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更第12天@永和九年的那场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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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痴迷于《兰亭集序》,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道出了人生的大悲慨,触及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就是存在与虚无的问题。唐太宗以他的自私,把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真迹带走了,令后世文人陷入永久的叹息中而不能自拔。

但人们依然想把它“追”回来,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方式去“追”,那就是临摹。

历朝历代,太多的书者,都加入到浩浩荡荡的临摹阵营中,他们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仿佛依次传递着一则古老的寓言。

但这并非机械的重复,而是在复制中,渗透进自己的风格和时代的审美趣味。于是《兰亭集序》借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手,反反复复地进行着表达,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像一个人一样,经历着成长,蜕变,新陈代谢的过程。世界上没有一种文化,像中国文化这样陷入深深的文字崇拜。这种崇拜,通过对《兰亭集序》的反复摹写,复制,表现得无以复加。

公元6世纪的一天,一个叫周兴嗣的员外侍郎接到梁武帝的圣旨,要他从王羲之书法中选取1000个字,编纂成文,要求是这1000个字不得有所重复,周兴嗣煞费苦心,终于完成了任务,中国历史上有了第一篇《千字文》。

从此开始,每代人开蒙之际,都会读到这样的文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琅琅的诵读之声,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中叶,从未中断。每个人在学习知识的起始阶段,都会与那个遥远的王羲之相遇,王羲之的字,也成为每一代中国人的必修课,贯注到中国人的生命记忆和知识体系中。

《兰亭序》,一页古老的纸张,就这样形成了一条漫长的链条,在岁月的长河中环环相叩,从未脱节。在后世文人、艺术家的参与下,《兰亭序》早已不再是一件孤立的作品,而成为一个艺术体系,支撑起古典中国的艺术版图,也支撑着中国人的艺术精神。它让我们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强大的有机体,有着超强的生长能力。

《兰亭序》的流传过程,与中国人的时间观和生命观完全同构——每一次死亡,都只不过是新一轮生命的开始。王羲之或许不会想到,正是他对良辰美景的流连与哀悼,对生命流逝、死亡降临的愁绪,使一纸《兰亭序》从时间的囚禁中逃亡,获得了自由和永生。

王羲之死了,但他的字还活着,层层推动,像一只船桨,让其后的中国艺术有了生生不息的动力。如果说时间是流水,那么这一连串的《兰亭》就像曲水流觞,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就要端起这只杯盏,用古老的韵脚抒情,而那新的抒情者,不过是又一个王羲之而已。死去的王羲之,就这样在以后的朝代里,不断地复活。

由此我产生了一个奇特的想象——有无数个王羲之坐在流杯亭里,王羲之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是王羲之。酒杯也从一个王羲之的手中,辗转到另一个王羲之的手中。上一个王羲之把酒杯递给了下一个王羲之,也把毛笔,传递给下一个王羲之。

这不是醉话,也不是幻觉,既然《兰亭序》可以被复制,王羲之为何不能被复制?王羲之身后那些接踵而来的临摹者,难道不是死而复生的王羲之?大大小小的王羲之、长相不同的王羲之、来路各异的王羲之,就这样在时间深处,摩肩接踵。

很多年后,我来到会稽山阴之兰亭,迎风坐在那里,一扭身,就看见了王羲之,他笑着,把一支笔递过来。这篇文章,就是用这支笔写成的。(文  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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