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1

第三章丁忍和丁红


丁忍原来也曾长着一头茂盛的黑发。

农业合作化那年,丁忍和他父亲因为坚决不肯加入合作社,坚持单干,父子俩被抓进了学习班,去学习领会合作化的优越性。从学习班回来的时候,桃花源人惊讶地发现:丁忍满头的黑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坑坑洼洼的光头。

桃花源人问他:“丁忍,你去学习,怎么把头发学掉了?”。

丁忍不吭声。

丁忍的父亲从学习班回来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做道场的丁君趁着半夜时四周无人,停下手中的木鱼,悄悄问丁忍:“你爹怎么死的?”

丁忍摇摇头。

丁君又问:“你和你爹不在一个学习班?”

丁忍说:“他在隔壁房间;有天夜里,我听见他哇哇喊了几声。”

埋葬了父亲之后,丁忍不再单干了,而是跟着桃花源人一起出集体工。

关于他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他自己不肯说,倒是有个参与管理学习班的民兵,后来透露了一些实情。

 这个民兵说:“一开始,我们并没有打算拔光他的头发。起初,我们只是一根一根地拔,每一拔一根,就问他一句:‘合作社好还是单干好?’丁忍这狗日的不吭声。我们又拔一根,问:‘是合作社好还是单干好?’丁忍这狗日的还是不吭声,他还向我们翻白眼!我们开始一撮一撮地拔头发了。我们把一撮头发拔下来给他看:头发上沾着血和头皮。我们问他:‘单干好还是合作化好?’他还是不吭声。他狗日的就是这么犟,打死不求饶!哪怕他哼一声,或是说句软话,我们也不会那么气愤!”

被拔光了头发的丁忍,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来一面镜子,然后把自己的眉毛也全部拔了个精光。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的丁忍老老实实地在桃花源出集体工了。

社员们发现,丁忍有一股蛮力。有一回,桃花源人到金山公社去修水库,回来的时候,路过一个石磨。丁君对丁忍说:“癞子,你不是力气大吗?你敢把这石磨背回桃花源吗?你要能背回去,我给你买一瓶红薯酒。”

丁忍听了,二话不说,背起石磨就走。石磨的主人发现了,喊了几个人追丁忍。丁忍在田埂上跑,主人们在后面追,眼看快要追上了,丁忍突然跳进水田里,走捷径一路狂奔。追他的人空手在田埂上跑,竟然没追上背着石磨在烂泥里逃跑的人。

丁忍把石磨抢回了桃花源。

交公粮的时候,丁忍也令桃花源人刮目相看。别人都是一次背一个麻袋,丁忍却是在两边腋下各夹一个麻袋,面不改色气不喘地走上那高高的独木桥,把两麻袋粮食倒进粮仓里。

在桃花源里,别人捕鱼都用网,丁忍却用铁锤。他挥起铁锤,猛力朝水中的石头砸去。石头被砸碎了,水里的鱼也被震昏了,浮在水面上,丁忍把震昏的鱼都捡入篓中。

丁忍编得一手好竹货。他帮桃花源人编织竹篓、竹篮、撮箕,分文不取。他还削得一手好扁担,他削的桑木扁担又轻又软。在兴修水利的工地上,别人在休息的时候,都是烤火闲聊,他独自一人哗哗地削扁担。

丁忍是桃花源里的五匠(木匠、瓦匠、石匠、篾匠、窑匠)。他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修起了一栋红砖瓦房;别的桃花源人住的都是土砖茅草房。

他自己做砖。他一个人挖凼子,自己踩泥,自己做砖模,把砖泥往模里摔,一块砖胚就做成了。他一天可以做八百多块砖坯。

他自己垒窑,自己烧砖。

他自己做瓦坯,自己烧瓦。

他精心设计自己的红砖瓦房,他一个人放线,挖脚,奠基,砌墙,盖瓦,打灶,粉墙。

他自己给自家的房子上梁。


丁忍十分乐意展示自己的力量和能力。

他给桃花源人修水磨,全身赤裸,只在腰系一条围裙。他左手持錾,右手持锤,錾头在石磨的槽沟里均匀移动,伴随着悦耳的音乐般的叮当声,蓝色的小火花迸射出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他全身上下好像刚刚被刷上了一层桐油。

每年双抢,他最喜欢干的活就是踩打稻机。他把打稻机踩得轰隆隆响,四个人给他递禾把子,还忙得焦头烂额。别人踩打稻机都是三个人同时踩,可他就一个人踩,他一个人打的谷子比三个人打的还多。踩打稻机时,他同样全身赤裸,只在腰间系一条围裙。当他左脚随着打稻机的踏板一上一下时,围裙被掀开,两颗硕大的卵子显现在桃花源人的视线里。

丁君说:“丁忍那两颗卵子比牯牛的卵子还大,足有一斤多重,真是一盘难得的下酒菜。”

别人车水都是两个人或三个人车,他一个人车水。别人车水时,一边车一边聊天,或是唱车水歌。他独自一个人车水,不聊天,也不唱车水歌,他可以通宵达旦地车水,一直在水车上不下来,不休息。

最令桃花源人惊叹的是,他可以一边车水,一边打瞌睡,哗啦啦的水声,和他的呼噜声互相呼应。有一回,丁君从水车边经过,看见丁忍在一边车水一边打呼噜,便把他拍醒,然后问他:“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丁忍说:“我梦见我在车水。”


在桃花源这个世界里,丁忍似乎无所不能,令人钦佩。不过,桃花源人对他也有不满的地方,那就是丁忍不喜欢说话。

其实,丁忍和桃花源的孩子们常常有说有笑,但他不愿意和成年人多说一句话,即使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他也惜字如金。

有一段时间,武陵公社掀起了背诵语录的热潮。桃花源人大多数都是文盲,背诵语录很困难。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丁兵让长沙知青陶慕源在政治夜校上语录课,可丁忍听得呼呼大睡。

有一回,丁兵提前得知,在送公粮的路上要检查社员背语录的情况,丁兵让陶慕源挑选出若干条特别简短的语录,让送公粮的男人们背诵。可是,丁忍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从桃花源到公社粮站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其中有一段路叫喊娘界,坡陡难爬。每年送公粮,桃花源人最怕的就是过喊娘界。那一次,桃花源人挑着公粮,汗流浃背地来到喊娘界时,发现那里果然站着一排学生,每人手里拿着一本语录,要求挑公粮的人背诵语录,背不出的人不准过喊娘界。

矮小瘦弱的丁红被担子压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哎呀,我都恨不得喊一个人来帮我出气呢,还要背什么语录啰。”

但是,不背语录不准通过。

轮到丁君时,丁君说:“农业学大寨。”

丁君通过了。

轮到刘痒痒时,刘痒痒说:“要斗私批修。”

刘痒痒通过了。

轮到丁忍时,丁忍说:“千万不要说现话。”

学生一愣,抓住丁忍的箩筐说:“有这样一条语录吗?”

丁忍说:“有。”

学生问:“在哪一页?”

