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自我,并亲近这个世界。”
这是她消失后唯一与我的联系,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任何东西。
明信片背后是一片亚寒带针叶林,被深蓝雾霭包裹着的墨绿色中隐约有一间小木屋,小屋前是她,抱着一只毛色如同烧焦了的肉松的猫。
我知道她热爱这个世界,甚至现在闭上眼睛我还能回忆起放寒假前一天她与我对话的场景:
她在鹅毛大雪中穿着男款的、磨毛了袖口的呢子大衣,缩着脖子说:
“你要知道,在我们身边,这个世界,充斥着异装癖,同性恋,好心肠的人,素食主义者,受虐狂,自闭症,多重人格者。”
我看着她被看上去很柔软的雪花裹狭着,如同站在雪花球里一样,与我隔着一层奇怪的液体,再加一层厚厚的玻璃罩,这感觉强烈到我想伸手确认可否触碰到她的脸。我止住这个可笑的想法,摇头说:
“真说不上你到底是悲观还是乐观…”
她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我:
“乐观派。只不过是属于游走在乐观派角落里的奇怪乐观派。我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并打心眼儿里热爱它。不像你,你离世界太远了。”
“你记得第一次见她吗?”有着烧焦肉松颜色的猫问我。
我点头。
第一次见她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恐怕不止我一个,但她于我而言又更加特殊,这种特殊性无法言明,但是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大一新生刚入校时都有一种惶恐和新奇交加的矛盾感,也正是这种矛盾感督促着他们去开展丰富多彩的校园新生活。但我并不存在这种矛盾感,我既不惶恐,也不觉得新奇,不如说我觉得“上大学”这件事与我而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种平淡与随遇而安,让我一开始就与那群意气风发的男男女女隔开了一段距离。
但我总而言之不是一个怪异孤僻的人,不如说那种隔离感只有我从内在能感受到,外部的其他人倒是觉得我平易近人,或者用另一种说法:平庸中和。
稍后加入了感觉会安静平和的文学社。然而与别的社团没有什么不同,刚开始总是有一些吵吵闹闹的见面会和聚餐。
第一次聚餐后酒足饭饱,便有人开始提议玩游戏,轮到惩罚我的时候,大鼻子社长带着三分醉意拍着我的肩头:“你今天第一次轮到被惩罚吧?lucky dog!”
我附和着笑笑。
“大家想怎么惩罚他?嗯?不如…不如看哪个女生也恰好没有被惩罚,你去告白一下?啊?”
桌子上立刻一片起哄的声音,所有人都开始左顾右盼寻找没被惩罚的女生。
结果发现,有两个。
一个学姐坐在对面浅笑盈盈,是社里有名的美女加才女,平时也待人亲切,很是有人缘。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要抓紧时间去勾搭学姐的时候,我却看向了第二个女生。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她了。原因恐怕和她穿的衣服不无关系,松松垮垮大了好几码的男式牛仔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在肘部,露出的手腕上带了一只纯黑的石头镯子。
我是第一次看到把男士衬衫穿在日常生活中的女生。而且既没有正常男生脑中意淫的性感,也没有任何怪异的违和感。反而有一种慵懒的亲切。见到她的第一眼,脑海中的画面竟然是她坐在午后漏着一缕缕阳光的大谷仓里,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硬壳书,赤着脚坐在麻袋上。细节处很清楚,她的脚指尖蘸上了暖洋洋的阳光,变成半透明的粉红色,一晃一晃地,搅动着空气中晶莹发亮的灰尘。
于是我带着那装出的几分醉意,不好意思地笑着冲四周说:“既然是游戏,就不推脱了,但这种事情对女孩子总是有些勉强的,我就选个靠得近一点的妹子,实在不好意思,只当游戏,只当游戏……”
于是大家又吵吵嚷嚷地把我往面前推,反而是她像没事人一样悠哉地捧着一杯白开水看着我们闹,期间她只略微扫了一眼那个被晾在一边的美女学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恩……虽然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你愿意当我女朋友吗?”我说完立刻往后退了两步,“当然,虽然是游戏也不要拒绝地太伤人。”
“哦~~”大家顺势又开始起哄,自然地认为这个惩罚应该就到这里就结束了。
没想到一个不大却清晰的声音却从她嘴里吐了出来:
“愿意。”
说完,全场包括我都安静了,只有她捧起手中的白开水喝了一口,抬头有些挑衅似的看着我,“咕咚”一声把水咽了下去。
“咕咚”
我觉得我的心脏也大惊失色地咽了口水。
就这样,大学伊始,我就莫名其妙地找到了女朋友。
有着烧焦肉松颜色的猫像是笑了一下:“是她,很经典。”
我附和:“恩,是她,经典的她。”
停顿了一下,猫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想吃糖醋排骨,给我做糖醋排骨。”它命令道。
我无奈地耸耸肩:“没有条件给你做,但是可以去饭店买一些。”
“好吧。”它勉为其难地嘟囔了两句,眯起了那双翡翠绿的眼睛。良久又开口,“我想去沙漠,陪我去沙漠。”
我从来没有想过大学里和女孩子第一次约会,竟然不是游乐园,不是咖啡厅,不是电影院,而是动物园。
去的那天是周二,园里冷冷清清的,连门口的大熊猫雕塑都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针织衫,依旧是男款,我想不通其中的缘由,却又觉得现在问起这个有些不太妥当,所以心里一直惦记着,便总是盯着她的衣服走神。
她倒是丝毫不在乎,一派悠游自得的样子,也不看地图,就在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控制步速在她右后方跟着,偶尔聊两句,都是不痛不痒的闲谈。
在大象的栅栏旁停下时,我开口问道:
“为什么总是穿男式的衣服?”
