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出去看看能不能抓些鱼,回头换点豆腐,天又要起暴雪了,别出去了。”鱼人孙诚惠对家里的两个家奴吩咐了一声,出门去了。
天昏沉沉地压着,北边吹来的风带着凌冽的肃杀,十冬腊月,庄户人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都猫起来冬。屯子靠近浑河,归正蓝旗管,稀稀拉拉地一百五十户人家,分布在方圆十几里的黑土地上。
孙诚惠笼着手、弓着背,背着个鱼篓子,迎着风往河边去,“踏踏”地马蹄声从前面传来,孙诚惠没有抬头。
“这么冷的天,还去抓鱼啊。”骑手是木赫托,一个旗人。孙诚惠赶忙弯腰行礼,这是规矩,辽人见到旗人低一等,不行礼要被处罚。
“我早说过,要你和我一起出征,你要是去了,随便抢一点,也能过一个好冬了。”木赫托没好气地说道。
“爷,咱不是那块料,见了血,晕,你又不是不知道。”孙诚惠的腰更弯了一点。
“哎,怎么说你呢,对了,马上又要出征了,这次,你家还是派个家奴去吧,还有,我家老爷子昨个说起你,你回头来家里看看。”木赫托马头一偏,顺风去了。木赫托是正蓝旗的旗丁,做梦都想着做巴图鲁,旗主派下的差事是做稽查营的一个哨官。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孙诚惠无声地站在河岸边的杂草丛里望着,这条河流过赫图阿拉后,会转弯,有岔道流入大凌河,再流向大明。
孙诚惠叹息一声,走上结冰的河流,从鱼篓里掏出根铁锥,选了一个转弯口,开始凿冰,铁锥沿着一个圈,凿在冰上,先是一个个白点点,慢慢凿出个浅窝窝,再慢慢地深了下去,最后孙诚惠用脚一揣,一个冰窟窿出现了,冰窟窿不到半米大,能看到冰下的缓流。
孙诚惠从鱼篓里掏出一根绳子,上面挂着十几根倒刺铁钩,又从怀里摸出鱼饵,顺着鱼线,把饵穿在钩子上,抓住最后一个鱼钩子丢到水里,然后慢慢抖动着放线。绳子的最后是带着皮护腕的一个套,绕在孙诚惠的手腕上。
等了不到一注香的时间,孙诚惠的手腕处感觉到了拉力,他开始慢慢收线,一节节绳子才出冰窟窿就开始冻硬了,鱼被拖到窟窿口的时候不费事,就是提出水面,鱼要挣扎,孙诚惠是个老手,他手腕一抖,一条鱼就被他拽了出来。
这一钓,收获了三条鱼,孙诚惠把鱼踢到远处冰上,又赶忙放下线,时间长了,线冻直了,就不好放了,至于那些出水的鱼,不一会儿就会冻硬了。
也就不到半个时辰,孙诚惠就收工了,时间一长,他也受不了,这种天气在冰上,很容易冻死人。
鱼篓里装了七八条一二斤重的鱼,孙诚惠脸都青了,从肚子里往外冒凉气,心里一点热乎气没有。
爬上河岸,他要去换豆腐,这才是他今天出来的目的。
02.