丁忍说:“在一百九十六页。”

学生松开了箩筐,低头翻阅语录本。丁忍挑着两百斤的担子,飞快地朝喊娘界冲上去。学生在他后面追,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这本语录只有五十六页,没有一百九十六页……

丁忍已经远远地把学生摔在了后面,面不改色气不喘地回答学生:“你下次记得拿那本一百九十六页的语录来。”


有一年冬天,在水库建设工地上,丁忍的表现特别抢眼。他打着赤膊,只穿一条短裤,挑起土来,健步如飞。别的社员挑土都用撮箕,他挑土用箩筐;别人跑一个来回的时间,他已经跑了两个来回。雪花漫天飞舞,他那古铜色的胴体上却大汗淋漓。工地广播里正传出鼓舞干劲的歌声:


学习大寨呀赶大寨,

大寨红旗迎风摆。

它是咱公社的好榜样呀,

自力更生改变那穷和白……


吃午饭时,工地广播员手里拿着笔记本来采访丁忍。广播员问他:“你今天干劲这么足,是为了什么?”

丁忍不做声。

旁边一个社员捅了捅丁忍:“快说呀:当然是为了学大寨精神呀。”

广播员又问丁忍:“学习大寨什么精神?”

丁忍不做声。

又有一个社员提醒他:“快说呀,说了有好处。”

丁忍不做声。

广播员又问丁忍:“学习大寨什么精神?”

丁忍不做声。

旁边的社员忍不住了,纷纷替他回答:

“站在田头,放眼世界。”

“敢叫日月换新天。”

丁忍不做声。

有一个社员劝他:“你快说呀,说了工地指挥部会奖你一块码头牌肥皂。你堂客一年四季都用茶枯洗衣服,还从来没有用过肥皂呢。”

广播员注意到,丁忍紧闭的嘴唇张开了,他砸了砸嘴。广播员看到了希望,于是重新发问:“你今天为什么干劲这么足?”

丁忍终于说话了,他说:“为了早日修好水库。”

广播员激动万分,他决定乘胜追击,接着又问:“早日修好水库,又是为了什么呢?”

丁忍厌恶地皱了皱眉,不做声。

旁边的社员纷纷提醒他:

“快说呀:早日修好水库,支援世界革命。”

“为了解放全人类。”

可丁忍就是不做声,他到底还是没有得到那块码头牌肥皂。


就连对自己的堂客也是如此。

有一天早晨,社员们在山坡上的黄豆地里锄草。就在大家有说有笑的时候,忽然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声:“你们看,丁忍来了!”

大家抬一看,果然是丁忍来了。他光着上身,只系着一条围裙,从田埂上走来了。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锄头,看看丁忍过来干什么。

丁忍爬上山坡,对着站在众人中的罗肤说了句:“裤子呢?”

刘痒痒问丁忍:“裤子?谁的裤子?”

丁忍不说话。

丁君又问:“你在跟谁说话?”

丁忍不出声。

刘痒痒又说:“你来找你的裤子?”

丁君说:“你的裤子?你什么时候穿过裤子?”

丁忍不出声。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丁忍,只有罗肤没望他,罗肤低着头独自一人在锄草。

丁红对丁忍说:“你昨晚到观音生产队的杨仙菊家里喝酒,喝醉以后,你调戏杨仙菊,结果,你的裤子被她男人扒掉了,没收了。这事你现在想不起来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哄笑声。

丁忍冲着罗肤又说了句:“裤子呢?”

罗肤没理他,只是低头锄草。

刘痒痒冲上前去,把丁忍往山坡下推,说:“你在跟谁说话?你在说谁的裤子?这里没人理你,你快走快走。”

没想到丁忍发了火,他撞开刘痒痒,冲到罗肤面前,啪地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狗堂客!我在跟谁说话?这不明摆着跟你说话吗?你把我的裤子藏到哪里去了?”

罗肤摸着被打红的脸,恶狠狠地对丈夫说:“你的裤子被我烧了!”

丁忍还要打罗肤,被众人拉开了,他铁青着脸,走下山坡去了。

罗肤蹲下来,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诉:“丁忍这个哑巴,他从来不喊我的名字,他跟我说话,连个‘喂’字也没有。”

从罗肤的哭诉中,大家才明白,原来,一年四季只系一条围裙的丁忍其实是有裤子的,而且是一条灯芯绒的长裤。这条灯芯绒的长裤被他奉为宝贝,在桃花源里,他舍不得穿,也不屑于穿。一旦出了桃花源生产队,他就会把它穿上。昨天,他穿着他心爱的灯芯绒长裤,到木鱼洲大队的舅舅家喝喜酒。在酒席上,他喝醉了,吐了一裤子。他回家后,罗肤连夜把它洗干净了。为了让它快点干,她把它晾在桃花溪边的一颗柳树上,因为那里风大。

今天,生产队长丁牛安排丁忍到公社供销社去买化肥,丁忍决定穿上他的灯芯绒长裤去供销社。但是,他在家里怎么也找不到他的灯芯绒长裤了,所以跑到罗肤出工的地方来找她问裤子在哪里。

丁忍不愿跟大人们多说一个字,却跟桃花源的孩子们聊得来。比方说,他跟刘痒痒的大儿子刘一痒就无话不谈。他犁田时,背上背一个小竹篓,每当从犁翻的田泥中发现泥鳅或黄鳝,他就会把它们捡进竹篓里。到了收工的时候,他就会朝站在田埂上看他犁田的刘一痒喊道:“一痒,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抖动着手中的竹篓。

刘一痒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丁忍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把竹篓递给刘一痒说:“拿回家去,叫你妈做个辣椒炒泥鳅,叫你爹吃了泥鳅后,多给我们讲几个笑话。”

刘一痒说:“我爹跟我妈常议论你,问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大人说话,只跟小孩说话,”

丁忍说:“因为大人们老说现话;小孩子不说现话,小孩子说鲜话。”他指着自己的光头,说:“你看到没有?我不说现话,头发都被扯光了。”

按照桃花源人的定义,现话是指被翻来覆去、反复说过的假话、大话、空话、套话。桃花源人不喜欢说现话,也不喜欢听现话。他们把“说现话”叫做“炒现话”。桃花源里有一句人人皆知的俗语,叫做“话炒三遍狗都嫌!”

桃花源人喜欢听鲜话,说鲜话。根据桃花源人的定义,鲜话是指新鲜的话,有趣的话,没有被别人说过的话,听了让人发笑的话。当然,鲜话也包括真话,所有的真话都属于鲜话。

从丁忍和刘一痒的这段对话中,桃花源人明白了:丁忍讨厌现话,喜欢听鲜话。所以,每天晚上,在生产队政治夜校开会学习的时候,他总是会在耳朵里塞上豌豆,然后依靠在墙角打呼噜。

但是,自从刘痒痒下放到桃花源以后,情况有了变化,丁忍不再在耳朵里塞豌豆了,也不再靠在墙角打呼噜了。因为刘痒痒来了之后,夜晚的政治学习不再是听丁兵念报纸上的现话,而是听刘痒痒讲鲜话。


寡言少语的丁忍,如果要说在桃花源里有朋友的话,那么,丁红大概可以勉强算得上是丁忍的朋友,至少,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最多。

丁红个子瘦小,站在他那高大的堂客高德英面前,他就像一只猴子站在一位耍猴人面前一样矮小。瘦小的丁红在生产队里出工的时候,总喜欢同丁忍呆在一处。喜欢唠叨的丁红,同沉默寡言的丁忍呆在一起,就好像一位嘴碎的牛工师傅,同一头牛呆在一起。他们二位呆在一处,永远是丁红在说,在骂,在指责,而丁忍总是默默承受,不发一言。

丁红对丁忍有着永远的嫉妒:丁忍身高力壮,丁红矮小体弱;丁忍样样精通,丁红身无长物;丁忍堂客的奶子像西瓜大,丁红堂客的奶子像芝麻大…….

