毛主席要在北京接见出征的第十六军领导。
在中南海紫光阁,毛主席在聂荣臻代总参谋长的陪同下,接见了尹军长和陈政委,听取了二人关于部队出征前准备工作情况汇报。然后,毛主席分析了国际形势以及美帝国主义纸老虎的本质,特别强调我们“有能力”打败它,所谓联合国军其实就是美军,仗还得美国人自己打,别人帮不了他。这场战争大概要打三年时间,我们反对战争,但不怕战争,他们要打多久,我们就能打多久,直到他们认输停战为止。关于部队换装整编工作,毛主席明确指示:来一个师的装备,就换装一个师,不要等全军装备到齐了才开始换装,一定要争取三个月以上的换装后训练时间,切实掌握新装备。你们军部在战场上将要成为陆海空三军联合指挥所,军部的领导干部一定要抓紧时间自学一点海军、空军指挥常识。毛主席还用较长时间给尹军长和陈政委讲了带兵打仗的方法,提醒部队要开得动,打得响,防寒防冻,保证战士吃饱饭等等事项。毛主席一连讲了55分钟,然后让尹军长、陈政委提一下要解决的问题。见大家没有问题了,毛主席说:“休息一下,然后我请客”。
接见结束时,毛主席对尹军长、陈政委说:十六军是个老部队了,杨得志、杨勇都是善战之将,都带领这个部队打了那么多的好仗,跑遍了中国的东南西北,可称得上是四战之军了,希望十六军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保持这个好传统。
就这样,最高统帅当着尹军长、陈政委的面给第十六军册封了“四战之军”的名号。
由于毛主席要去接见外宾,所以委派聂荣臻代总参谋长做东请大家去北京全聚德饭庄吃烤鸭。于是聂荣臻代总参谋长发话:“去把第十六军来京的干部都叫来,一起吃烤鸭”。其实,这就是毛主席委托聂荣臻代总参谋长以最高统帅的名义为即将出征朝鲜的将士们饯行嘛!
毛主席走后,尹军长、陈政委在中南海参观了紫光阁后面毛主席的住处。那是一排坐西向东的小平房,北间是卧室,南间是休息室,中间是一个小走廊,屋内陈设十分简朴。
尹军长、陈政委回到部队后,立刻向全军传达了这次毛主席接见的情况,鼓舞部队士气。全军指战员听到毛主席对十六军的肯定和鼓励后,感到十分振奋,各部队纷纷写请战书,表示要发扬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坚决保持部队荣誉,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再立新功。从此,“四战之军”就成为第十六军官兵们自我鼓励的口头禅。就象第三十八军官兵们动辄把“万岁军”挂在嘴上一样。如果你想核实一下此事,那就去翻一翻十六军当年那些指导员、教导员、政委和宣传干事等政工干部们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吧,上面肯定会有相关记载。
但是,“四战之军”一词就是毛主席当场随口一说吗?
不是的!毛主席还不是“四战之军”一词的发明人,这一词汇的发明权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将军。
在新中国成立的开国大典筹备和举行期间,《人民日报》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三日第六版,刊登了女记者金凤采访刘伯承将军的报道文章《四战之地,四战之军,刘伯承将军谈第二野战军》。
在采访中,刘伯承将军向记者生动、概要的介绍了第二野战军自解放战争开始以来发展的情况:“在全国解放战争各野战军协同互助获得胜利之中,第二野战军不过是战略单位之一而已。因为二野先后的作战基地——晋冀鲁豫区,中原区,华东区这些地区都处于四战之地,二野也就成为四战之军。日本投降后,毛主席到重庆主持和谈时,国民党军队进攻上党,迫使我们打响了解放战争中的第一仗。……”
刘伯承将军还特别讲到了成长于四战之地,征战四方的冀鲁豫野战军,说晋冀鲁豫野战军的第一纵队,是晋冀鲁豫的一支远征军。
第十六军,正是这支征战四方的远征军的主脉和继承者。除西北战场外,这支远征军几乎打遍了解放战争时期全国各主要战场,在这支部队老兵们的勋章、奖章堆里,能看到全国解放战争五大战场中的东北战场、华北战场、华东战场、中南战场等四大战场的奖牌、证章。勇士们的确是征战四方,满天飞。
那么,刘伯承将军对《人民日报》记者讲的“四战之军”一词是不是他当天的即兴发挥,才发明的呢?