豆腐张大名叫啥,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户籍册子里,张定帮这个名字很难和豆腐张联系到一起。
身高三尺六,白胖的圆脸,金钱鼠尾的花白辫子经常一忙乎就散了开来,常年穿着件皮兜围裙,一笑一口白牙,在这个年头,是一种异数。
他在屯子口住,一人独居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竖着杆旗,二尺旗面白布黑字,上书“豆腐”。
豆腐张的院子有两间偏房,一间是带着一头驴的磨坊,一间是做豆腐的制房。正房里除了睡觉的炕,一个木桌子,一把木椅子,剩下的就是架在木架子上,一袋袋的黄豆。屋角瓮里放着些“卤”,那是点豆腐用的,也能当一种毒药。
孙诚惠快接近院子的时候,豆腐张正坐在制房里发呆,火盆里的木炭散发着微弱的暖气,黑黢黢的房间里,除了火盆里浅浅的炭火红光,再也没有一丝光明。
豆腐张的耳朵动了动,他听到了几十米外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实际上,他能在三十个人同时说话的时候,听到每个人说的是什么,他还能听到五米内,人心跳的快慢,这个本事在他早年的时候,曾经帮过他大忙。
今天这个日子,这个时辰,是早就约定好的,他在等着这个脚步,每过七天,他都在等着这个熟悉的脚步,就这样,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灯芯草门帘一掀,一些光照亮了半间房,光亮中,鱼人孙诚惠的半边肩膀顶着门帘站在门槛内外,他快速扫了一眼屋子里,跟上一脚,走了进来,屋子里又陷入黑暗中。
“锦衣卫天机组七号见过千户大人。”孙诚惠抬手抱拳。
“免礼,早就说了,咱们别弄这玄虚了。”豆腐张白圆脸上隐显一股官威。
“礼不可废,再说,国朝也没有这个规矩,如果不给大人行礼,我怕自己忘了还是大明的官员。”孙诚惠恭敬地低语道。
“志远兄乃国家中流砥柱。行了,咱们说说正事吧。”豆腐张回礼后手一摆,在他对面,火盆边有个木头凳子。
孙诚惠放下鱼篓,随手掏出几尾鱼,“要炖豆腐吗?”
豆腐张嘿嘿一笑,“行,你就卖弄卖弄吧。”
孙诚惠拿着三条鱼出了屋子,来到院子一角,积雪没膝。他一弯腰、手往靴子边一抹,掌中多了柄小刀,刀长四寸,柄、刃各两寸,刀身宽三分,色黑、刃口淡黄。
孙诚惠用拇、食两指捏着刀柄,左手抓起条鱼,往面前一抛,右手往前一推,鱼落在雪地上,从鱼头到鱼尾,被破开了一条线,左手抛了四次,鱼全部被破腹了,接着,他又把小刀横着与地面平行,“刷刷”几下,鱼身翻了个面,又是几挥手。
“看到了,手法没有生疏吧。”孙诚惠没有回头,豆腐张走路无声,不知何时,端了个瓦盆,出现在他身后。
“手更稳了,现在只能用来庖制这鱼,可惜了这一手绝技呀。”
“你不也是,辩风十里、踏雪无痕,还不是只能做豆腐吗。”
“嘿嘿……”两人都笑了,笑声说不出的凄凉。
装了半盆雪,鱼被切成几大块,又放了一些冻豆腐,瓦盆架在了火盆上。
03.
“我不能陪你吃,我要走。”豆腐张才摸出一小罐酒,孙诚惠就开了口。
豆腐张眉头一挑,孙诚惠开口道:“遇到了鞑子木赫托,我要去他家看看他爹,那个固山额真”
豆腐张无声点点头,加了块木炭在火盆里。孙诚惠吐了几口气,忍了又忍,终于问出了口:“我想回去,报告了几次,有结果了吗?”
豆腐张无声,腰往后靠了靠,抬眼盯着孙诚惠,眼神一改平日的胆小痴呆,仿佛带着电流,刺得孙诚惠不敢对视。
“大人,我来了二十年了,才娶妻就到了这里,我才不到四十岁,我想死在大明,想看一眼十里荷花,听一曲醉江南。”孙诚惠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眼泪在眼眶里直晃。
豆腐张嘶哑着声音开口,“当初我们天机组来了十二人,嘿嘿,分布在这方圆二百里之内,这些年来,剩下的还有多少?你忘记了二号是怎么死的吗?他为了保护大家,第一个死了,一头撞死;三号呢?被发现后,力战而死;四号、五号,淹死在水中;六号、八号,投毒后自杀;九号、十号,和鞑子一起上阵了就没回来,还有十一号,我的亲弟弟,他是饿死的,因为他扮的是个叫花子。呵呵,一介贵公子,被饿死了。这都是为了什么?”