然而,丁忍却愿意让这么一个满腔妒火的人呆在他身边唠叨,桃花源人推测:大概是因为丁红唠叨的都是鲜话。

比如,丁红向丁忍唠叨说:“我家里那个政治堂客,她总是处处欺压我呢。昨天,我家的蚊帐破了洞,找不到布来补,我就把墙上的奖状撕下一小块来,粘在蚊帐上。结果被我堂客发现了,她打了我一个耳光,说我撕她的奖状就等于撕她的脸!”

丁红又向丁忍唠叨说:“我跟我堂客说:我想跟丁忍到外面搞副业挣钱。我堂客不同意,她说:我是党员,又是妇女队长,作为我的丈夫,你怎么能带头走资本主义道路呢?你这不是拖我的政治后腿吗?”

丁红又唠叨说:“李兰花在生产队的芝麻地里扯猪草,不小心碰倒了几棵芝麻杆。她怕被人发现,就把芝麻杆混在猪草里拿回了家。有个堂客向我堂客检举了这件事。我堂客想:既然有人检举,当然就要在妇女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一下这种现象,也算是对检举人的一个交代。没想到,李兰花竟然主动跳出来,指着我堂客的鼻子破口大骂,把我堂客祖宗十三代都骂个遍!她骂的那些脏话呀,哎呀,我都说不出口……我堂客回家后哭咧,她委屈咧……”


刘痒痒曾经十分羡慕地对丁忍说:“你狗日的力气真大!”

丁忍翻了翻白眼说:“力气大有卵用?力气再大也抗不过国家机器。”

刘痒痒又说:“你一身都是本事,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搞副业挣钱呢?”

丁忍说:“开不到证明。”

刘痒痒说:“夜郎佬姜央常年在外面搞副业,他为什么能在丁兵那里开到证明呢?”

丁忍说:“丁兵得了痔疮从来不用草药治。”

刘痒痒说:“他怎么治好的?”

丁忍说:“夜郎佬姜央用舌头帮他舔好的。”

丁忍不肯低头求人,但他的身边有丁红。丁红愿意低头求人,丁红想办法从丁兵那里开到了证明,丁红就和丁忍一起出去搞副业。

活多的丁红和活少的丁忍配合得倒也默契。

有一回,他们到澧县的一个偏僻生产队做篾工。丁红篾工技术差,只能干些粗活。他到山上砍楠竹,把楠竹拖到晒谷坪,再把楠竹破成片。丁忍技术好,负责破篾片,编撮箕。

当旁边无人围观时,丁忍就教丁红如何拿刀,如何破篾片。

当旁边有人围观时,丁红就丢下手中的篾刀,坐在旁边抽烟,同时,他还冒充师傅,指手划脚地唠叨着,训斥着丁忍:“你这狗日的徒弟,看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再跟我学十年也出师不了”。

丁忍不出声,他手里的篾刀灵活自如,细软的竹篾像涓涓细流一样,从他手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周围的社员看得入了神。

丁红越骂起越起劲:“你狗日的,没花一分钱,就做了我的徒弟。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当年,我拜师学艺的时候,多艰难啊!拜师之前,要先写投师字。投师字怎么写?那就是要给师傅、师娘各送一份大礼:从头上的帽子往下数,一直数到脚,春夏秋冬的衣服、鞋帽、褂各两套,还要送雨伞两把,猪肘子五斤,猪下水八斤,面粉十斤,红糖三斤……投师之后,天天跟着师傅干活,拿不到一分钱工钱。晚上 ,还要给师傅烧热水洗脚……逢年过节,还要送师傅猪头两个,芝麻油五斤……这样的日子我足足捱了五年!五年哪!”

丁忍一声不吭,他眉头越来越舒展,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娴熟,越来越流畅。

围观的社员越来越多,丁红也越骂越上火。他指着丁忍的手骂道:“你看你那双手,比懒婆娘的裹脚还笨!老子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丁忍不吭声。

丁红站了起来,走近丁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狗日的是个哑巴吗?老子教导你半天了,口水都说干了,你为什么不吭一声?”

丁忍不吭声。

丁红骂得脸红脖子粗。

丁忍仍然不吭声。

丁红把脚上的草鞋脱下来,手举草鞋,朝丁忍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嘴里骂道:“打死你这个笨哑巴!”

众人一起涌上去,把丁红拖开了。大家又耐心地劝了好久,才散去。他们一边走一边感叹:

“要熬成师傅,可不容易!”

“徒弟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出门搞副业挣钱,不容易啊!”

有一回,丁红、丁忍来到汉寿县株木山公社一个靠近国道的生产队为社员们打制木桶。丁红负责砍树,丁忍负责刨木料。干了没多久,丁红跑到禾场边的厕所去屙尿。

他刚要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听到有一个人在喊:“喂,你是哪里来的,有证明吗?”

丁红本想冲出来应对,但他转念一想:“今天,我倒想看看丁忍这个哑巴到底会不会说话。”他躲在茅厕里,向禾场上探望。

一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走到丁忍身边,问丁忍:“喂,老子问你话呢,你有证明吗?”

丁忍不理他,只是哗哗刨木料。

干部模样的人逼近丁忍的脸,问:“你是哑巴吗?”

丁忍不理他,继续刨木料。

干部模样的人怒不可遏,他一把抓住丁忍的手,骂道:“你这个投机倒把分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资本主义!走,跟我到公社武装部去!”

他拖丁忍,拖不动。丁忍顺手一推,把干部模样的人推到三四米远的地方,跌倒在地。丁忍没理他,仍然低头刨着木料。干部模样的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丁忍说:“你等着,我去喊民兵来,老子不信国家机器治不了你。”

丁红觉得自己该出场了,他冲到干部模样的人前面,忙不迭地把“沅水”牌香烟递到对方手里,并且拿出证明给对方看,同时点头哈腰地对干部模样的人说:“看你这身衣服,就知道你是大干部;你一个大干部,犯不着跟畜牲生气。”

“畜生?”“大干部”疑惑地掉头四顾,“畜牲在哪里?”

丁红指着丁忍对“大干部”说:“你别看他长着一副人样,他其实是个畜牲呢。大干部,我跟你说实话吧,他呀,连畜牲都不如咧。他十一岁时,就偷看姐姐洗澡;他十三时,趁哥哥不在家,抱着嫂嫂亲嘴;他十五岁时,跑到桃源县陬市去偷牛,十五个民兵抓他,他飞脚一阵乱踢,踢进民兵的裆部,结果,把两个民兵的卵子踢碎了。”

“大干部”惊讶地瞪大眼睛,将信将疑地望着丁忍,问丁红:“这个家伙真有这么厉害?对这样的坏分子,国家机器为什么不对他施行专政?”

丁红说:“专政啦专政啦。他坐了三年牢。从牢里出来后,又为‘任务猪’的事,把食品站的人打了。他不肯交‘任务猪’,食品站来了好几个人,强行拖他的猪。他飞起一脚,又把食品站一个职工的卵子踢破了。他又坐了五年牢。从牢里出来后,他又为我们生产队与别的生产队争水的事坐牢了。”

“大干部”问:“争水?争什么水?”

