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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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马路边,挥手送前场主夫妻下山,然后转身走进茶场的院门,猛地看到院墙上有只黑猫,像一桢夕阳下的剪影,闪着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怀疑是前场主养的家猫,立即拨通他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他老婆,她说,那是山上的野猫,不用管它。

我向黑猫走去,黑猫警觉地瞪着我,我微笑地对它说:“欢迎你来作客”。离它五米远时,它开始往后退,我进一步,它退两步,我退一步,它进两步,我就这样和它对视了一会儿,觉得养只猫也不错,免得山里老鼠侵扰。于是走进厨房,用鱼拌着饭,装入不锈钢盆,放在了廊下,用匙子敲了敲盆子,对着黑猫说:“香喷喷的晚饭,下来吃吧。”

黑猫看看我,看看猫饭盆,站在那里没动。我从猫饭盆处走开,在厨房门口坐下,猫淡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夕阳沿着屋脊往下走,把屋子的影子越拉越长,走过院门,跨过马路,直往太湖里走去。黄昏用灰墨晕化空气,淡淡的灰色渐次变浓变黑。

黑猫似乎融化在这黑色里了,只是那双眼睛越来越亮,像瞄准器那样盯着我。

我转身走进厨房,开灯,准备吃晚饭。一回头,看到黑猫像闪电一样迅捷地从墙上跳下,奔至食盆,四肢微屈,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警惕着我的动静,吃完后迅速翻过围墙,消失在夜幕中。

茶场原是一对老夫妻经营,坐落在太湖边的山咀上,离村子有段距离。他们的女儿出嫁后,老场主染上了赌博,短短几年就欠了一屁股债,经不住债主相逼,只能卖了茶场还债。我因为爱喝茶,平时和老夫妻有交往,便买了下来,不是我懂制茶,有销路,而是看中这个地方远离尘埃,颇有王维辋川别业的韵味。

茶园在山的南坡,北坡是杨梅园,山体由西向东直伸入太湖,茶场就建在山咀之上。闲坐在廊下,可欣赏四季太湖的万千气象。风和日丽时,波光鳞鳞,鱼帆点点;狂风暴雨时,白浪涛天,惊涛拍岸。我在茶园里放养了一群鸡,朋友送来一只狼狗,来了只黑猫,家庭成员就齐全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喂养,黑猫主动走进了院子,心安理得地吃喝,再也不把自己当客人了。听到我回来的汽车声,它会奔过来迎接,打开车门,它会躺在我的脚边,肚皮朝开,四肢卷曲。我挠挠它的肚皮,它左右翻滚几下,然后跟着我走进厨房,等我拌好鱼饭,放在走廊上,它四肢蹲下,安心地享用它的晚餐。

那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忽然被猫爪扒门的声音,和呜呜的猫叫声闹醒,打开房门一看,月光下,黑猫衔了一只大老鼠站在那里。它看到我出来了,便把老鼠往空中一抛,老鼠一落地就慢慢地向外爬,黑猫轻蔑地看着它爬,老鼠爬上一段距离,以为脱离了危险,准备快速奔走时,黑猫用力地喵呜一声,老鼠吓得一滞,黑猫猛地一扑,老鼠被咬住了。如此反复地戏弄老鼠,直到老鼠已无力逃跑,黑猫才把它拖到墙脚的树下慢慢吃。从此以后,我隔三差四会欣赏一场猫戏老鼠的戏码,猫似乎也知道我喜欢看,总是卖力地演出,有时老鼠装死,滚到下水道,吱蹓一下逃走了。猫很尴尬,盯着下水道喵呜,喵呜地叫上几声,我则哈哈大笑。

冬天到了,夜里的气温越来越冷,晚上听到黑猫的叫声,我不再开门出来,它叫了一阵,发现我无动于衷,便悄悄地走了。早上我开门出来,黑猫迅速地从窝里跑了过来,咬着我的裤管往它的窝处拉,原来窝里面藏着一只很大的死老鼠。我挠着它的脖子问:“这是你昨晚抓的老鼠,藏在这里给我看?”它喵了一声,咬着老鼠,在我面前抛了两下,才走到墙脚的树下慢慢吃。我惊得目瞪口呆,这还是猫 吗?

寒潮来袭的那天,我下班回家,黑猫没有出来迎接,我心里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没太在意。吃过晚饭,还是不见它的踪影,我有些担心,怕下雪了,猫毛淋湿了会感冒,便带了手电筒,上山寻找。我“阿乌,阿乌”地大声呼唤,希望听到它的回音,可是没有。风越刮越大,人越来越冷,找了半个多小时,没有找到。工人说,“夜里找黑猫,很难找到,还是白天找吧!”