豆腐张低声嘶哑着细语,像是地府里传出的阴风,他说完这些,也没想听什么答案,只是一仰头,灌下去口酒,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
孙诚惠双手紧抓着两只靴子口,手指用力地发了白,他低着头,吐了口气,“我知道,我明白,所以我一直坚持下来了,可是这次的情报怎么办?鞑子又要出兵了,情报怎么传递出去?”
“出兵方式、时间、兵力,谁领头?”豆腐张用袖子抹了把脸,急忙问道。
“前两天我就知道了,一个训鹰人被招去了军营,这是鞑子前期开始布置暗探了,这几日,我看到了他们在调集马匹,我还看到一大队生女直人,他们也从林子里出来去了城南的军营。”孙诚惠想了下,又接着说到,“我估计是四皇子领兵,今天木赫托也接了出兵令。”
“正蓝旗主莽古尔泰遭诛后,豪格统领的原镶黄旗,改色为正蓝旗,他有8个牛录的兵。多尔衮也肯定会做统兵主帅,按照惯例正兵五千,辅兵是正兵的三倍,我估计出兵有二万。”孙诚惠细细分说。
“出兵方向呢?”豆腐张皱眉再问。
“我想,还是大凌河。”孙诚惠有些犹豫地开口。
“你想?你想什么想,你是眼睛,不是大脑!”豆腐张语调严厉。
“可我们没有大脑了?”孙诚惠脱口而出。
两人无声地坐着,都看着那火盆,火盆上的瓦盆中,水烧开了,鱼肉和豆腐在翻滚着,冒出缕缕水蒸气,空气中多了些鱼汤的香味。
“我明天午时后去军营,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来,如果在那之前你能探听到,提前小半个时辰到路口,暗号记得吧?”豆腐张低着头,声音低沉道。
“你去了就是送死!”孙诚惠语气平静,“你就是探出情报,也离不开这里,稽查营在出兵前会锁住所有路口。”
豆腐张白胖的脸上冒出细汗,“你有什么办法?”
孙诚惠冷静地开口:“只有我能送出去。”
“你怎么送?”
“从河上走。”
“这个天,从河上走,你会被冻死的,不行!”
“那这次的情报就废了。”孙诚惠叹息一声。
“不,还有十二号。”豆腐张终于说出了最后一个人,也是他们这组中最神秘的人物,一个从来都是单线联系,任何人没有见过的暗探,而且这个人从来没有执行过任何任务。
“要启动了吗?”孙诚惠心里一松。
“是的,我们没有能力继续下去,要启动十二号了,这次我们全体行动,天机组回归大明。”豆腐张用力挥了下手。
“大人,英明!”孙诚惠声音颤抖地激动道。
“就这样吧,明日你若没见到我,自己想办法回去吧,我们大明见。”
孙诚惠重重点点头,抓起鱼篓,掀开草帘离开了。
04.
北风更烈,孙诚惠的心里没有那么冷了,二十年的蹉跎、隐忍,终于要到了一朝爆发的时刻,一种壮怀激烈地情绪让他平日躬身缩肩的经骨隐隐作痒,步伐也比平日跨的大了五寸。
正蓝旗木赫托家位于屯子的正中,固山额真木赫格是木赫托的爹,五年前的秋天木赫格在浑河边射猎,马被一条水蟒给惊了,一头摔进了河里,木赫格当场大腿就被摔断了,正巧孙诚惠在河畔扑鱼,顺手救了他。
此后,孙诚惠的救命之恩就成了他的护身符,木赫格一家对孙诚惠也是颇为照顾,他一个鱼人本来是没资格用上奴才的,可木赫格家送了他两个从大明抢来的男女,要是木赫格家有适婚的女子,估计也会招他入了门。即便如此,还是给他抬了旗,成了正蓝旗的一个普通户主。