她呆呆看着栏内的大象,只有略微毛躁的披肩发晃动了两下:“你问过这个问题。”
“却都没有得到答案。”
“你喜欢什么动物?”
“啊……?”我心里哀鸣了一声,怎么又被岔开话题了,“没怎么想过,小时候倒是喜欢狼。现在嘛,没怎么想过。”
“没怎么想过”她重复了一遍,“真是中庸的回答。”
“就是一个中庸的人”我耸肩,“你呢?”
“你猜猜。”
“我猜?”我思考了一下,接着看面前的大象有节奏地摇晃着鼻子,“现在不是有猫派和狗派嘛?你应该喜欢猫?”
“怎么说?”
“女孩子不是都喜欢猫一些吗?”
她笑了,毫不掩饰地从嗓子里哼了一声:“并不都是。”
“女孩子嘛,总觉得说自己喜欢猫更显得有灵性一些,而且猫对于她们来说,因为疏远,所以安全。”她随着大象鼻子的摆动摇头晃脑的,“如果女孩子喜欢狗,就会或多或少变得平淡普通,也就是缺失了萌点。”
我被她奇怪的论调逗笑了:“从哪里来的怪念头?不怕女生群起而攻之?”
“不怕的。她们自己心里都清楚。”
“那照你这么说喜欢兔子的呢?”
“再小一些的女孩喜欢兔子的比较多,被表象的纯洁柔软哄得一愣一愣。你难道不知道?兔子性欲很旺盛。”
简直找不到第二个女生在第一次约会会一本正经和我谈论这种事情。我不接话,只是笑着让她说下去。
没想到她不再说兔子,只是继续跟着大象的鼻子晃动脑袋。
话题戛然而止让我有些猝不及防,等了一会儿看她貌似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于是再次问:“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呢?让我猜的话,难道是大象?”
她点头,又摇头:“也喜欢大象,也喜欢狗,考拉、蝙蝠、猪、狐狸、响尾蛇都喜欢,但是最喜欢牛。”
“牛?”我想我猜一天都猜不出这个答案,脑子里浮现哞哞直叫的老黄牛的形象。
“我觉得牛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睛。”她说着瞪大了她的眼睛,凑近瞧着我,“见过吗?牛的眼睛。”
她的瞳仁颜色很浅,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颜色,似乎是浅棕中间夹杂了些不明不白的绿色。
我想了想,除了以前去农家乐远远见过水牛,还真没看过牛的眼睛。于是只能摇头。
“我身体一直不好,从小学开始,每逢周末老爸都要开车载我上山,开到不能开的地方就放我下来,两个人沿着小溪一路走,呼吸新鲜空气也锻炼身体。那时候便有牛,有一群群的,也有不知为何单独拴在木桩旁的。”
“那时候见到的牛的眼睛?”
“嗯。每次我都会一个人,不让老爸在旁边,否则牛不会让你离它太近。尤其是刚生了小宝宝的牛妈妈,戒心可重了。但我能走近它们,走得很近。”她说着贴到我旁边,宽大的乳白色针织衫轻轻摩擦着我的袖子,“就像离你这么近一样。”
我闻到一股属于她的中药味,在动物园略微刺鼻的气味中显得十分清新,便不由得深吸了几口。吸完却觉得这个行为有点变态,于是尴尬地往旁边移了移。
她笑了起来,那双圆圆的眼睛弯成了两个好看的半月。
“你让我想到牛。”她说着,又凑近我一些,恢复到之前比较亲近的距离,“表面上温驯亲和,默默承受一切,其实骨子里还是很倔的。”
“牛?所以你就一口答应了一个像牛一样的男生做他女朋友?”我有些哑然,不知道像牛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知道你在玩游戏。但是我本来就注意到你了,顺势而为,有什么不好呢?”她停顿了一下,又扭过头去看了一会儿大象,才接着说道,“有种东西叫做契合感。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必须是你。”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感觉,奇妙的吸引力。
“我也觉得你……很特别,对我来说。”
“是的。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在这个世界上。”
“需要?怎样的需要?”
