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旧启新朝
如今既已下令开拔,军中上下便开始打点行装。却说雁翎这边,只带了两身换洗的衣裳,几双鞋袜而已。临行前她又去向尚统告假,说是自己有些东西落在了聚贤镇,需要回去拿取。尚统也不废话,发了手令便叫她去了。
那陈梓早已提前出发,只留得陈桑跟在雁翎的屁股后面饶舌道:“制置使怎么就让你自己一个人去了?如今外面也不太平,好歹有个帮手也好啊……不然我去跟制置使请个假陪你去吧?”
雁翎正想着独个前往十分方便,怎么肯让陈桑跟在屁股后面坏事?便说道:“你走了,你队里的那些懒货还能收拾行装呢?你不留下镇着场子,他们还不翻了天去了。”
此言正中陈桑的软肋之处。这些队伍早就被养的懒懒散散,毫无军纪可言了。若不是陈梓陈桑来了这些时日,重新操练了起来。若是此刻离队,只怕他们由要躲懒偷闲去了。
但正当雁翎背起包袱出门之时,那陈桑嘶了一声,跟着雁翎的步伐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诶,我和我哥一直有一件事不明。”雁翎冷哼一声并不搭茬,陈桑才继续说道:“既然聚贤镇的布防如此强悍,那为什么镇里的百姓全都被烧死在了祠堂里啊?”
此话问完,雁翎脚下却是一绊,险些摔了出去!可雁翎生怕停下来会露出什么端倪教陈桑看出来,于是只抓紧了自己的包袱,埋头出府去了。
成都距聚贤镇不过半日的路程,雁翎头午骑马绝尘而去,日落之前便到了聚贤镇前。
雁翎下马来,看着镇中的残墙败垣,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保长偶然间认出了她,居民皆跪拜而泣,蒙军围困之际,镇民誓死掩护她逃走,却尽皆被蒙军的骑兵俘虏。原来那些防御工事只能阻拦一些散兵游勇,却无法阻挡铁骑。
那蒙军的首领也认出了雁翎来,下令若是她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便要杀尽聚贤镇的百姓。保长在外苦苦哀求无果,竟然抢了一个火把丢在了祠堂门前……大火轰然而起,那祠堂之中纷纷的惨叫不绝于耳,可仔细听来,却是教雁翎快跑……
保长只道这些人都是些老弱病残死不足惜,只求她能逃出命去,话未说完便被蒙军斩杀在当口。雁翎这才红了眼眶子,架起长枪杀的他们片甲未留。虽然有人掩护了那为首的人脱逃,但那人中了雁翎一枪,只怕再难活命,而雁翎也身负重伤,昏厥过去。
这位看官,你要问你雁翎究竟有何身份?我们暂且按下不表。
如今只说雁翎入了镇子,来至祠堂之前,只见此地被烧成了一片瓦砾场。那些惨死的居民同保长已经被拉去掩埋了。雁翎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罢了转身便走,来至镇东头的一处生祠堂内。
却说这生祠堂,是聚贤镇的居民为酬谢杨先康将军驰援之恩而设的。杨先康虽被冠以反贼之名,却没人敢动这生祠堂一分一毫,只是没人敢再来明目张胆的献祭参拜了。雁翎从包袱中摸出了一柄可由机窍拼接的三截錾银红缨长枪来,细细的用油布包好了,将那祭台之下往里数第三块砖搬开,将那长枪埋了进去。又细细的将砖块放回去,不叫人看出了端倪。
雁翎做完这些,待要转头离去之时,却又停住了。她转回过头,看了看那案上巍然而立的杨将军塑像,不禁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才毅然而去。
列位,你道那枪是何人之物?正是杨将军常年傍身的利器!这雁翎为何会有杨将军如此贴身之物?且待我从头细说。
原来雁翎却是杨家行三的小姐,杨将军的小孙女,名叫杨鸰的!虽为妾室所生,但杨将军对其爱如珍宝,只要在京的时节,必然会带着进出书房和大营等地,亲自指点武艺,又教以兵书典籍。虽不指望她充将帅之才,却难掩天资聪颖之质。世人皆说此女最肖杨将军。
往年在京城住着,大家都说她是杨将军的子孙里最像杨将军的一个。什么从小力能扛鼎啊,沙盘上可赢多少战将啊,搅得她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祖父和父亲面对这些流言也甚是无奈。
只是如今,杨将军既已身死,她侥幸逃出命来,改头换面,成了一介女匪。畏着杨将军的逆贼之名,她不敢再冠杨姓四处行走,若非那日保长偶然瞧见了她的枪,她也是断不肯认的。
雁翎给祖父磕完了头,便趁夜摸黑,举着火把在镇子里找寻起来,终于在一个水沟沟里摸出了一柄九环钢刀。雁翎喜出望外,忙用衣袖擦拭了上面的水渍,便连夜赶回大营。
那陈桑见了这柄钢刀咋舌不已,但见此刀,刀长二尺五分五厘,刀柄长六分,缚以栗紫色麻布条子。刀背厚约五分,脊背上錾穿九孔,穿套着九枚精钢打造的钢环。脊背上錾出的血槽已经积满了血液的残滞,不知是杀了多少人积攒下来的。那陈桑端起刀来,掂了掂分量,只怕他得两只手才能挥洒得开。但瞧雁翎,单手便将此刀刷的虎虎生风,那刀往地上一戳,只怕能将人震出三步远来。
后世曾有五言律评说此刀,曰是——
巨阙从天倚,凭锋谁领死?