孙诚惠走过一人多高的土墙,来到木赫格家门口,才一拍门,应门的奴才刘二就开了门。
“爷,您可来了,老爷早就问了两回了。”这个从关内抢来的三十来岁小商人,瘦弱的一阵风就能吹到,见了孙诚惠就打千问好,顺手就接过他肩头的鱼篓。
孙诚惠笑着点点头,“给厨房送去,再给我家里送两条,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给爷效力那是福分。”刘二干瘦的发青脸上,笑得眯缝了眼。有了这几条鱼,今天主子家吃不完,总能喝上几口汤了。
掀开门帘,屋子里热气腾腾,靠着正墙的横案上,屋角的墙环上,点着四只牛油蜡烛,三个火盆放在屋子正中,火盆上面有铁架子,吊着铜盆,这是关内人家烤火的东西,现在是当作了一口锅,锅里是清水煮大块猪肉。
围着铜盆边上有几个木头凳子,此时坐着木赫格家里三个男人,家主木赫格,长子木赫托,次子木赫塔,十七岁的木赫塔身高接近八尺,膀大腰圆,方头大耳,是一条魁梧的巨汉,一年前就在族内比武中大放异彩,被封为了巴图鲁,也是正蓝旗里有名的好汉。
家主木赫格,年纪约有四十岁刚出头,年轻时也是族里出名的好汉,跟随着努尔哈赤起兵,屡立战功,身上大小创伤几十处,近些年,精力、体力都跟不上了,到了寒风起时,各种旧创时时发作,故常饮酒止痛,吸烟麻醉。
“你总算来了,家里又不缺你那几尾鱼,大冷的天,去冰上受那罪干嘛。”家主木赫格一见孙诚惠进来,笑着开口。
长子木赫托也开口道:“你啊,就是太老实,家里有奴才,想吃鱼了,让他们去弄,非得自己去扑鱼,憨子。”
次子木赫塔不言语,拍拍自己身边的木椅子,又抓起一壶酒放到那位置前的桌子上。
孙诚惠憨厚地向几人笑着,并不言语,坐在木椅子上,屁股只是搭了个边。
“你啊,就是太憨厚了,咱们满人很少有你这样的,你不上战场也好,免得去了回不来。”家主木赫格用小刀从热汤锅里插起一团猪肉吹了吹,用手拿起边啃边说。
大汉木赫塔也是一个话不多的,左手抓起小酒瓮给孙诚惠倒了碗酒,右手拿着一把小铁叉子从汤锅里插起一块肉递了过来。
孙诚惠搓搓手,屁股离开了座椅,接过肉,也闷声吃了起来。
“阿爷,这次我们出征,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吃喝了一通后,木赫托说起了正事。
家主木赫格甩手拨拉一下垂到下巴的花白辫子,又抿了口酒,闷声说道:“能抢就抢,现在我们八旗家大业大了,各家旗主也都有了自己的私心,别糟蹋完了家业给别人做了嫁衣就成了。”
两个儿子都点点头,又岔开了话题,对于孙诚惠来说,他最想知道的是出兵方向,可是酒席上没有提到,这可不行。
他端起酒,向着大汉木赫塔敬酒道:“阿哥,你这次去草原上,可别冲得那么急了,别让你阿爷和大哥担心。”
大汉木赫塔端起酒碗一仰而尽,哈哈笑着说道:“不是去抢草原上的牛羊,是去打锦州。看我这次给你抢个南边的娘们回来。”
孙诚惠终于得到了情报,心里更加焦急,打锦州比打大凌河可严重多了,这件事刻不容缓,必须要马上想办法通知回去。
孙诚惠喝了几杯,装作喝多了的样子,摇晃着身体,出了木赫格家。
夏天的时候,他来木赫格家比较多,白天和夜里都来,外人看他,是个勤劳的扑鱼人。
05.