“说不上来。但就好像是,如果没有我,事情会很严重。像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一样,你也许会变成一头牛。”
她说这话时表情很认真,我却想不明白这件事和卡夫卡小说之间有什么联系。格里高尔?
“那你呢?没有我你会变成什么?也是牛?”
“不。我也许会变成一只猫,一只毛色像是烧焦了的肉松的猫。”她肯定地点着头,又补充道,“而且喜欢吃糖醋排骨。”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答应了要陪猫去沙漠。尽管我不知道世界上沙漠那么多,到底它想去哪一个。
“整个世界只有一个沙漠。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沙漠。”
我问它时,它这么回答。
十一月的瓢泼大雨,整个校园都像是被装进了水桶里来回颠倒了几次,让人来了个措不及防的透心凉。
计算了当时离我们最近的避雨处应当是我的宿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我撑起外套,她躲进来,两个人默契地一路杀回避风港。
本来男寝是不让进女生的,但宿管阿姨只是扫了一眼湿漉漉的两个没带伞的蠢蛋就接着去电脑上看肥皂剧了。
“我不喜欢这里的味道。”
我拿钥匙开门时她在背后边发抖边抱怨。
“男生寝室嘛,总是这样的。我们宿舍还算好,你去楼道那头那间,”我皱眉做了个鬼脸,“恐怕鼻子要坏掉的。”
她哼了一声,等我一开门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来这个房间,却在第一时间准确地找到了我的床位,冲过去就不客气地打开了衣柜。
“这么确定是我的床?”我其实也不觉得太奇怪,随口问着走去阳台拿毛巾。
她只“嗯”了一声,扯出来了一件厚厚的旧套头卫衣,上面写着俗气的NO PAIN NO GAIN。
“穿这个可好?”她抬头望着我,又接着问,“直接留给我?”。
“好啊。先把头发擦一下,我去水房接热水,你顺便换衣服。”
她听了乖乖坐下,伸过湿漉漉的脑袋。
“可以问问题吗?”我轻轻地擦着那颗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脑袋,感觉到她还是在微微发抖。
她点头。
“喜欢穿男款衣服?”
“显而易见。”
“那你之前的衣服,恩,都是……”
“放心。之前的不是自己买的就是爸爸的。这件是我第一次从别的男生那里要的。”
被她一眼看穿了心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过听到这个答案,心里似乎一瞬间明亮了。
“我不喜欢你们宿舍的感觉。”
她低着头突然说。
我已经习惯了她跳跃性的话题,虽然不明白她所谓的“感觉”是什么,还是说:“我感觉还好。都是一个班的,各忙各的,说不上亲近,也不算敌视。”
“都是计算机专业的?”
“既然是一个班的,自然都是。”
“你喜欢这个专业吗?”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要真说,以前想去文学院来着。也许可以和你一个班。”
“中庸。”她突然抬起头,我急忙抓住差点滑落的毛巾,“中庸的人其实是离世界最远的人。”
我无奈地笑笑:“也许是的。”
“没想过未来要做什么?”
“没怎么想过。无非是程序员,修电脑,或者给手机贴膜”我边回答边去阳台拧干毛巾里的水,“你想过吗?作家?编辑?”
“守林人。”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手里还比划着什么,“像赫尔曼•黑塞的散文里一样,我想看到那种场景,自然的,新生的,‘拥挤的幼苗突然间被一一分开,带着腼腆惊愕地表情站在新的立足点上’,不觉得很可爱吗?”
腼腆惊愕的幼苗,我重复道,没错了,就应该是这种我猜不到的职业。我在心里暗自点着头。
突然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她脑海中浮现的画面,谷仓里赤着脚的少女,阳光中飞舞的灰尘。真奇怪,谷仓和森林有什么联系呢?
“你的室友都没有回来?”
