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偏扰晚钟,独云悠悠。——题记
一
“传说啊,在我们村的后山上有一只活了千年的山鬼,每到他不开心的时候啊,就会出山来兴风作浪,每年的七月初七还要我们村进贡吃食与美人,害,这不就是结冥婚吗?你们说这恶鬼怎么还没被收呢?”
说书人在台上讲得正起劲,台下突然来了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说书人发现后就立马把目光转到他身上,听众们也随着说书人的目光看去。
他安静地坐在后排的位置上,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更有神气,深黑色的头发扎成马尾,直落到细腰上,而腰旁的卦象盘与佩剑的剑鞘更为神秘,银色的龙纹和乾坤八卦阵让人不能不注意。
一片寂静。
“台上怎么不讲了?”清亮的男声从后排直接传到台上。
柳鹤闭眼细抿了口茶后才放下杯盏,抬头望向说书人,只见后者脸上像杂技一样,震惊、呆愣,然后是惊喜,好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他看到这种神情,自己也愣了片刻。
台上的人突然乞求一般跪下,往他大声求救:“道长啊,请救救我们村子吧!”
身旁的听众看到说书人这样子,也齐齐跪倒,都向他磕头,哭喊着:“道长,救救我们吧!”
柳鹤不知自己怎么就被簇拥进村长的屋子,但已大致明白民众们求他的原因——这个村子的后山上有山鬼,无恶不赦,七夕时要娶本村的人,要让他去山上除妖,以保全村人的性命。
眼前的老人眼眶很红,部分眼泪还爬在枯树皮般的脸上,他用近乎嘶哑的嗓音说道:“今日抽签,是我家的孩子要嫁给那鬼怪。我就这一个女儿啊,老朽宁愿跪下,只请大人救救小女,救救村子吧!”
他心生怜悯,不忍看鬼怪作乱,直接答应下来:“好,我会消灭山鬼,救下村子的。”
“好,谢谢您,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姓柳,单名鹤。”
“嗯,要是您能救下村子,我就把小女许配给柳公子。”
“这……不必了,我四处奔波,不用让令爱陪我受难。”
“那太感谢公子了,老朽只剩些银两,便作为感恩礼了!”
柳鹤留在村里吃顿中饭就决定上山了。
二
小道两旁是粗壮的树干,只剩下这一条窄窄的路径,树枝丛生,将强光挡住许多,看起来没人打理过,就连杂草也能漫过膝盖。
一个高挑的身影被人群簇拥着在杂草间踱步,白红相间的巫祝服被人保护着,黑色的长发披散开,金褐色的异瞳眨了眨,在黑暗中竟分不出是男是女。
地面已开始有了坡度,柳鹤理好自己的巫祝服饰,向身后的村民们低声说:“诸位先回村吧,我独自去找那鬼怪。”
“那……大人小心。”村民们自知无用,只能道句平安,便不安地下了山。
等到民众都走得差不多了,柳鹤才抱怨起这套衣裳来:“呼——这衣裳也太笨重了,在森林里太过显眼,真不知这山鬼的审美为什么这么差……”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就出现了一棵巨树,这棵树明显与一旁的木头不同,树围宽得十人都不能抱住,厚厚的树皮似乎没有脱落过,绿叶也多得出奇,只有极小的缝隙中能透过丝缕阳光。
他不觉将佩剑握得更紧了些。
“哈——”是一声响亮的哈欠,随后从树上的角落传出一句问话,“是有人来了吗?”
很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是个未及束发的少年。
柳鹤没有出声,屏息凝神,只是缓缓走到暗处,听到一声落地声,然后是杂草被风吹过的声音。
一片光晕中浮现出那鬼怪的脸——或许不能叫鬼怪,那分明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墨绿的长发及腰,不同寻常的,一缕缕地往外拐,仿佛一只刺猬的毫刺般。再看到他青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两颗极品的翡翠,幽幽地散发着绿光。
“我看到你了哦——”
柳鹤还没反应过来,一阵风声传过,自己那只握着剑柄的手就被紧紧地拿住了,不能动弹,他讶然。
一瞬,仿佛时间都静止。
“欸?你就是他们送来的新娘子吗?唔……为什么是个拿剑的?”他的语气中满是失望,顿了顿后又开始喋喋不休,“真是苦了你了,姑娘,你可以回……”
话音未落,剑身出鞘,由剑的主人用右手向他猛砍过去。
又是一阵风声,面前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他抬头向树枝间看去。果不其然,那妖的速度极快,正在树枝上坐着悠闲地摇晃自己的腿,嘴里又是抱怨又是警告:
“我都是活了一千四百五十年的孤家寡人了,也不用给我找一个那么泼辣的嘛……姑娘,我建议你不用继续了,不然我会生气的,要不是我明天生日比较开心,你早就……”
“啧,活了一千多年就真把自己当什么老妖了,你的修为不高吧。”柳鹤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的叨叨。
“欸?!你是男的?那……敢问仁兄是何人?为什么要挡着我讨女子呢……”那妖怪可能被他男子的气场镇住,语气突然就变怂了。
“我就是你的新娘子,怎么了?”