关外的冬夜,风刀刮骨,从孙诚惠的老山羊袍子缝里钻进去,咬着他的皮肉,才走了不到三十米,就咬到了骨头里,麻酥酥地痒。
推开院门,偏房没有灯,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回去睡吧”他喊了一声,影子回道:“爷,要用热水,给您炖在炭火盆里上了。”
“你们屋子里把炕也点上了吧?”孙诚惠随口说了句,也不等回音,迈步回到了正屋。
到了卧房里,他的皮肤有些痒,一些暖意从黑暗中涌来把他包围,他走到火盆边,从热汤盆里舀了瓢温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必须要走,还要有个借口,以防止追兵过早地发现。孙诚惠坐在火盆边,两只眼睛亮的像夜猫。
今晚需要休息,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能够好好休息了,可他失眠了,孙诚惠在十五年前就养成了坐着睡觉的习惯,他怕躺在土炕上,那样像一具尸体。
后半响,他眯盹了会,实际上这么多年,他也没睡过几次好觉。
午时前,他没有出过屋子,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他掀开了门帘走进院子,家里的两个奴才都是关内抓来的良家百姓,自己这一走,他们免不了要死于非命,可这就是他们的命。
“我要去城里,快过年了,去买点东西,今天可能就不回来了,也可能还会待两天,对了,家里的鱼,你们两个尽量吃,我回来的时候再去捕。”孙诚惠尽量不去看这两个畏畏缩缩的人,实际上,他平日里很少去仔细看他们。
“爷,我们一定省着吃,放心。”男奴躬着腰,女奴塌着背。
“我说了让你们吃,怎么爷说话不管用了吗?”
“爷,我错了。”男女奴才噗通两声都跪在了地上。
“起来吧,紧闭门户,有人来问,就说我进城去了。”
孙诚惠走进柴屋,在里面翻腾了会,腰里缠着个包裹,肩头搭着鱼篓子出门而去。
屯子口有一片杂树林,自从努尔哈赤颁布了法令后,这杂树林子都不能砍伐了,孙诚惠蹲在一棵树后,露出半个脑袋,等着豆腐张。
才蹲好身子,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孙诚惠一个机灵,又放松下来,转头低骂道:“老狗,你差点吓死我。”背后果然是白胖脸的豆腐张穿得像个狗熊,蹲在草丛里。
“怎么样,有了。”
“有了,是锦州。”
“锦州!”豆腐张矢口惊呼。
“闭嘴!”孙诚惠低声喝到。
“马上走,路上说。”豆腐张转身往林子里进,孙诚惠跟了上去。进林子里不远,豆腐张那头拉磨的驴挂着两个包裹站在那里。
“十二号呢?”
“跟上了。”豆腐张肯定地回答。
两人一驴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到浑河边,从一片丛林子里下到河冰上,这附近百里,哪里有暗哨寻探,他们心里早就知道。
06.
毛驴蹄子被包裹得很厚实,两人头上包着羊皮帽子,拢着手,一前一后,顺着河岸边往南去。
冬日没有一丝暖气,射在冰上,亮闪闪地一片,眼睛稍微看久一些,就火辣辣地红了起来。穿河风不紧不慢地“呜呜”刮过冰层,两岸靠河的林子,沙沙声一直不停,孙诚惠一直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可无论他怎么找,也看不到是谁。
“千户大人,有人跟着我们。”
豆腐张回头看看他,摇摇头,“我耳朵没聋。”
孙诚惠不再啃声了,千户的听力他早就领教过,他知道从这一点上是说服不了千户的。
两个时辰后,天光有些暗了,豆腐张往岸边一个林子里走去,毛驴跟着他,孙诚惠也跟着他。
豆腐张从驴身包裹里取出一把斧头,往孙诚惠手里一塞,砍点柴,我去弄点吃的。说完,一个人往林子深处走去。
等到孙诚惠砍好一捆树枝,点起地窝篝火不久,豆腐张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个雪兔。
孙诚惠接过来,雪兔身子还是软的,“真有你的,千户,你让属下刮目相看,这一点动静没有,您居然能抓只雪兔子回来。”
豆腐张胖脸上笑眯眯,“是十二号送来的。”
“这位可真是神人呀!”孙诚惠感叹一声,“这么说,看着我们的是十二号?”