“恩,一个经常出去约会,一个应该在自习,倒是刺猬不在有些奇怪”我瞧了一眼和我处于对角线上的那个空座位,“他一般不出门的,都是宅起来打游戏。”
“刺猬?”她重复了一遍,身上还是有些发抖。
“恩。课都不怎么去上的一个人,天天外卖游戏,游戏外卖。你先换衣服吧,我去接热水,吹风机在抽屉里。”
她突然伸出手拽住我:“你们之间关系都很疏远吗?”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还好吧?大学里的关系都不像中学那么近了,很正常。”
她起身,走到刺猬的桌子前细细打量着。
桌面上乱糟糟的,但比起平常来说要整洁许多,起码没有各种零食包装袋和纸巾,感觉像是特意收拾过的一样。游戏手柄和耳机堆在合起的笔记本上,单独配的显示器显示在休眠状态。
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特别。
但是她似乎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床位看着。
“你觉得刺猬,是叫这个名字吧,最近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这么一问,我才感觉到自己真的没怎么关注过其他三个人平时的状态,最多是见面打个招呼。我们只是生活在一个空间里,却有自己的轨迹,毫不相交。
“没有吧……”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揪住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要真说奇怪的地方就是这么大的雨他竟然会出门。”
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快去找他。再不找到,要出事的。”
猫跳上我的肩头,伸了个懒腰,然后用带着糖醋排骨气息的声音鄙夷道:“你在绕路。”
“我本来就不知道路。”我有些疲惫。
“你如果真想到达那里,自然就知道了。”
“只说大道理。”
“句句真理。”
我懒得争辩,只能继续背着一只打着糖醋排骨味道饱嗝的猫,向不知何处的沙漠走去。
她连衣服都没有换,就跑了出去,刚到一楼就看见吵吵嚷嚷的人群堵在门口。
“天台。”
她简洁明了地命令道,转身又往楼上跑。甚至都不允许我问一下那些人发生了什么事。
但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尽管比她的预感来得迟了许多。
天台的入口处也挤着很多人,神色紧张地在讨论着什么。
“不要让任何人到天台上来。”
她扔下这一句话,便要往外走。
“我和你一起。”
“不可以。只能我去。”她看了我一眼,神色坚定中有一些嘲弄,“你们的外面都罩着层东西,连世界都接触不到,怎么能帮到他。”
说完她就钻过人群,走进了天台里的瓢泼大雨中。
挤在门口的人发出一阵吵闹,似乎是想要阻止她。
“让她一个人去,别的人都不要动。”
我用少有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对那些人说,并挤到最前面,望向她的背影。
雨很大,她却丝毫没有在暴雨中乱了脚步,轻轻走向刺猬坐着的高台旁,不加闪躲,也不慌张。似乎那沉重冰冷的雨把她整个吞了进去,融为了一体。
我猜测,她走向牛的时候也是这样无声无息,与自然与世界融为一体后,变得温柔而无害。
结果是刺猬像牛一样接受了她。一切顺利。
尽管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和刺猬有过怎样的对话,她有说到那些有关热爱世界,喜欢牛,糖醋排骨,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了吗?我不知道。后来刺猬也从未提过。
我只知道当她拉着同样浑身湿透、发着抖的刺猬从天台上下来的时候,我真正明白了自己有多喜欢她。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有老师把刺猬团团围住不知道护送到了什么地方去,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
我紧紧抱住浑身发抖的她,深吸一口气,是一股被雨淋过的中药味,潮湿,带着凉意,却依旧那么好闻。
“怎么了?快带我去换衣服。”她的牙齿发着颤,声音顺着我的胸口震到心脏。
我抱得更紧了一些。不知为何突然有种预感,苦涩而又无可奈何的预感,我觉得我要失去她了。哪怕不是现在,不是明天,我总要失去她。
“我喜欢你,真的喜欢。”
“恩,我知道。”
“但是我感觉与世界疏远久了,就很难回去了。我怕硬要回去,会变成别的人,可悲的人。”
“恩,我知道。”
“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我对这个世界的疏远。如果刺猬今天跳下去了,那一定与我的疏远有关。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该……”
“放心”她打断我,用湿漉漉的头在我的胸口蹭了蹭,“我知道,你不会变的。你是一头骨子里倔得要死的牛,你能做到亲近这个世界,并保持自我。”
亲近世界,并保持自我。我在心里默默重复道,竟然有了久违的想哭的冲动。于是我又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氤氲的中药清香,想要平复这种冲动。
“那你也喜欢我吗?”我发现自己从未问过她这个问题。
尽管她的脸依旧埋在我的怀中,但我依旧感受到了她的笑意,那笑意是穿过胸膛直接到达心脏再遍布我的全身的。
“当然,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一切,活跃或有病’。”
“活跃或有病?”我疑问。
“波德莱尔。”抬起脸,她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还不打算带我去换衣服?”