丁红说:“邻队的看水员挖开渠道,偷了我们生产队的水,这个家伙为了报复看水员,竟然把看水员的老娘强奸了。我的天哪,人家八十多岁的老娘啊!你说,他怎么下得去……啊?他强奸人家八十多岁的老娘,他居然还理直气壮!他竟然说:‘你偷我们生产队的水,我就偷你娘!’大干部,你说说看,这样的人,不是畜牲是什么?”

“大干部”恶狠狠地说:“难道,国家机器就拿他没办法啦?”

丁红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国家机器只对人专政,不对畜牲专政。大干部,你看见过批斗猪、狗、牛的大会吗?对于这种专踢男人卵子、猪狗不如的家伙,国家机器真拿他没办法。不过,”说到这里,丁红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大干部”说:“国家机器管不了他,老天管得了他。”

“老天?”“大干部”一脸惊愕地问,“老天如何管?”

丁红指了指天空,说:“老天发怒了,天打雷劈啦!这个家伙坏事做尽,丧尽天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这个畜牲遭天打雷劈啦!”

“大干部”疑惑地看看丁红,又望了望正在哗哗刨木材的丁忍。

丁红说:“你不信?我跟你说:有一天,我和他在田里犁田,多晴朗的天空。突然,一个霹雳下来,把他打倒在地。我跑过去一看,他全身焦黑,头发眉毛全都烧光了,只剩一口气。我把他背到大队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说:再晚来一步就没命了。你看,我救了他一命。老天都嫌弃他,只有我不嫌他,因为我是个善心人嘛。不过,自从遭雷打以后,他变得又聋又哑,成了个神经病。我不讲假话,不信,你可以走近去看看他。不过呢,你最好别惹他,他是个神经病,最喜欢踢男人的卵子。”

“大干部”禁不住好奇心,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丁忍身边,双手护住自己的裆部,仔细把丁忍打量了一遍,发现丁忍果然没有头发和胡子。

果然全身焦黑。

他那双眼睛果然像神经病人的眼睛!

“大干部”胆战心惊地离去了,一边走一边咕哝道:“今天真是碰到鬼了。”


丁红和丁忍在常德地区的几个县搞过几次副业,结果没有挣到什么钱,于是他们决定学习夜郎佬姜央,也到湘西去试试。

他们到达湘西的第一站是沅陵县城。

从沅陵汽车站出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两人早已饥肠辘辘。他们四处寻找吃饭的地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家国营面馆。丁红把钱递给售票员说:“买两碗面。”

售票员二话不说,就把钱退给了丁红。

丁红问:“为什么不卖面条给我们吃?”

售票员说:“吃面是要粮票的,我的乡下同志,你不知道吗?”

丁红这才想起粮票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粮票,把粮票和钱一起递给售票员,说:“帮个忙,我们饿了一天了,请你卖两碗面给我们吃。”

售票员朝丁红手中瞥了一眼,说:“你的粮票不行。”

丁红说:“为什么不行?”

售票员不耐烦地说:“我们只收全国通用粮票,不收湖南省粮票。”

丁红大感意外,说:“你们沅陵不属于湖南的地界吗?”

这时,一个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冲丁红嚷道:“你这个乡巴佬,哪来的这么多废话?说不行就不行,快滚!”说完,他看到丁忍手握双拳,怒目而视,便冲丁忍喊道:“你想打架?好!工人纠察队正想卸下你一条腿!”

丁红把丁忍抱住了,说:“吃面条要全国通用粮票,我们不吃面条了,我们去吃馒头。”

两人在街上四处寻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馒头店。一打听,没想到吃馒头也要全国通用粮票。

两人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蹓跶,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卖生红薯的地摊面前,问:“你卖红薯的,要收全国通用粮票吗?”

卖红薯的社员满脸堆笑地说:“不用不用。大哥,我这红薯在地窖里藏了一年了,甜得很呢,你可以先尝尝,不甜不收钱。”说着,就把红薯往丁红、丁忍手中塞。

丁红尝了一口红薯,确实很甜,他笑着对丁忍说:“在桃花源吃了一辈子红薯,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红薯。”

丁忍尝着红薯,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两人买了红薯,一路吃,一路去寻找旅社。丁红一路走,一路说:“还是乡下人好,乡下人见了我们笑嘻嘻的。公家人凶神恶煞,欺负乡下人。”走了一阵,他又说:“在桃花源里吃红薯,到了沅陵县城还是吃红薯,看来我们只有吃红薯的命。”

两人找了一间小旅社住了下来。

第二天,两人外出找事做。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事做。肚子饿了,还是只能买红薯吃。

到了晚上,两人疲惫不堪地回到小旅社,丁红不停地长吁短叹:“唉,原以为到湘西容易找到事做,没想到还不如常德呢。你说:那夜郎佬姜央怎么就常年能找到事做呢?”说完,他望着丁忍,等丁忍回答。

丁忍也望着他,一言不发。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个人,不请自来地走进了他们的房间。

来人花白头发,穿一件不合时令的破旧棉衣,额头上有着一道又一道刀刻似的皱纹,厚厚的嘴唇,一副憨厚的样子。他在凳子上坐下来,掏出旱烟袋,一边卷烟,一边笑眯眯地问道:“你们是到沅陵来搞副业的吧?”

丁红疑惑地望着来者,随口答道:“是呀。”

来者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卷起厚厚的嘴唇,一声长叹:“唉,在外面搞到副业的人,可怜呢。”

接着,他自我介绍道:“我是隔壁医院食堂烧火的师傅,人家都喊我胡师傅。我在医院里,经常看到有些头破血流的人躺在走廊里。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受伤的人,都是来沅陵搞副业的外地人。他们没钱治伤,躺在那里哭,好可怜哟。”

丁红一惊:“为什么被打?”

胡师傅说:“有人抢他们的钱包,他们死也不肯松手,那些强盗举刀就砍。”

丁红吓得望了丁忍一眼:“这个地方现在还有强盗?”

胡师傅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湘西,是出土匪强盗的土地,大白天也有人抢东西呢,为了抓坏人,派出所、工人纠查队对住旅社的人查得很严,你们带了证明在身上吧?”

丁红说:“我们开了证明。”

胡师傅说:“有证明就好。像你们这样外出搞副业的人,我见得多了。有时候,我看那些外地人十天半月都找不到事做,实在可怜,我就介绍他们到我侄子的工地上去做小工。我侄子在工地上当个小头目,说得上话。”

丁红听了,顿时两眼放光:“我们正愁找不到事做呢,你能帮我们找事做吗?”