“对,十二号会观察我们前后的动静,有了敌情,会提前报警的。”豆腐张淡然说道。
孙诚惠不再开口,这一行的规律,知道的越多,被灭口的可能越大,他心里也非常想知道十二号是个什么神秘人物,可绝不会问。
两人匆忙分吃了雪兔,又掩埋了痕迹,这才继续上路,就这样,他们在冰河上走两个时辰,休息一刻钟,一直走了一天一夜。
孙诚惠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整个世界除了豆腐张的背影,什么都不存在了。豆腐张摇摇摆摆地跟在喘息粗气的毛驴后面,整个世界也只剩下一条驴尾巴在晃荡着,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啼,豆腐张一下子惊醒过来,他上前两步,抓着驴嚼子,往边上的树林跑去。
孙诚惠眼前不变的世界起了变化,大脑也被迫兴奋起来,他知道肯定是出了变故,赶忙跟在豆腐张背后。
两人一驴逃进了茂密的松树林里,毛驴这么一跑,终于摔倒在地,豆腐张连拉带拽,孙诚惠也使劲推着,把毛驴藏到了几棵树后。
豆腐张从毛驴背的包裹里掏出四根棍子,都是二尺长,棍子头一接一拧,卡上了扣子,最后弹出一根铁刺,也是长二尺。
孙诚惠此时也准备起来,他从长鱼篓里掏出一柄单手短刀。
两人肩并肩藏在一棵树的左右,从树丛里眯着眼睛往外看。
时间过去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马蹄声终于从远处传了过来,不一会儿,十几匹快马从他们面前的冰面上跑了过去。
孙诚惠只是看清楚了跑马过去的小旗打的是正蓝旗的旗号,而豆腐张却看得更加清楚,他看到了木赫托那张铁青的脸。
“我们已经被发现了。”豆腐张轻声说道。
孙诚惠听的心里一紧,“你看到了?”
“我看到木赫托带的队,是他手下的那些稽查营的正兵。”豆腐张的脸也是铁青,“我估计他还没有上报,因为他搞不清我们到底是干嘛去了。”
孙诚惠点点头,“那么现在我们怎么办?既然他们超到了前面,肯定会布下暗哨,冰河面上我们不能走了。”
豆腐张摇摇头,“没事,有十二在,他们的暗哨不管用,但是我们白天确实不能走了。”
孙诚惠心里有些火,他搞不清为什么千户大人对这个神秘的十二这么信任,不由冷笑一声道:“大人,现在真的是到了生死两难的时候了,那位十二还不露面,大家见一见吗?”
豆腐张低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小节不知道什么骨头,小拇指粗细,长有二寸,上面雕刻着一些祥云,云中有翅。
“这就是十二。”豆腐张捏着那骨头,郑重地开口道。
“这是十二?”孙诚惠非常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豆腐张傲然一笑,把那骨头一段放到嘴里,胸腹鼓劲,用力一吹,寂然无声。
孙诚惠茫然地看着豆腐张的动作,等了片刻才要开口,头顶上劲风压顶,从林梢落下一头白雕。
这头雕落在豆腐张的边上,头羽雪白,眼金黄,神骏异常。
豆腐张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小心打开,包里是一条条牛肉。他把牛肉递到白雕面前的地下,白雕伸嘴开始进食了。
“这只雕是第三代十二了,当初我们天机组十一个人,一头雕,它是在衙门里有花名册的。”豆腐张慈爱地盯着白雕。
“我家是江南最出名的训雕师,进衙门做的也是这个活计,第一代是只金雕,那只金雕的后代是它。”豆腐张指着白雕说道。
“它没有去过中原,所以它传不回去情报,要是金雕还在,就不用这么费事了。”
孙诚惠终于明白了,原来没有十二号这个神秘人物,心中的悲凉和气愤一起爆发起来。
“千户,我们没有任何后路和支援了,对吧,现在前路被拦,我们怎么过去。”
豆腐张听出孙诚惠的不满,“它能看到鞑子,能提前给我们示警,我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至于怎么过关,到时候再说。”
07.
