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山揽胜‖隔了千年的仰望 ——读林语堂《苏东坡传》有感

年少时,苏东坡的名字,在心中代表着卓越绝美的诗词。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清新雅致,一副江南早春图;“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哲理隽永,一副移步换景、千姿百态的庐山风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精妙比喻,成就了西子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激昂豪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款款,“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人生哲思……

 青春时,苏东坡的名字,在心中代表着洒脱飘逸的身姿。

 享受生活,挥洒文字,自在洒脱。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是“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是“与朋友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看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感受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现在,对于苏东坡,固然欣赏其惊采绝艳的文学造诣,更多却想从他的身上找到自己在苦苦寻觅的一些人生答案。因为,越来越多得了解苏东坡,却更迷惑一个问题。

这位几百年才能出现的一位旷世奇才,并没有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人生之路一帆风顺,而是“一个落魄文人,一个被政敌迫害的政治家,一个终身颠沛流离的才子”,但他饱经忧患拂逆,人性却更趋温厚,而无尖酸刻薄,他如何具备了这种强大的灵魂和精神?

洒脱俊逸苏东坡  网图

当代作家方方女士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如果上苍能给我一次完全自主的机会,让我不受时空的限制,自由地选择我要嫁的男人,那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嫁给苏轼。

喜欢苏轼的人不止方方一人。

林语堂说:知道一个人,或是不知道一个人,与他是否为同代人与否,没有关系。主要的倒是是否对他有同情的了解。归根结底,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爱的人。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爱他。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是20世纪的四大传记之一。学贯中西的林语堂心中的苏东坡该是一幅怎样的模样?这两位名家共同打造出来的苏东坡会是一种怎样的风采?

他说东坡是“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


满怀欢喜地看完此书,一段时间,脑海中东坡灵魂时时浮现,一种情感如鲠在喉,让人不得不一吐为快。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但是这还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苏东坡比中国其他的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这种混合等于耶稣所谓蛇的智慧加上鸽子的温文。”

是什么让苏轼在诗、词、散文、书法、绘画,甚至在美食上都多有建树,是什么让苏轼汪洋恣肆,是什么让苏轼拥有天真烂漫之趣,是什么让苏轼有大漠长天般的挥洒自如?

林语堂认为“苏东坡的主要魔力,是熠熠闪烁的天才所具有的魔力——他身上显然有一股道德的力量,非人力所能扼制,这股力量,由他呱呱落地开始,即强而有力在他身上运行,直到死亡封闭上他的嘴,打断了他的谈笑才停止。”他“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一则是由于他对自己的主张原则,始终坚定不移,二则是由于他诗文书画艺术上的卓绝之美。他的人品道德构成了他名气的骨干,他的风格文章之美则构成了他精神之美的骨肉。”他如此感叹道:“我不相信我们会从内心爱慕一个品格低劣无耻的作家,他的文字再富有才华,也终归无用。”

惟有大视野才会有大境界才会有大才干。


21岁的青年苏轼从山清水秀之蜀地走出,才华横溢,主考官是宋代文坛的领军人物欧阳修,面对考卷,为苏轼淋漓的才华倾倒,误判是自己的弟子曾巩,为避嫌疑,判定苏轼为第二名。在皇帝主考的殿试中,苏轼批评朝政、指责后宫开销过大,甚至敢于说仁宗皇帝勤政不足。很快,他少年得志,踌踌满志,名满京华,名满朝野,鲜衣怒马,文章遍行天下,上至九五之尊宋仁宗,朝堂领袖欧阳修,下至庶民,对他无一不欣赏推崇。苏轼并未以此自衿。

政坛多风雨,此后宦海沉浮,他一贬再贬,由黄州而惠州,由岭南而海南,愈贬愈远。总观东坡一生,在京都的日子不足十年,其他时间都是在地方任上度过。流放当时天涯海角蛮荒之地海南岛时,“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

面对接踵而至的人生苦难,生命的激流遭遇到不可绕行的暗礁,冲天而起的是最美的雪浪,苏轼以一种全新的人生态度对待不幸,化解苦难,苦难成就了绝美诗篇,成就了他被后人敬仰的“精彩人生”。


苦难面前,东坡的人生始终充满希望和浩然之气。

当别人在为困境中的自己的失意伤怀、哀叹抱怨时,苏东坡却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希望上,放在创造上。他种菜耕田,酿酒做菜,研究草药,参佛学,炼瑜珈,自制墨,极苦而喜,做好眼前能面对的每一件事,做出了只有苏东坡能做出的超脱。

为官一方,造福一地,脚踏实地,务实求是。陕西凤翔东湖是东坡第一份政绩;徐州的“黄楼”筑堤防水;被贬杭州,他带领民众疏浚西湖筑美丽苏堤;海南儋州已经是山穷水尽了,他仍保持着“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气魄,仍挖掘出了泉水。