胡师傅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正经做事的人吗?搞歪门邪道的人我可不敢惹。”

丁红仿佛遇到了知音,开始唠叨起来:“我们是从常德武陵县桃花源那里来的。我们那个桃花源生产队,好穷咧,是整个桃花源大队最穷的,出工一天挣八分钱,而且到年底还兑现不了。我们生产队有个叫姜央的夜郎佬,他说他经常到湘西十二县搞副业,我们让他带我们出来,可他不肯,我们就自己跑来了。我们出一趟远门可不容易呢,至少要过三关。第一关是我堂客。我那个政治堂客不同意我出门搞副业,这次外出,我还同她打了一架呢。第二关是开证明。开证明可不容易咧,我找我们大队民兵连长丁兵找了五次,给他送了两斤菜籽油,一百斤红薯,他才给我开了证明。第三关是钱粮。我挑了一百斤稻谷到公社粮站卖了,换成湖南省粮票。粮票有了,可到哪里去凑钱呢?思来想去,我把家里的猪赶到公社食品站卖了,凑了七十多块钱。我这个光头伙伴跟我一样,也卖了粮,卖了猪。我们两个人共凑了一百多块钱,一百斤粮票,总算动身了,哪想到在沅陵这个地方,有了钱和粮票,竟然吃不上饭,只好天天啃红薯。”

在丁红说话时,胡师傅一边听,一边不时瞄一瞄坐在丁红身边的丁忍。丁忍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望着胡师傅。

等丁红说完,胡师傅说:“出门在外,实在可怜呐,不过,”他站了起来,说:“万事开头难。等你们找到事情做以后,就好了。现在,我去跟我侄子说一下,让他安排你们去工地上做事。”

胡师傅走后,丁红很兴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对丁忍说道:“你看看,你跟着我出来,运气多好!刚来两三天,就能找到事做。胡师傅为什么帮我们?还不是听我说得可怜?要是像你这狗日的哑巴一样,观音菩萨来了也不会帮我们。出门在外,你不行,还是要靠我,还是要靠我这张嘴。”

第二天,丁红、丁忍还没起床,就有两个查户口的公安咚咚地捶门。他们一进屋,就高喊:“快快交代你们投机倒把的罪行!”

丁红反复辩解;公安人员不容分说,责令丁红、丁忍高举双手,面壁而立,两位公安人员从丁红身上搜出了“脏款脏物”,并把丁红、丁忍带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丁红取出证明,反复向公安人员解释,公安人员脸色才稍稍缓和,准备释放两人。正在这时,一伙带红袖章的人冲进了派出所,坚决要求必须要有当地人提供担保,才能释放丁红、丁忍。

丁红顿时懵了,咕哝道:“我们二人初到沅陵,哪里认识什么当地人呢?”

一位戴红袖章的老人语气和蔼地对丁红说:“一个当地人也不认识吗?你别急,慢慢回忆一下。你们来这里也有两三天了,总会认识一两个本地人吧。”

经过戴红袖章的老人提醒,丁红忽然想起了昨天同他们交谈的胡师傅,便说:“我们同隔壁医院食堂里里烧火的胡师傅聊过天,胡师傅可以做担保人吗?”

戴红袖章的老人笑了,说:“当然可以,他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

很快,胡师傅就被戴红袖章的人找来了。

丁红见了胡师傅,好像见了救星,恳求胡师傅道:“老师傅,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昨天还答应介绍我们到你侄子的工地去做小工呢。现在,你干脆好事做到底,就当我们的担保人吧。”

胡师傅面有难色,说:“唉呀,我昨夜跟我侄子说了,他说他工地上暂时不招小工,让你们再等几天。你说让我做你们的担保人,这个责任可不小呢,万一你们出了什么事,我要担责任呢。”

这时,那个戴红袖章的老人对胡师傅说:“老胡,你听我说:出门在外,谁都有落难的时候,你就帮帮这两个外乡人吧”。

胡师傅搓着手,犹豫着,显得十分为难。

这时,另一个戴红袖章的青年把嘴巴附在丁红耳边,小声道:“这个胡师傅无儿无女,是个孤老,你给他十块钱,十斤粮票,他可能愿意作你们的担保人。”

丁红的心好像被砍了一刀似的一阵抽紧,他大叫起来;“我的天啊,十块钱十斤粮票?!我在桃花源生产队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啊!”

胡师傅准备住外走。

那个戴红袖章的青年拖住了他。

那个戴红袖章的老人在丁红耳边小声道:“胡师傅真要走了,你们俩就只能去坐班房了。”

万不得已,丁红只得给了胡师傅十块钱和十斤粮票。

戴红袖章的人又罚了丁红五块钱,五斤粮票,才放丁红、丁忍二人出来。

二人哭丧着脸在街上游荡。

丁红一边抽着自己的耳光,一边说:“十五斤粮票!十五块钱!我的娘吔,在桃花源出一年工也挣不到这么多呢。一眨眼就没了!”

丁忍用草鞋恶狠狠地踢着街上的石子。

他俩饥肠辘辘,决定还是去买生红薯吃。可是,等他们走到那个卖红薯的摊位时,发现那个卖红薯的社员不见了。

两人愁眉苦脸,在街上游荡。

忽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们:

“搞副业的,你们等一下。”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腋下挟着报纸、手拿雨伞的年轻人追了上来。他跑到二人跟前,一脸关切地说:“听口音,你们是桃花源生产队的吧。我也是桃花源大队的,只是跟你们不在同一个生产队,好歹我们都是桃花源人。”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对丁红说:“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那个医院的伙夫胡师傅和公安、纠查队是一伙的,他们勾结在一起,专查外地人,我已经被他们罚款好几回了。唉,我们桃花源人在外面就是受人欺压啊!”

丁红、丁忍被年轻人的话打动了。

年轻人从报纸里取出两个热乎的包子,递给丁红、丁忍说:“老乡,快吃吧,你们好久没有吃过熟食了。”

二人接过包子,望着年轻人,感到鼻子有些酸。

年轻人说:“吃吧吃吧,趁热吃了。出门在外,谁没有落难的时候呢?”

丁红、丁忍开始吃起包子来。

年轻人小声对二人说:“我是偷偷贩卖全国通用粮票的。外地人到了这里,没有全国通用粮票,是吃不上饭的。你们要不要从我这里换全国粮票?”

丁红说:“我们正想买一些全国粮票呢。”

年轻人朝四下扫视一圈后,说:“私下买卖粮票是犯法的,要坐牢的。这样吧,我带你们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交易。”

丁红、丁忍跟着年轻人来到一条小巷。年轻人有些紧张地说:“工人纠察队正在四处巡逻,随时都有可能到这里来。这样吧,我把粮票拿出来,你把钱拿出来,快快交易。如果纠查队来了,我们就分开跑。”

说着,年轻人掏出五十斤全国粮票,摆在丁红面前。丁红便从贴胸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包好的小包。当他正准备打开塑料小包时,忽然听见一声大喊:“纠查队来了,快跑!”

待他抬头张望时,只见那个年轻人从他手里夺过塑料小包,闪电般向前冲去,很快就消失在七弯八拐的小巷深处了。


后来回到桃花源以后,丁红向桃花源人讲起塑料小包被抢后的心情时,总是说:“有好几次,我都想投水死了算了,每一回,都是丁忍把我拉住了。”

那个被抢的塑料小包里,包着他们的全部钱款、湖南粮票以及外出搞副业的证明。

没有了钱、粮票和搞副业证明,丁红、丁忍只好在沅陵乡下四处乞讨为生。后来,他们看到有一群人在挖土方,便加入了挖土方的队伍。

挖土方是个力气活,每天一毛钱的工钱,吃两顿红薯丝饭。两人原打算等挣够了回桃花源的路费就回家。可是,干到第三天夜里,一队民兵忽然把工地包围了。民兵命令所有人都必须把身上的钱交出来。丁红、丁忍被搜身,未搜出分文,两人都挨了打。有个妇女的钱被全部搜走时,她抱住民兵的腿,哭诉道:“这是我半年的工钱啊!”