我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已经湿漉漉地在我怀里发了很久的抖了,立刻拉着她往楼下宿舍跑。
她边跑边大声抱怨:“真是不体贴!‘读我吧!为学会爱我!’”
“又是波德莱尔?”
“没错。”
“你怕在沙漠渴死吗?”我漫无目的,并且百无聊赖。
猫在我前方走着,头也不回地回答:“不怕。有绿洲。”
我看着它像烧焦肉松一样的背影,看那根像插在咖啡里的肉桂棒一样高高竖起的尾巴。
“怕吃不到糖醋排骨吗?”
我看到它优雅的步伐僵了一下。
“是个问题。”
它放慢步速的背影告诉我,它带着这个问题陷入了沉思。
她消失了。
就在寒假结束的第一天。没有丝毫的征兆。
她消失了。
我早有预感,却又不想相信。
消失前那晚我们还在微信上聊天,一切都无比的正常。
我告诉她我明天三点的飞机,感觉天气不太好,希望不要耽误行程。
她说因为前几天课表比较空,想晚点去学校。
一切正常。
或许哪里不正常,我却不知道。
“那早点休息吧。”
“好,明天去学校,边无所事事边等你。”
“哈哈。”她接着发了一条,“那,我晚去几天你不介意?不会孤单吗?”
“孤单是有点,一个假期没见你了,还挺想马上见见的。但介意倒是不会。”
“温驯的牛。”
附带了一个傻笑的牛的表情。
我对着屏幕笑了一下,立刻发现和那个表情还真有几分相似。
“那你是像烧焦了的肉松的猫?”
“哈哈,是我。”
“那晚安了,好梦。”
“晚安。”
一切正常。
不,一切都不正常。
她消失了。
微信再也没有回复,朋友圈全部删除,电话变成空号,所有的朋友同学都摸不到头脑,学校方面的回复是退学了。
我整整抓狂了两个月。
“你知道她会走,为什么还难过。”刺猬把盒饭放在我面前。
自从上次的跳楼未遂事件之后,刺猬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
他说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状态,当初那么堕落无非是因为高考失利,觉得来到一所不理想的学校所以自暴自弃。
这两个月来几乎都是他在照顾我,带外卖,整理考试需要的课件,甚至是洗衣服。不知道他做这些是因为他觉得正常生活中应该对一个半残废的室友尽如此义务,还是因为她是我的女朋友,而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回报她。
“我知道。只是我以为,会是大学毕业那天,或者婚礼前夜。一个特殊的日子。”
“那岂不是更痛苦。”
“也许。”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艾略特说的没错。
而在这个残忍的月份的尽头,我收到了一封明信片。
明信片是从一个北欧的小镇寄来的,除了我的地址姓名外,只有一句话:
“保持自我,并亲近这个世界。”
背后是云雾缭绕的森林,掩映在冷冷的翠绿中的木屋,还有穿着男款厚大衣的她,和一只毛色像烧焦了的肉松的猫。
她抱着那只猫站在小屋门口,太小了,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笑。那双颜色奇怪但是很好看的眼睛眯成了两个弯弯的半月,她就是这样在笑。
“读我吧,为学会爱我。”
她的笑容这么说。
我将那张明信片翻来覆去看了整整一天,最终放弃在上面寻找遗漏的蛛丝马迹。凑近了闻,上面有属于她的中药味,和一股陌生的森林的味道。
真的去做护林工了?我看着明信片上的她,在心里问道。
“这是在让你不要担心她吧。看寄出的日期,应当是邮局太慢,路上耽搁了。她也许也没想让你焦虑这两个月。”刺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背后偷看。
“恩。是她的作风。”
“可以回到正常生活了?”
“恩。是时候了。”
“要去找她吗?北欧?”
我看着那片绿得发黑的森林,缓缓道:
“要去。总有一天。”
“你看,我没骗你,沙漠。”
猫略带骄傲地瞥着我。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踏入了沙漠,再回首环顾,整个世界竟然都变成了沙漠。
“怕吗?”它问。
“有点。”我实话实说。
“别怕,虽然是沙漠,但总是会有绿洲。虽然,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糖醋排骨,可惜,可惜……”
我眺望着茫茫无边的沙漠,心中还有无数的疑问。
刚准备开口,却发现猫不见了,消失地如此迅速,我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它叹息的声音。
猫消失了,和她一样。
世界和我,被留了下来。
我往前走了两步,有些费力。但我知道我要往前走,要去找绿洲,找她,还要找一只毛色如同烧焦了的肉松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