他追寻自我,不逃不离,用一种最自然的方式接受一切。他把每一处流放地都当成家来热爱,使得他的敌人因为总是看不到他的痛苦而痛苦万分。

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黄州抒怀,大江东去,江山如画。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杭州吟唱: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药中;惠州赞叹: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儋州叹曰:蛮唱与黎歌,余音犹杳杳……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顾计东西。”有人生的无奈,更有人生的超拔和飞扬。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笑且徐行。”有禅意,有不羁,更有一种智慧之声和勇往直前的无悔,履险如夷,泰然自若。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一份自信旷达和潇洒。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再多忧愁,也一任它随着滚滚江水东逝。

他不懂为什么有人认为天空有云,有月光更美。他以为天空无云,正如一尘不染的良心。

无论处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东坡都以一颗率真自然的赤子之心,活得生机盎然,波澜起伏,跌宕多姿,豪纵酣畅,坦荡旷达。

他是“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他接受、尝试着“捱过”苦难,然后越挫越勇,超越苦难。“开荒”创造成就了真正“东坡”,他耕耘收获着自己的生活,收获着自己的快乐。

这种执着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中,蕴含着坚定、沉着、乐观、旷达的精神。

试问,文学史上,有谁能把儒家固穷的坚毅精神,“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者无惧,老庄轻视有限时空和物质环境的超越态度,任真自然、骋目游怀的顺从天道,以及禅宗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变故的观念,“和光同尘,与俗俯仰”的自得,有机融合的如此浑然一体,从而做到了蔑视丑恶,消解痛苦。

苏东坡  网图

世界上最宽广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胸襟。

在那流放之地,他听说当地有溺死女婴的习俗后,大为惊骇,立即写信给当地太守,劝其阻止此杀婴恶俗。“佛言杀生之罪,以杀胎卵为重。六畜犹尔,而况于人。俗谓小儿病为无辜,此真可谓无辜矣。悼耄杀人犹不死,况无罪而杀之乎?公能生之于万死中,其阴德十倍于雪活壮夫也……”。拳拳之心,透纸而出,他创办了救儿会,捐款购买食品,养育那些被遗弃的婴儿。

苏东坡和王安石是政治上的夙敌,作为苏东坡的粉丝,林语堂狠狠地贬低了王安石,说他肮脏,囚首垢面,呆板,神情恍惚,不苟言笑,不近人情。可林语堂也不得不记下苏东坡的这句话:“这世上没有坏人,也没有让我记恨的人。”当王安石罢官落难,东坡专门探望,畅叙旧情,同饮同乐。

“同年”章惇,早年与东坡颇有情谊,但当权之后,屡次欲置东坡于死地,先以“讥刺先朝”的罪名将苏轼降职免官,贬置惠州,贬为琼州别驾,发配儋县,身为宰相的章惇还特别下了一道命令:不准苏氏兄弟在官舍居住。章惇不但在政治上对苏轼排斥、打击,而且在生活上也对苏轼加以设障、留难。两千多个苦熬的日日夜夜,东坡凄风苦雨,备受摧残。元符三年五月,苏轼遇赦,结束七年流放从海南北归,传闻要为相的时刻,章惇之子章援,请求他的宽宥,东坡回信坦诚到:“伏读来教,感叹不已。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好一个“更说何益”“未然者而已”。

这种胸怀度量是慈悲,是一览众山小的胸襟。

对待学生、晚辈更是真诚扶持,亲如兄弟,情同父子。当得知弟子秦观病故,他竟然星夜兼程折回百余里,凭吊感怀。

苏轼与苏辙是兄弟,是师生,是诗词唱和的良友,是政治上荣辱与共的伙伴,是精神上相互勉励安慰的知己,他们很好地诠释了中国古代孝悌文化中的“悌”字。

他对亲人一往情深,悼念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千古绝唱,后无来者;写朝云“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凡此种种,举不胜举。

“圣人视天下之不治,如赤子在水火中”,苏轼爱民如子,体恤民情。他不以对方的地位高而奴颜婢膝,也不因为对方的地位低下而傲视目中无人。

 二十余年仕途多舛,颠沛流离,苦痛磨难,终不改其人性本善的信念,始终怀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说:“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他屹立于对大写的“人”的挚爱与坚信的磐石之上,人类情怀、人文情愫,如电光火石般划过千年夜空,照亮华夏。


苏轼是浪漫、幽默的,苏轼又是兀傲、坚韧的。

林语堂这样写道:人的生活也就是心灵的生活,这种力量形成人的事业人品,与生而俱来,由生活中之遭遇而显示其形态。如同苏东坡《潮州韩文公庙碑》:

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苏轼的存在,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生命形态的存在。

正如作者所言,在读《苏东坡传》时,我们一直在追随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和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呈现,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隔了千年的仰望,仰之欲高,钻之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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