丁红、丁忍随众人被押到一个操场。操场上灯火通明,那里已集中了几十个“流窜分子”。到处都是带抢的人在走动。只见几个民兵敞开衣服,手持皮带,狠狠地抽打躺在地上的人,地上的人被抽得满脸是血,哭爹叫娘。有人在搜身,有人在大声呵斥,整个操场乱哄哄的。操场边上摆了一张写字台,一个穿制服的人把丁红、丁忍带到写字台前。写字台后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公安干部模样的人,他见了丁红、丁忍,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是不是从家乡流窜出来从事反革命活动的呀?”

丁红说:“我们是出来搞副业的。”

公安干部问:“有证明吗?”

丁红说:“证明和粮票、钱都被人抢走了。”

公安干部讥诮地抽了抽嘴角,说:“你这个理由编得一点也不高明。按照你的说法,如今的社会形势很不好啰?”

丁红说:“当前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

公安干部指了指丁忍,问:“你呢?”

丁忍不吭声。

丁红说:“他跟我是一伙的。”

公安干部对丁红说:“我没问你,你闭嘴。”他又指着丁忍问:“你是干什么的?”

丁忍不做声。

丁红说:“他是个哑巴。”

“哟呵,是个哑巴?”公安干部来了兴致,他站了起来:“老子搞公安工作多年,潜伏得再深的特务,伪装得再巧妙的坏人,都会被我抓出来!想在我面前装聋作哑是混不过去的,我看你这个光头不像个好人,你给我从实招来:发报机藏在哪里?”

丁红说:“他不是特务,他真的是哑巴,我看着他长大的。”

公安干部说:“好,他是哑巴。不过,装哑巴要有装哑巴的样子,那就让他这个哑巴给我打几个哑语手势。”

丁红望着丁忍,示意他打手势。

可丁忍一动不动。

公安干部说:“不打哑语手势也行,你叫他给我啊呀啊呀几声也行。”

丁红望着丁忍,示意他啊呀啊呀叫几声。

可丁忍一声不吭。

公安干部一招手,立刻来了几个民兵,他对民兵们说:“这个光头潜伏得很深,你们想想办法,叫他这个假哑巴现出原形。”

民兵们用绳子把丁忍五花大绑,再把他放倒在地上,然后,一个民兵一脚踩在丁忍的肚子上,问丁忍:“发报机藏在哪里?说!”

丁忍不吭声。

这个民兵两只脚站在了丁忍的肚子上,问丁忍:“发报机藏在哪里?说!”

丁忍不吭声。

又一个民兵双脚站在了丁忍的胸口上,问丁忍:“发报机藏在哪里?说!”

丁忍还是不哼一声。

丁红看见丁忍的额上沁出了汗珠,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公安干部面前,哭喊道:“老公安,我跟你说,他真的是个哑巴!自从遭雷劈以后,他就变得又聋又哑又傻。自古以来,人人都说桃花源是世外桃源;世外桃源怎么会有特务呢?怎么会有发报机呢?我们桃花源那个地方连手电都用不起啊!发报机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听都没听说呀!”

“下来下来。”公安干部朝那两个站在丁忍身上的民兵招了招手。他让民兵给丁忍松了绑,然后,他又把丁红从地上扶起来,对丁红说:“你刚才说什么世外桃源,什么桃花源,是什么意思?”

丁红说:“我和这个哑巴都是从桃花源里来的,这个哑巴不是特务,他和我一样,都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

公安干部问:“你说的是哪个桃花源?”

丁红说:“哪个桃花源,世上难道会有几个桃花源吗?只有我们那里一个桃花源。”

公安干部问:“是书上说的那个桃花源?”

丁红说:“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桃花源。我们桃花源里有常德汉剧团下放的右派分子刘痒痒,还有长沙下放来的知青陶慕源,他们二人都是大知识分子,他们说我们那里就是古书上说的桃花源。我七岁入私塾,读了几年旧书,我能背诵《桃花源记》呢。由于我记忆力好,私塾先生夸我是‘翰林底子’。长大后,我特地跑了方圆几十里,寻访各地的老秀才,他们都说我们那个地方就是古书上说的桃花源。”

公安干部微笑起来:“哎呀,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呢。小时候,我也背诵过《桃花源记》。那时候,我就想:世上有这么美好的地方,我应该到桃花源去看看。唉,一直没有机会去。直到今天,我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桃花源记》呢。”

丁红说:“欢迎你这个大干部到我们桃花源去游玩。”

公安干部开始兴致勃勃地高声吟诵《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吟完这一句,他停了下来,问:“是不是有个捕鱼人到过你们桃花源?”

丁红说:“是呢,是有个捕鱼人到了我们桃花源呢,他叫姜央,听说他以前一直在沅水上打鱼。”

公安干部又开始一边吟诵一边提问:“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一条小溪?”

丁红说:“是有一条溪,叫桃花溪。”

公安干部又问:“沿着小溪向上走,是不是会看见一片桃花林?”

丁红说:“是有一片桃花林。我们桃花源里到处都是桃花林。”

公安干部问:“到了小溪的尽头,是不是会看到一座山?”

丁红说:“是有一座山,叫桃花山。”

公安干部问:“山上是不是有个小洞口?”

丁红说:“是有个小洞口,叫桃花洞。”

公安干部问:“从洞口走进去,是不是就进入了桃花源?”

丁红说:“从洞中走进去,就进入了桃花源生产队;洞口外面是桃花源大队。不过,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也有一部分田土在桃花洞外面。”

公安干部又开始一边吟诵一边提问:“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桃花源外面的人进了你们桃花源,你们桃花源人是不是会‘设酒杀鸡作食’招待他们?”

丁红说:“以前,家里来了客人,我们会‘设酒杀鸡作食’招待客人。现在,我们不杀鸡招待客人了。现在,桃花源里有规定:家里几口人,就只准养几只鸡。像我们桃花源里的五保户丁根,他家只有一口人,就只能养一只鸡。鸡养得少,当然舍不得杀。桃花源里,大多数人家都只养母鸡。养母鸡是为了让它下鸡蛋,下了鸡蛋好卖钱。一个鸡蛋卖六分钱,买一斤盐要花一毛五分钱,买一斤煤油要花三毛五分钱,如果把母鸡杀了待客,吃盐的钱哪里来?点煤油灯的钱哪里来?”

公安干部问:“你刚才说:桃花源里家家户户只养母鸡,那么,孵小鸡的时候,你们到哪里去找公鸡呢?”

丁红说:“只有我们桃花源的民兵连长丁兵家里养公鸡,谁家要孵小鸡了,就到丁兵家里去请公鸡,丁兵堂客王娇就会抱着她家的公鸡,上门去给别人家母鸡踩水,踩水一次收一个鸡蛋。”

公安干部问:“为什么只有民兵连长家里养公鸡?他家为什么不养母鸡?他家不需要用鸡蛋换盐和煤油?”