白天,工人上山找了两天,还是没找到,附近马路上也没有发现有压死的猫,估计黑猫出去野游了,或是被好心人抓去当宠物了,或是找到心怡的雄猫了?心里虽然有失落,但也理解,毕竟它是只野猫。

第三天,我刚驶进院门,工人告诉我,黑猫回来了,我非常惊喜,他接着说,一条前腿废了。我忙问是怎么回事?他说:“今天,我去制茶车间搞卫生,听到堆置杂物的角落有声音,以为是老鼠,拿着棍子过去,发现是黑猫,右前腿上拖着捕兽夹子,腿已仲得不象样子了,而且发臭了,身体也已经奄奄奄一息。它肯定是拚着命,挣断了固定夹子的链条跑回来的。”我连忙奔过去看它,它看到我还挣扎着起来,我抱起它放在副驾驶的地上,调转车头,风一样,驶往城里。

“该死的捕兽夹子”我愤愤地骂着。工人说,附近的村民有冬天在山上下套的习惯,他们在动物经过的地方放置捕兽工具,野兔,野山羊,野猪出来觅食,一脚踏上就逃不掉,捕获的野生动物卖给附近的农家乐当野味,城里人专门下来吃。茶场的每条山路上都有警示牌,“不准放置捕兽器具。”,可是他们为了挣钱,无视警示,会偷偷地放。工人们巡山时,发现了会没收,可许多夹子放在树丛,竹丛里,很难发现,防不胜防。

这样强力的捕兽夹,野猪都挣不脱,它居然会拖着几公斤重的捕兽夹,从山城上下来,回到茶场。这是怎样的决心和毅力啊!我看着卷缩成一团的黑猫心疼不已。如果它会说话,一定会告诉我,是上山抓老鼠,不小心碰到了夹子,拚命叫唤也唤不到救星,只能靠自己挣扎,幸好野生体质强壮,才得以拖着兽夹回到茶场。

到了宠物医院,兽医检查后说,右前腿已经腐烂发臭,腿骨也碎了,截肢能拾回一命。我擦了一把汗说,谢天谢地,总算来得及。

春天到了,断了一条前腿的黑猫开始叫春,肆无忌弹地表达它的欲望,白天懒洋洋地睡觉,到了晚上像换了只猫,没有含蓄矜持,赤裸裸地呼唤雄猫。这样的夜晚,它无心捉老鼠,专心致志去交配,从南坡转到北坡,从山咀逛到山尾,天当房,地当床,月亮当明灯,星星当珠宝,雄欢雌爱,这是它的狂欢,演出生命的乐意。

六月,黑猫要生产了,我把一盆牛奶放在它嘴边,它安静地躺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我蹲在它身边,不久,看到它的下身出现一个亮晶晶湿漉漉的大泡泡,是猫胎,它低头咬破胎胞,舔干净小猫上的粘液,一只小黑猫动了起来。黑猫的肚子一直在抖动,使劲,过了五六分钟,第二只黑身白爪的小猫出来了,接着产出了第三只、第四只小猫,没有一只的毛色相同。黑猫躺在那里还在使劲,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第五只小猫出来了,特别瘦小,动都不会动,黑猫很有耐心,不断地舔它,终于活过来了。小猫们还没有睁眼,摸索着去找乳房,我把第五只猫放上去吸奶,一会儿就被别的小猫挤了下来。黑猫休息了大约一个小时,居然用嘴衔起小猫,进了柴房,不知躲到了哪个角落。

七月梅雨绵绵,门口的狗棚漏雨,工人把大狼狗栓在柴房廊柱上。一夜的暴风骤雨,狗吠猫叫也没人在意,到了早上,工人发现黑猫死了,柴房里的五只小猫出了柴房在厨房玩耍。我去查看黑猫死去的现场,只见猫浑身湿透,身上有狗爪拍抓的痕迹。

我想象昨晚上的情景,黑猫以为大狼狗会一直驻守在柴房门口,它的小猫会十分危险。于是它想方设法要把五只小猫转移出来,可是大狼狗和猫平时势不两立,看到它衔着小猫从柴房出来,就猛扑过去。黑猫用残疾的身躯一次又一次抵挡着狗爪的拍打,终于顺利地把小猫转移了出去,它也精疲力竭,受伤过度而死去。

我拿着锨到南坡,挖了一个土坑把它埋下。然后坐在那里,看着山咀的院子里正在嬉戏的小猫,心里感叹,一只特立独行的猫,要平平安安活到老,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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