“那个,是不是错了?我……”
“没错。”
“可是新娘都是女子啊,兄台是……”
“闭嘴,看剑。”
三次打断后,柳鹤直接强攻上去。
果真与他想的一样,这山鬼虽然有一千多岁,可修为完全比不上他,闪躲几回合后就认输了:“那个,是就是嘛,求你别打了……”
“算你识相,”柳鹤又握紧手中银白的剑,见他求饶的样子就突然心软,想着万物皆为命的道理,警告道,“今后不能危害村庄,不得抢夺财富与村民,安生在山中待着。”
“啊?好吧……那个,娘子?”
“别用这个称呼,恶心,叫我柳鹤。”
“哦,阿鹤,你等会儿,”少年不管他的话,还是叫了个可爱的亲称,他好似睡了很久,战斗后又换回了困倦的语调,对着巨树鼓捣了一会儿后不知在招呼着谁,“你们出来吧。”
暗绿色的荧光一下就铺满了整棵树,柳鹤向刚才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少年穿着与身材不符的布袍,袖子都比手臂长出了一大截,衣裳的主人正眨着翠色的眼睛,歪着头,好奇地看向自己。
“阿鹤,你的眼睛好好看啊,尤其是金色这只,就像琥珀一样。”
柳鹤更加疑惑,看起来如此天真无邪的孩子,说他无恶不赦?完全无法联系起来。
“对了,我还没介绍自己呢,我叫悠云,‘悠哉云雾,盘于山间’的悠云。可是我从来没离开过这座山,好想见见外面的云彩……”
如若不杀他,他也不会作乱了吧,可村中的那些人该怎么蒙混过去?
“所以,阿鹤,等你能上天入地了,能不能带我去云彩里玩啊?”
“阿鹤,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悠云,我们下山吧。”
“去哪儿?”
“先回村子。”
柳鹤想要拉上悠云的手,可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时候又犹豫了:“怎么了?”
“他们,要杀我,”悠云又凝视他手中的银剑,半晌沉静的思考后得出结论,“鹤,你是他们派来杀我的吗?”
他哑口无言。
他叹了口气,低声开口:“那真是感谢您的不杀之恩,你下山吧,我不会走的,我不能离开这座山,否则它会枯竭的……”
“那我走了。”
三
直到夕阳西下,柳鹤才回到村中。
什么山鬼、杀人、无恶不赦,都是假的。
他冷笑一声,又释然。
村民们见他回来,都十分欣喜,但在看到干净整洁的服饰后又怀疑山鬼有无被治服,开始有人上前疑问:“柳大人,山鬼被杀了吗……”
“没有,”柳鹤没有丝毫犹豫,还没等人们问完就回答,随后又补上一句,“他不能死。”
“为什么?我们那么相信柳大人您,您难道不给我们讨个公道吗?”
“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警告有什么用?”“对啊,妖就是妖,杀戮的本性难移!”“大人您不会是心软了吧——”
他们叫嚣着,质问着,到最后直接指着柳鹤批判,扰得他耳中乱哄哄的。
真是烦死了。
“若在下个七夕前,他还来毁害村子,我便任凭诸位处置,”他用极冷的语气警告,“还有,不能叫他‘山鬼’,他是妖,也是守护这座山的神灵。”
村民们明显被吓到了,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道士会为了一只妖怪警告自己的同类,纷纷露出鄙夷的表情。
“你们就别怪柳大人了,我们还是被救下了,这都得感谢大人!”
最后还是村长出面解的围,柳鹤暂且在村角的木屋中住下了。
深夜下大雨,他被雨声吵得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脑中又浮现出那句话。
“你不会是心软了吧?”
“啧。”
柳鹤摸了摸自己那只金色的眼睛,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他不被仙门宽待,整日活得像牲畜一般,当时去听仙尊讲谈时穿着破布烂衫,唯有两只褐色的眼里闪着些许微光。
“小家伙,这颗药丸给你,遇到紧急的情况就吞下去。”仙尊许是看到他的悲惨模样和认真的神情,心里动容,就从灵台上走下,来到他的面前,将药放到他的手中,又警告般地说,“吃药前需三思,此丸无解药。”
他当时哪知道那药有长生永命的功效,在落水时就赶紧咽下,结果他褐色的眸子一会儿就化成金黄色,还能在水底自然呼吸,就直接从水底爬了上来。
从模糊的视线中能看到师兄弟们慌张的神色,他们后退几步,嘴中喃喃道“怪物”,最后全都慌忙逃走。
然后,从远处走来的是不关心自己的师傅,他对自己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怒气冲天地骂了句:
“你不配当我仙门的人!”