千钧翻海潮,三尺拔山起。
绛帻裹生涯,精钢难雪耻。
蛮夷安可怜?踏灭似虫豸。
“这铁坨子,也亏你能舞起来啊!”陈桑叹息道,转而又道:“若是有时间,我定要同你比比这腕力!”雁翎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对来,转头问道:“现在为什么没时间?”
却见陈桑摇头叹道:“你是不知道,那内侍爷爷听说要拔营,正哭爹喊娘呢!”
原来那王朝元正因即将开拔行军大为不满,在自己的院子里大骂那些小内监出气,引得人人侧目。雁翎听说此话,丢下了手里的东西,往王朝元的院子走去。走至半路,果然听见里面一边大喊:“快点!”一边叫骂:“若是叫我吃上半分苦头,可仔细你们的皮!”
四下已经聚集了不少来看热闹的兵卒。他们见到雁翎来了,都对她挤眉弄眼的叫她来瞧热闹,可是见到她撂着脸冷着眼,便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见雁翎跨入王朝元的院子里,瞧见他正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咳声叹气,身边不断有颠颠跑过的小内监。雁翎走上前来行礼便笑道:“王监军,这是在干嘛?”
那王朝元成没好气呢,如今见雁翎主动找上来,便将手里的手绢一摔说道:“明知故问!轮得到你来嚼舌头了?”雁翎却不恼,说道:“何止是我?王监军在这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大家都开始嚼舌头了。要是大家伙都对开拔有了意见……那就是你的不对了。”王朝元刚想说点什么,却见雁翎抢着他的话头继续说道:“可是王监军是陛下指派过来的,谁错了你也不会错啊!不过既然制置使叫我协佐,我来问一句也是应该应分的。”
王朝元冷笑一声,见她拿出尚统来压,也不急躁,倒是耐下性子来,提着沟子扭着脖子说道:“怎么,协佐大人这么大的巴掌,我管教管教这几个不成器的小徒弟,你也要插手?”
雁翎笑笑说道:“插手倒是不敢说,我可是来帮忙的。监军您位高权重,身子骨弱,这管教下人的事怎么能劳烦您亲自动手呢?不如我来替您出这口恶气!”
说罢,便伸手捞过来一个小内监,雁翎抓着这内监的衣襟子,恶狠狠的说道:“教你不让监军省心!”说罢一拳便砸了下来,直打的那小内监眼冒金星,眼泪和着鼻血汩汩的往外流!可雁翎依旧不罢手,举起拳头来又说道:“我教你动摇军心!”说罢又是一拳砸在那小内监的鼻梁上——各位看官是听不见啊,可那小内监倒是听得清楚自己的鼻梁骨咔啦啦碎裂之声啊!
打完了这个,雁翎又拉过了一个内监,一拳揍在他的肚子上,一边骂道:“我教你生的金贵!干点活都这么不麻利!”直打的那小内监一口水吐在了王朝元脚边,吓得王朝元登时坐在了地上。那过去扶他的小内监也被吓得腿软脚麻,直扶了半天也没扶起来。
剩下的小内监见雁翎下手狠辣,被吓得四散逃窜。雁翎也懒得去抓,回头看时,便嘿嘿一笑,将王朝元身边的小内监拖了过来,按在地上,一遍挥拳一遍骂道:“小娘养的下流坯子,我打你个不识恩典的东西,我打你个延误军机!我打你,我打死你,我教你动摇军心……”
这一通老拳,直把那小内监打的满口鲜血、满地找牙。雁翎方才酣畅淋漓的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又整了整衣襟,这才走到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王朝元跟前把他扶起来,对着他笑呵呵的说道:“这几个不服管教的我都替您管教好了,您看,可还有别的不听您的话啊?”
