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绝妙的讽刺

  “女人有女人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他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绝不要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了——” 

    杜慎卿厌恶女人,跟她们隔三间屋还闻着她们的臭气,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样的敏锐。

  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来,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还是黄公度好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的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巢”,非要宿在他头上?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通。

  他今天要渐鸿当着苏小姐面出丑计划,差不多完全成功,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锯齿线的痛,舌头想进门擦鞋底的棕毯。

  他又谢了苏小姐一遍,苏小姐又问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当头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

  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他只说上海不比家乡,是个藏垢纳污之区。

  这两位奶奶现在的身体像两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显然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

  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杀人有暇,偶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乡真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

  遯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他情感热烈,在初夏的骄阳下又多跑了几次,头上正生着两个小开疖,脸上起了一层红疙瘩,这些当然也是跟苏小姐共有的。

  逻辑的推论当然是:夏天没到,她身体里就结果子了。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里含着浑浊,大半像鼻子哼出来的,又腻又粘,又软弱无力,跟鼻子的主产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可是至少该有像鼻子那么长短,才包涵得下这弯绕连绵的声音。

  研究语言心理学的人一望而知是“语言狂”;有领袖欲的人,不论是文武官商,全都流露这种病态。

  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的像生牛肉,两眼里织满红血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副其,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就会变成畜牲。

  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的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礼堂里虽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礼服,忙的满头是汗,我看他带的白硬领圈,给汗浸得又黄又软。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烛化成一摊油。

  李先生本来像冬蜇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赏脸笑道:“做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

  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

  久而久之,到了镇上,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脱下鞋子,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地皮。

  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的下斤把猪油。

  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谦也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不回来,跟着的几句话险的使他进地狱——“我这两天冷热不调,嗓子有点痛——可是没有关系,到利害的时候,我问你要三五片福美明达来含。”

    侯营长有一个桔皮大鼻子,大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就像未熟的草莓去,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

  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

  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做坐的是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的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平淡的像一把热毛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

  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枇杷核,穿件清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

  寡妇带的是不结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车的时候,正像欢迎会上跟来宾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观音菩萨分几双手来才够用。

  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鸿渐饿的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想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的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的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的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

  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这是暮秋天气,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少顷,这月亮圆滑的什么都年busy,轻盈的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孙小姐觉得胃里不舒服,提议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满地枯草,不见树木,成片像样子的黑影子也没有,夜的文饰遮掩全给这月亮剥光了,不留体面。

  她像睡着了,脸上泪渍和灰尘,结成几道题黑痕;幸亏年轻女人的眼泪还不是秋冬的雨点,不致把自己的脸摧毁的衰败,只像清明时节的梦雨,浸肿了地面,添了些泥。

  鸿渐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会长大,不见了好久的朋友,在我们心目中,还是当年的丰采,尽管我们自己已经老了——喂,辛楣”

  虽这么说,按耐不下好奇心和希冀像火炉上烧滚的水,勃勃地掀开壶盖。

  鸿渐道:“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咱们以后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人。”

  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究昆虫学的;想来二十年前的昆虫都进化成为大学师生了,所以请他来表率多士。

  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

  理科出身的人当个把校长,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始;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对于第一类,大学是张休息的摇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的睡熟了。

  名教授当然很好,可是因为他的名望,学校沾着他的广,他并不仪仗学校里的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气,他不会全副精神为学校服务,更不会绝对服从当局的指挥。万一他闹别扭,你就不容易找替人,学生又要借题目麻烦。我以为学校不但造就学生,并且应该造就教授。找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非学校并非非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正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出力为公家做事。学校也是个机关,机关当然需要科学管理,在健全的机关里,决没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分子。所以,找教授并非难事。

说完笑眯眯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梅亭一言不发,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的火车头。

  鸿渐听口风不对,可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恨不得把手指为他揩去。

  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这时候替自己说下的条件的。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想给蒸汽碌碡滚过,一些气概也无。

  叫化子只能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他轮不着的。辛楣安慰他说:“先现在学生程度不必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装了橡皮轮子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

  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用功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你管我,若是天道有知,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打,来世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

  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

  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是“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

  鸿渐大有约翰生博士不邪把臭虫和跳蚤分等的派头。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笋,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

  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得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沛,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人穷志短,谎话的讲不好。

  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准不比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

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的保护色。

  韩太太虽然相貌丑,红头发,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通了电似的。鸿渐研究出西洋人丑的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的有计划、有作业用。

  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容不下的感情 ,要找同班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鸿渐瞧她脸黄眼肿,挂着哭得幌子。

  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爬高了的新标识。

  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比紫禁城更严密的所在,在这儿各守本位,没人肯管闲事或能摆导师架子。

  办行政的人尤其难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报上各国政府发言人的谈话就知道。

  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

  刘东方教鸿渐分数批改的宽,对好卷子分数批的紧,因为不及格得人多了,引起学生的恶感,而好分数太多了,也会减低先生得威望。总而言之,批改分数该雪中送炭,万万不能悭吝——用刘东方的话说:“一分钱也买不了东西,别说一分分数”——切不可锦上添花,让学生把分数看的太贱,功课看的太容易。

  喝了一口酒,刮的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屋子里静寂得应该听见蚂蚁在地下爬——可是当时没有蚂蚁。

  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酒饭蒸出来的汗气,和咀嚼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做粉红色,仿佛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小牛肉。

  两个人在一起玩,人家就要造谣,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楼梯上一阵女人小生日,一片片脆的像养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鸿渐的反省打断。

  他只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不露出来?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年辈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器上的裂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十年,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吕先生,凡有学生活动,无不参加,或者像汪处厚这样娶一位年轻的太太。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这些学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怜,一方面眼光准确的可怕。

  这种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他上台,自己未必有多大好处;仿佛洋车夫辛辛苦苦把坐车人拉倒了饭店,依然拖着空车子吃西风,别想进去吃。可是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居然有被他收罗的资格,足见未可妄自菲薄。

  高松年听他来了,把表情整理一下,脸上堆的尊严厚的可以刀刮。

  韩学愈得到鸿渐停聘的信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里跳跃得像青蛙和跳蚤,从此他的隐事不会被个中人揭破了。

  高松年见了面,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松年的功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

  天下有两种人。臂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去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少好? 

  可是这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不可测的城府,就仿佛让导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人有一个背景的榜样。

  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

  辛楣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一望而知的,但是他也许不过,像自己对柔嘉,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的资本了。

  一向和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了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兄弟妯娌甚至父子间的真情实相,自己有如蒙在鼓里。

  二奶奶三奶奶打扮的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融化的奶油喜字蛋糕。

  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用人要罢工,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

  拥挤里的估计,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物价像吹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到成仙,平地飞升。

  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交替。

  不知不觉中黑地混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的灯,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鸿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这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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