灵山的巍峨,明显在昆仑之上。
还清楚记得被摔下灵山的疼痛——骨头都快要断裂。
然后,在世间苟活了三千年。
“雨声真是容易让人想起以前的事呢……”
“什么事?”风声随着倾盆的雨呼啸而过,有个黑影一忽儿飘到木桌上,歪着头问。片刻后,悠云又突然反应过来,低着头抱歉,“那个,阿鹤,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你不是说不下山的吗?”
“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不会和妖交朋友。”柳鹤真希望这不是自己的声音,语气冷漠得不像个活人——他攥紧发抖的拳头,再说不出什么。
室内一阵沉默。
大雨中,悠云是一步步走回去的。
沉重的脚步声停止了片刻,他揉了揉眼睛,又缓缓睁开:“好困,嗯……不能睡着,阿鹤会等我的……可是他说不想理我了……”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混杂着温热的液体,越发显得凄凉。
四
柳鹤正为昨天赶走悠云的事懊悔,桌上就突然多出了一封信。
“阿鹤,你不来找我玩,我好无聊啊。”
他被一句话逗笑了:这小妖,还真像个撒泼的孩子……上次说的气话确实太过冷漠,看来今天得去道歉才行。
柳鹤走出门去,却迎面撞上一大波人,村民们个个露出嫉恶如仇的表情,手中拿着木棒、矛戈等工具,像是来讨伐鬼怪的。
“诸位为何事而来?”
人群中出现一个妇女,用手指着他哭骂道:“你怎么能私通那山鬼杀我儿啊!我的孩子去哪了呀……你说话啊!混账,我就这一个孩子,只有这一个孩子啊……”
等她说完这一段令人潸然泪下的话,村民们更加愤恨,突然有两个大汉拷住柳鹤的手腕,随着众人来到村后的空地。
“准备对柳鹤行刑!”
他虽没有拿到佩剑,但灭掉这群凡人还是小菜一碟的事,可他没有。
他的性情虽然心软,但也总算是明白了。
人是善于怀疑的生物,也是善于宣泄的物种,他们畏惧一切未曾见过的东西,把错误推到自己怀疑的人身上,把愤恨与痛苦发泄到自己以为的“罪人”上。
悠云天真烂漫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阿鹤,当你能上天入地了,你带我去云彩里玩儿,好不好?”依旧是期许的语气。
好,我现在答应,但不可能了,来不及了……
五
烈火在地面上蔓延开,翻卷着橘红的身躯向他袭来。柳鹤被钉在十字架上,鲜血从手指间滑落,在土地上开出一朵朵血莲。
浅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金色的眼瞳直盯着翻涌的烈火时却没有任何光泽反射这红色的野兽,或许是看得心烦了,他的眼睛终于缓缓闭上。
他在迎接自己的死亡。
清风拂过,火焰渐渐平息。
他慢慢睁开眼眸,面前是一张放大的脸,带着气愤和担心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他。
“悠云,我……”
“我、生、气、了。”
虽然还是撒娇般的语气,但单看悠云认真的眼神就能知道,他说的不是玩笑话,柳鹤挣脱手心的钉子,连忙上前阻拦:“悠云,他们是无辜的人,不能杀他们。”
“他们是无辜的……”悠云翡翠色的眸子里泛出点点泪花,他的声音染上哭腔,越发离近身前的人,“那你呢?跟妖一起的人就该死吗?为什么?明明不是你的错……”
“阿悠,别哭了……”柳鹤不忍看他伤心哭泣的模样,闭眼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少年。
世间百态,他又怎么确定谁对谁错?赐他神药的仙尊没错,将他摔下山的师傅没错,就连这些颠倒黑白的村民也不一定有错。
对啊,可他又有什么错呢?为什么他偏要承受这般惩罚?
“鹤?”身体被温暖怀抱住,他一把用袖子擦干泪水,抬头看向柳鹤。
“阿悠,我在。”泪水从柳鹤褐色的眼眸中流下,从白皙的脸庞上滑落,留下深深浅浅的水痕。他虽心痛,但还是用此生最温柔的口吻安抚着眼前人。
悠云深吸一口气,突然用郑重的语调说出看似无理的话:“我不再赐予这座山恩泽。”
“嗯。”
“你会怪我吗?”
“不会。”
“那……你陪我去见云彩,好不好?”
“好。”他在心中笑了。
你的选择,也没有错……
六
世间再无守山护山的灵树妖。
世间再无不老不死的长生者。
只有我和他。
柳鹤在心中默念,随即看向前方正笑着挥手招呼他的少年。
“阿鹤,我们去开封吧!我想吃糖葫芦了。”
他摸了摸自己隐隐发酸的鼻尖,快步走向悠云:“嗯,来了。”
对了,还得添上两句。
我望见了我的悠云,他看到了他的野鹤。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