那王朝元久居深宫,见到的都是谨守礼法的人,来了军中也是深受款待的,哪曾见过这无赖的阵仗?便是被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了。雁翎见他被吓住了,便笑着行礼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回去了。这点子小事不用同我说谢,”又把沾着血、暴着青筋的拳头举在他面前说道:“一伸手的事罢了,别放在心上,啊!”
雁翎拍了拍王朝元,把话说完,转过身扬长而去。
门口那些原本看热闹的人都被吓得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生怕雁翎一伸手把自己也拉过去痛打一顿。那跟来的陈桑也被她这架势吓得不轻,一边跟上去一边低声问道:“你何苦来这一出?要是尚统跟你翻了脸要怎么办?”
“翻脸就翻脸,不翻脸就不翻脸,他的脸他自己做主。”雁翎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
第二日一早,果然尚统派人来请。雁翎去了尚统的书房的时候,刚好碰见王朝元被一个腿脚挺利索的小内监搀扶着出来。那小内监一见了雁翎,顿时吓得都似筛糠。那王朝元连个屁都不敢放,在那小内监的搀扶下战战兢兢的出了这院子。
雁翎进了屋里,却见尚统站在桌案后面,见她来了笑道:“怎么,听说昨夜发脾气了?”雁翎听问,便行礼说道:“请制置使处置。”尚统打量了雁翎一番,把手上的书卷放在了案上说道:“王监军确实没吃过行军的苦头,多少会娇气一些。不过有你在,我也放心一些。”
话说完,就让雁翎出去准备开拔的事宜了。
十月十二日,尚统的大军开拔,前往大安县。
行进的路上,雁翎因为没有什么队营可归,又不同尚统一道而行,便被陈桑拉着跟第三队一同前进。陈桑一路都跟自己叽叽呱呱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雁翎一概听不进去,她只想知道为什么行军的速度如此之慢……
按照正常步兵的行进速度,一日可行四十里,可如今的速度跟走马观花似的。那兵卒一个个都懒洋洋的,跟看西洋景似的,毫无军纪可言。更有甚者还跑出行伍外追打玩笑!这些都让坐在马上的雁翎看的心里窝火。
陈桑似是看出了雁翎的心思,于是劝说道:“刚刚灭了金国,所到之处都是这样。你也别太较真儿了……那晚你打了王朝元的底下人,也亏得尚统没跟你翻脸,现在再想伸手我也劝你多想想吧。”
但见那雁翎似是没听见一般,一直探着头在往前看。雁翎身量矮小,如今骑在马上倒是看的远了些。雁翎瞧着前头王朝元的车马似乎与前头军士有着很大一部分的距离,心中暗道怕不是那肉墩子又作幺蛾子了。于是丢在刚刚还在苦劝她的陈桑不管,策马向前头奔去。
来至近前,果然见到一条如龙一般的队伍被王朝元的马车从中截断,前面的军士就快见不到人影了,而王朝元的车马却依旧行进缓慢。
雁翎见此便气不打一处来,她下死眼瞪了后面带队的营正一眼,便抬脚将那王朝元的马夫从车上踹了下去,自己夺过缰绳一声高和,那两匹马吆喝一声便奔跑起来。
果然不一会,那车里的王朝元便骂出了声,直道:“瞎了你的狗眼的,你也不瞧瞧老子是哪个?谁许你把马赶得这样快的!”
那王朝元见骂没人回,干脆推开车门,攥着手绢儿的手刚想指着车夫叫骂,谁知抬眼一看,却是那女阎罗坐在车前赶车。雁翎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笑道:“监军不如回这里坐着,小心把你颠下去了!”说罢便空出手来按着那王朝元的头把他按回了车里,自己坐在了车门前,叫他想开门也开不开。
这一路,只听那王朝元在车里被雁翎有意颠簸的不成人形,连骂人的空隙都没有了。方才被雁翎死死的瞪了一眼的营正也明白了雁翎的意思,整肃队伍死死的跟在车马后面。队伍后面的军士见速度又提升了起来,也跟着快步疾行。至此,行军之速才被提升了起来。
军中众人都被那王朝元使唤的跟奴隶似的,虽然有人也去承奉,但还是看不惯的人更多一些。如今被雁翎如此一折腾,人们心中倒是出了口气一般,只顾看那王朝元的笑话了。
那陈桑见如此,也不禁对雁翎更加感兴趣了。他本就是年少恣意,如今见了这英姿飒爽的雁翎,不禁萌动了春意,眼里再也瞧不见第二个了。恰便是——
纵马娇娃逐日驰,武装更惹杏花垂。
岂容并蒂小儿女,敢以桂旗参绛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