丁红说:“丁兵是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是掌握枪杆子的人,是专门搞专政的人,他家只养公鸡,显得他高人一等。再说,那些想外出搞副业的社员,那些黑五类,都会偷偷给他送礼,他家不靠鸡蛋换盐和煤油。”

公安干部很惊讶,问:“桃花源里不是人人平等吗?还有高人一等的人?”

丁红说:“桃花源里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地位最高的就是民兵连长丁兵。社员们私下里议论说:我们桃花源里有两只骚鸡公,一只是丁兵家里那只骚鸡公,还有一只就是丁兵。”

说到这里,丁红故意停了下来。

公安干部听得很着急,问:“两只骚鸡公?丁兵也是一只骚鸡公?”

丁红拍拍自己的腿说:“我站了这么久,累了。”

公安干部朝民兵挥挥手,说:“快!去给这位桃花源里来的客人搬张椅子来。”

椅子很快搬来了。丁红看了站在一旁的丁忍一眼,得意地在椅子上坐下了。他用眼角的余光斜视着丁忍,一言不发。

公安干部催促着丁红说:“你快说说,为什么丁兵也是一只骚鸡公?”

丁红清了清喉咙,又开始说道:“我们桃花源人把公鸡和母鸡交配叫做踩水。丁兵是手握枪杆子的人,桃花源人都怕他。丁兵这个人骚劲足,他要是看上了哪个堂客,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时间,直接就往女人身上扑,就跟骚鸡公遇到了鸡婆一样,直接扑上去踩水,在山坡上遇到就在山坡上踩水,在田埂上遇到就在田埂上踩水。桃花源里的男人知道自己的堂客被丁兵踩水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忍着。丁兵堂客王娇也知道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踩水了,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每一回,她抱着公鸡到社员家里,和社员家里的鸡婆踩水完了之后,都会说:‘我家的公鸡和你家鸡婆踩水,是你们家请来的,我家的男人和你家的堂客踩水,是你家堂客勾引他的,你们可不要说他仗势欺人哟。’”

公安干部听得眉开眼笑,说:“有意思有意思。你再继续给我说说桃花源里的鸡。”

丁红咂咂嘴,不做声。

公安干部明白过来,他朝民兵挥挥手,说:“快!去给这位桃花源里来的客人倒杯水来。”

民兵给丁红端来了一碗水。

丁红喝过水后,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丁忍,咂咂嘴,又继续唠叨说——



我们武陵公社的政策是“鸡头鸭头,不许超过每户的人头”。因此,我们桃花源人把鸡看得比人还重呢。

桃花源里右派分子刘痒痒家里孵小鸡时,出事了。刘痒痒的儿子刘二痒淘气得很,他看到母鸡在鸡窝里孵小鸡,总是伸手去捅母鸡。刘痒痒堂客李兰花为了防备儿子捣蛋,她把鸡窝放在猪栏架上,让刘二痒够不着。没想到,在小鸡出壳的那天,刘二痒用晾衣服的竹篙去捅刚出壳的小鸡,一不小心,把鸡窝捅翻了,鸡窝连同母鸡、小鸡掉到了猪粪池里,母鸡和小鸡都淹死了。

李兰花回家后发现死了鸡,就用晾衣服的竹篙打儿子,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败家子,你把我的鸡淹死了,以后哪有钱买盐呢?”

刘二痒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床上躺了两天。李兰花也哭了两天,她不是哭受伤的儿子,而是哭她那死去的鸡。

生产队长丁牛家里儿孙多,政策允许他家养的鸡也就多。丁牛堂客满婶看李兰花哭得伤心,就把自家两只刚出壳的小鸡送给李兰花。李兰花得到这两只小鸡,珍惜得不得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抱着两只小鸡睡,不让刘痒痒拢身,也把儿子们晾在一边。

那时,正是春插时节,李兰花为了多挣工分,忙得昏天黑地,早饭午饭都是在田里吃的,家里只剩下刘痒痒和儿子们。每天清晨出工之前,李兰花都会反复叮嘱刘痒痒说:“这段时间,我天天在田里插秧,家里的那两只小鸡,你要多费费心,好好照看它们。现在它们刚出壳,怕冷,你要让它们多晒晒太阳,它们会长得快些。”

刘痒痒把堂客的话牢记在心。这一天吃过早饭后,准备出工时,他发现那两只小鸡都呆在灶房里,闭着眼,瑟缩着身子。他走了过去,蹲在小鸡身边,摸摸它们浅浅的绒毛,和声和气地问:“你们为什么躲在这里?为什么不到禾场上去晒太阳?你们看,外头的太阳多暖和。我堂客反复交代过,要让你们多晒太阳!”

说着,他小心地捧着两只小鸡,走到禾场上,对它们说:“你们看,多好的天气!多好的太阳!”

他弯腰把小鸡放在禾场上,站起来,准备出门。奇怪的是,他刚一起身,小鸡们就往灶房里跑,躲在灶房里不出来。刘痒痒跟踪到灶房,对小鸡说:“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晒太阳?是不是因为太小,不懂得晒太阳的好处?”

两只小鸡望着他,不说话。

刘痒痒弯下腰来,把两只小鸡捧了起来,重新回到了禾场上。可是,等他刚把小鸡放到禾场上,小鸡们又跑回灶房去了。

刘痒痒感到问题严重。他现在要出工去了,不能和小鸡这样继续玩下去了。小鸡晒不到太阳,李兰花回来肯定要骂他;李兰花一骂他,晚上在床上的时候就不会让他拢身。

他抬头望望天空,天空艳阳高照;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我为什么不用细绳把小鸡绑在太阳底下呢?”

他开始在屋里四处寻找细绳,一边自言自语:“我把它们绑在太阳底下,它们想跑也跑不了。当然,我这样做不太友好,带有强迫性质,不过,我也是为它们好嘛,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嘛。它们刚从蛋壳里出来,还不懂得晒太阳的好处,它们的思想需要改造嘛。就像我刘痒痒,在常德城里过得好好的,不愿意下到桃花源里来嘛。结果呢,不是被强迫下来了吗?”

他找到两根细绳,跑到灶房,弯下腰来,把细绳的一端系在小鸡的腿上。两只小鸡都不情不愿,吱吱地叫,拼命反抗。刘痒痒对小鸡说:“小鸡呀,你们现在还小,不懂事,不理解改造是怎么一回事。人是需要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是需要用劳动的汗水来洗刷自己胺脏的灵魂的。鸡跟人一样,也是需要改造的。人不愿意晒太阳,不但城里人不愿意晒太阳,连桃花源人也不愿意晒太阳,桃花源人出工时也要戴斗笠嘛。鸡不愿晒太阳怎么办?就得强迫它们晒,改造就是带有强迫性质的嘛。”

他捧着小鸡来到了禾场上,他要为小鸡寻找一个恰当的位置。他望着禾场中央,心想:“把鸡绑在禾场中央肯定不行,到了中午,太阳太大,会把鸡晒死。”

他的目光落到了禾场边上的那几株芍药和蔷薇上。

他堂客李兰花在常德城里的时候就喜欢养花,到桃花源里当了农民,她习性未改,仍然在禾场边上种上了各种山花。刘痒痒决定把两只鸡分别绑在开得正艳的芍药和蔷薇花下面,东升的太阳正好照到花下的小鸡身上。