孙诚惠无奈,只有进路的情况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三天后,他们被困在一片黑松林里,白雕“十二号”传来的鹰啼警示,前方五里处两山夹沟,冰河上有哨卡拉住了去路。
豆腐张的嘴唇起了大水泡,眼睛通红,孙诚惠低头坐在包裹卷上也不说话。
退回去再找其他道路已经来不及了,算算时间,已经到了鞑子出兵的时候,如果不能在两天里把情报传回边关,那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豆腐张转圈子转了有一个时辰,牙一咬道:“我们为了避开鞑子,已经耽误了快一天时间,现在又在这里被困了半天,时间快来不及了,今天夜里无论如何也要过去。”
孙诚惠抬起头,他的脸上变成了青黑色,“千户大人,我来闯关,你看情况偷渡。”
豆腐张一摆手止住孙诚惠继续说话,“我是上官,轻功也比你好,我来诱敌,你偷渡。”
“可你武功没有我好。”
“我跑得快,大不了就往山上跑,我观察过了,我有三成把握能上去那个峭壁。”豆腐张指着左边那座山崖。
“也许,我运气好,比你还要早能回到边关呢。”他原本白胖的脸也冻成了青黑色。
“我能多拖住鞑子一段时间,我看过了,他们只有十几个人。”孙诚惠竭力坚持着。
“他们有两个白甲兵,都是老手,你别和我抢了,兄弟。”豆腐张伸手拍在孙诚惠的肩头,用力一握,“就这么定了。”
两人继续沉默下来,天色很快暗了下来,豆腐张卸下毛驴背的包裹,重新把身上收拾了一下,牵着毛驴往外走,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对着孙诚惠。
“对了,这是我家祖传的鹰笛。”他掏出那根骨头,“这是凤骨,你看这里有三个小孔,你堵住最上面一个吹,白鹰能听到你的召唤,很快飞到你身边,你拿着它,就能控制鹰。”
豆腐张把鹰笛的几种作用很快地对着孙诚惠说了一遍。最后把鹰笛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去了。
07.
夜风很大,无月无星,冰河上的正中有一个皮帐篷,帐篷的前后,摆着六个火盆篝火,光亮照射到三十五米开外。
孙诚惠按照约定,先偷到右岸边三十五米外,他反穿着羊皮袄子,整个身上的颜色和冰雪融为一体。
“踏踏”的驴蹄声从左后方传来,豆腐张骑着毛驴从黑暗中过来了。
蹄声顺着北风、很快飘进了值夜兵丁的耳朵里,皮帐篷一阵忙乱,十来个“金钱鼠尾”提刀持枪走了出来。
豆腐张左右手握着他的长刺,顺着左边峭壁边沿,终于出现在这群拦路的兵丁视线里。
“站住,干什么的?”两个兵丁迎着豆腐张走了过去。
“哎呀,你们是干什么的,在我家河上做甚?”豆腐张蒙着面巾,吐出一口地道北方官话。
这两个鞑子没有披甲,实际上一般情况下,他们也不披甲,只有在战斗中才披,这就给了豆腐张可乘之机。
一拍毛驴的脑袋,毛驴奋力小跑起来,来到兵丁近处,豆腐张出手极快,手腕轻抖,枪刺像黑夜里的毒蛇般咬了出去,全都扎在兵丁的咽喉处。
两个哨兵捂着咽喉,想喊,可血喷了出来,人往前扑倒在了冰河上。
豆腐张怪笑一声,大声叫道:“鞑子,知道爷爷厉害不。”哈哈声中,一拍毛驴脑袋,毛驴一转身,又往后跑去。
皮帐前的兵丁炸了窝,百战百胜的狂傲士兵最不怕挑衅,“杀了他。”“是南人,是探子,追。”“上马,杀。”
乱糟糟的声音比北风更加肃杀,乱纷纷中,剩下的兵丁全部骑上了马,追着豆腐张去了。
孙诚惠爬在冰上,紧贴在右岸边的山石,两只眼睛从蒙面巾里望出去,看到了皮帐前人空了。他爬起、躬身、快跑,像阵风越过哨卡,窜进了黑暗中。
天明时,孙诚惠跑得两眼翻白,他吐了两次了,可每次停下,他脑海里都会闪现豆腐张那白胖的脸,他不敢停,只有跑,才能暂时忘记那脸,只有跑,才能让大脑不去想豆腐张的命运,一只白鹰在空中孤独地翱翔着。
大明边关,红旗招展,孙诚惠看到了那巍峨的城墙,他清灰的脸上流下了泪,很快又被冻成了冰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