不是的。
刘伯承将军那天只是第一次正式向全世界公布“四战之军”一词而已。在此之前,四战之地、四战之军的概念早已烂熟于这位军神的心中。自解放战争伊始,他就以四战之地、四战之军的战略见解来布阵用兵,灵活周旋,以小搏大,积小胜为大胜:首战邯郸威震平汉;北征数千里保卫冀热辽;突破黄河天堑挺进中原;千里跃进大别山牵敌重兵;破衣烂衫冲入淮海鸣枪截杀黄维;百万雄师过大江梯队先锋;华东、华南、华中、西南一路追剿溃敌;解放西南,剿匪平叛……。“四战之军”名不虚传。
四战之军一词起源于四战之地的战略态势,晋冀鲁豫野战军所处的起始战略地理位置就属于四战之地。特别是冀鲁豫地区,不仅是战略意义上的四战之地,也是战术意义上的四战之地。
要说冀鲁豫,还得从抗日战争说起。它既是河北、山东、河南三省交界处的一片平原抗日根据地,也是冀鲁豫八路军的代名词。一九三九年三月,八路军一一五师杨得志、崔田民等人在此成立了“冀鲁豫支队”,正式打出了冀鲁豫八路军的名号。先是归一二九师就近指挥,不久就编入晋冀鲁豫军区序列,逐渐成为刘伯承将军麾下劲旅。通过不断合并、整编、扩充,至八年抗战结束时,冀鲁豫已是具有十余万平方公里土地,七十多座县城,二千多万人口,三万多主力部队的根据地和八路军的代名词。
冀鲁豫地处黄河古道,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也是著名的古战场。历史上城濮之战、楚汉相争、官渡之战等等,都发生在这一带。这里没有可以“依托山地开展游击战”的条件,但是,平原抗日根据地的军民创造了“人山”的概念,八路军紧紧依靠人民群众这座大山,牢牢站稳了平原抗战的脚跟。
一九三九年九月,中央军委给杨得志、崔田民复电中指示:“冀鲁豫边区是山西与山东、华北与华中的结合部,是连结这几个地区的交通枢纽,在战略上有着重要意义,冀鲁豫支队应做长期打算,在该区坚持平原抗日游击战争,建立冀鲁豫边区平原抗日根据地。”中央军委的复电,揭示了冀鲁豫抗日根据地在我党抗日战争布局中的战略地位和使命,拉开了八路军主力驻留冀鲁豫,建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的大幕。
冀鲁豫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在日本鬼子历次扫荡时,武器装备落后,粮弹匮乏,饥肠辘辘的八路军将士们,只能领着当地群众在平原上与武器优良、凶恶残暴的日本侵略军兜圈子、打转转,犹如非洲大草原上的羚羊、角马仅能依靠疾速的变向奔跑来摆脱狮群的围猎。
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七日拂晓,日军纠集其主力师团、旅团及附近十七个县伪军共计三万余人,出动坦克三十余辆,汽车四百余辆,飞机十余架,兵分八路突然合围冀鲁豫抗日根据地的濮范观中心区,发动了著名的“九·二七大扫荡”。冀鲁豫军区二分区政委曾思玉率领军分区特务连一百多名八路军战士掩护数千名干部、群众突围时,被日寇拦截在甘草堌堆村附近。数千民众,男女老幼,簇拥在一起,争先恐后,疾速奔走在干涸的黄河故道上,万众踩踏河床底部干燥的细沙,掀起了一条巨大的沙尘黄龙,飘在半空中,随着人群的移动而移动,成为显眼的信号,十里地外就能看到,日军无需飞机侦察,直接追着沙尘黄龙的方向围堵八路军和群众。后来曾司令急中生智,令特务连战士们在另外方向的河道上用树枝拖扫、跺脚奔跑和骑兵策马的办法故意掀起巨大的沙尘黄龙,吸引敌人注意力,使其误以为八路军主力前来增援,暂时引开日本鬼子后,才使大部分干部、群众得以侥幸冲出铁壁合围。
在晋冀鲁豫区所辖太行、太岳、冀南和冀鲁豫诸军区中,冀鲁豫平原连一个小山岗都没有,完全是地理上的四战之地。在一九四三年九月反扫荡战斗中牺牲的冀鲁豫军区第五分区司令员朱程的妻子郝淑斋同志在回忆文章中写到:“一九四一年日寇在沙区进行疯狂的四·一二大扫荡,朱程同志正率部打仗,我在王大娘一家人掩护下,半夜走到濮阳县刘邢固村头,在一个小庙里生下了我们的女儿庙生。产后落下一身病,不能在平原坚持战斗了,组织决定调我到太行山区去工作。”
仔细看看最后一句话,内在的含意是:不能坚持在平原战斗了,才允许进山。回到山区根据地属于避险和休养性质。没有山区掩护的冀鲁豫平原抗日根据地,四面空荡,日本鬼子站在炮楼上一眼就能看十里地,真正是地理和战术意义上的四战之地。红色老电影里面,八路军武工队从山里下来,或者游击队往山里送粮的情节,在冀鲁豫是没有的,因为没有山区可躲藏。
从四战之地的角度来看,毛主席在中南海对尹军长、陈政委所说的“四战之军”,应该从冀鲁豫八路军抗战算起。这支充满红军基因的人民武装力量,从弱小的冀鲁豫军区发展为晋冀鲁豫军区第一纵队、晋察冀军区第一纵队、晋察冀野战军第一纵队、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一纵队、中原野战军第一纵队、第二野战军五兵团,然后又分化为第十六军、第十七军、第十八军,直到第十六军被换装整编为全军第一个苏械重装备合成军,根正苗红,血脉连续,历史绵长,战功卓著,始终是中央军委、刘伯承将军、聂荣臻将军、志愿军总部最信赖的作战主力部队之一。解放战争初期,冀鲁豫八路军主力部队先后改编为晋冀鲁豫军区和中原野战军的第一纵队。由杨得志和苏振华领导时期的老一纵简称“杨苏纵队”,由杨勇和苏振华领导时期的新一纵也叫“杨苏纵队”。多年后,第十六军作为冀鲁豫血脉的主要支干被保留下来了。
“四战之军”的响亮名号一直鼓舞着前辈们英勇奋战,彰显了无畏险境,勇踏征程,拼搏沙场,敢于胜利的战斗精神和意志,蕴含着中华民族的血性基因,它是开国领袖对自己部队功绩的褒奖,它镌刻着这支部队的历史年轮和光荣故事,让我们把它播撒在网络信息的海洋之中吧,让它与大海共存,与日月同辉!
谨以此文
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十六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出征参战的官兵们
纪念晋冀鲁豫以及中原野战军第一纵队征战四方开国建功的勇士们
纪念在冀鲁豫四战之地艰苦抗战八年捍卫民族独立和自由的将士们
“四战之军”后代敬上
指纹画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