把小鸡绑好后,他站起来,朝着小鸡吟起诗来。他先朝那只绑在蔷薇花下的小鸡吟诵道:“无力蔷薇卧晓枝。”小鸡好像听懂了他吟的诗,它眯着眼睛,懒散地靠在蔷薇花枝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打起了盹。

另外那只被绑在芍药花下的小鸡眼红了,开始吱吱叫,它也要听刘痒痒吟诗。于是,刘痒痒就朝着芍药花下的小鸡吟诵道:“有情芍药含春泪”。小鸡仰头望着他,眼睛里水汪汪的,好像听懂了他吟的诗。刘痒痒弯下腰,拍了拍这只眼泪汪汪的小鸡,说:“小伙伴,你听懂了我的诗,在桃花源里,只有你能理解我,你是我的知己。”

然后,他站起来,向小鸡挥手告别,他要出工去了。

这一天,他在田里做活路时特别开心。他想:“今晚到了床上,我要好好在堂客面前表功,要让她知道我是如何不打折扣地执行她的指示的。然后,堂客就会很感动;堂客一感动,就会主动往我身上靠……”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幸福地咂了咂嘴巴。

他又想:“今天,我让小鸡们接受了改造,我强迫小鸡听从了我的意愿,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是被别人改造,今天我总算改造一回小鸡!原来,改造别人是一件开心的事,能强迫别人改造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他终于干成了一件大事。

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花鼓戏《刘海砍樵》。

桃花源里的男人们听见刘痒痒唱起了花鼓戏,就在一旁议论:

“狗日的刘海昨天肯定没有砍樵,昨天,他肯定跑到湖里坪生产队吃小泥鳅去了。”

“还得感谢满婶。自从满婶送了李兰花两只小鸡,李兰花脸上就笑开了花。李兰花一高兴,就会让刘痒痒舒服。”

刘痒痒不理会桃花源人的议论,他只是高唱《刘海砍樵》,一边唱,一边想:“你们不懂。你们不理解我。只有芍药花下的那只小鸡理解我,那只小鸡才是我的知己。”

中午收工后,他特意到芍药和蔷薇花下拜会了他那两只接受改造的鸡。两只小鸡过得很好,很幸福。蔷薇花下的那只小鸡依然靠在花枝上,眯着眼睛打瞌睡,舒服得很呢。芍药花下的那只小鸡,一见到刘痒痒就吱吱叫,跟他打招呼,眼睛里依然带着泪光。

刘痒痒抬头望了望天,天上的太阳很大,很晒人,不过,中午的阳光是经过芍药和蔷薇筛过之后,才落到小鸡身上的,并不炽热。小鸡身上的阳光斑斑点点,两只小鸡看起来像两只锦鸡呢。

刘痒痒很高兴,他替两只小鸡高兴,他觉得自己把小鸡放在了一个最幸福的地方。他想:“小鸡待在这个地方一定很幸福,比待在蛋壳里时还要幸福。”

下午出工时,刘痒痒又很开心。他又哼起了花鼓戏《娘教女》:“幺女儿听娘教呀……”

收工后,生产队长丁牛宣布了一个加班的任务,刘痒痒主动要求加夜班。“加夜班,多挣几个工分,来个双喜临门。”他这样美滋滋地想。

等到刘痒痒加完夜班往回走时,他看到许多桃花源人正举着火把往桃花山上走,一边走一边高喊:

“刘一痒——刘二痒——你们在哪里?——”

刘痒痒一惊,一把抓住他从身边经过的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问:“刘一痒刘二痒到哪里去了?”

丁一毛说:“上桃花山去了。”

刘痒痒问:“上桃花山干什么?”

丁一毛说:“去抓特务。特务身上带着牛肉罐头。”

刘痒痒听得没头没脑,他又抓住细佬问:“细佬,你跟我说实话,一痒二痒上山干什么?”

细佬说:“他们两个是被逼上梁山。”

刘痒痒问:“是谁逼他们?”

细佬说:“你堂客。”

刘痒痒问:“为什么逼他们?”

细佬不说了,他和丁一毛朝山上跑,一边回过头来朝刘痒痒做鬼脸。

刘痒痒也随着桃花源人往山上跑,逢人就打听。原来,李兰花发现自家禾场上的两只小鸡被冻死了,她以为是刘一痒、刘二痒故意把小鸡绑在花下的,她二话不说,举起竹篙就朝一痒、二痒身上打。她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你们两个败家子,害死了我的两只鸡!我要让你们两个一命抵一命。”

李兰花在后面追打,刘一痒、刘二痒在前面跑,二人躲进了桃花山,不出来了。

桃花源人在山上找了两天,才找到饿得头晕眼花的刘一痒、刘二痒。

李兰花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从桃花山上走下来时,猛地扑了上去,揪住他们的头发,哭喊道:“你们这两个败家子,你们还好意思躲在山上?!我的小鸡啊,你们赔我的小鸡!……”



听完了丁红的讲述,公安干部好一阵叹惋。

接着,他又继续吟诵起来:“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你们桃花源人是不是不知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丁红说:“是呢,我们桃花源人就是见识少呢。我和这个光头刚到沅陵,就被胡师傅和戴红袖章的合伙敲诈了一笔,接着,一个拿伞的年轻人与胡师傅合伙,又抢走了我们的钱、粮票和搞副业的证明……我们桃花源里有一句骂人的话,叫做‘你真是不知今是何世!’我们真是不知今是何世呢,哪想到拿着钱买不到面条、馒头吃呢?哪想到没有证明寸步难行呢?哪想到桃花源外面的世界这么凶险呢?”

公安干部说:“今是何世?今天的世界是敌人蠢蠢欲动的世界,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我们群众要提高警惕,睁大眼睛,时刻提防国内外坏人的一切破坏活动……”

公安干部正讲得起劲,忽然,他看见丁忍嫌恶地撇了撇嘴,双手捂住两只耳朵,便冲丁忍问道:“怎么,我讲的不对吗?”

丁红知道丁忍听不得现话,听了现话就会烦躁不安,他狠狠地踢了丁忍一脚,骂道:“公安干部在给我们做报告呢。你不会听不会说,你难道不会用眼睛看吗?公安干部是多有水平的一个人,他从小就会背《桃花源记》呢,他是我们桃花源的亲人呢。”

公安干部说:“我以前背诵《桃花源记》的时候,以为桃花源是个人人平等、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大同社会。今天我才知道我小时候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桃花源里难道没有坏人吗?有!桃花源里除了有黑五类,还有潜伏的敌人!”

丁红吓了一跳:“潜伏的敌人?谁是潜伏的敌人?”

公安干部又问:“是不是有个打渔的武陵人到过你们桃花源?”

丁红说:“是有个打渔的到过我们桃花源,他叫姜央。”

公安干部问:“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丁红说:“他说他老家在夜郎国。”

公安干部问:“你们到夜郎国调查过吗?他真是从夜郎国来的吗?”

丁红说:“我们也不知道夜郎国在哪里。我们问姜央,有时候,他说夜郎国不远,就在沅陵,从桃源县往西走过去就是;有时候,他又说夜郎国很远,在贵州。桃花源大队也曾经想去夜郎国调查,只是因为穷,拿不出路费;再说,谁愿意跑那么远的路?”

公安干部说:“我敢肯定:这个姜央是个潜伏的土匪。他是从湘西逃到你们桃花源里后,潜伏下来的土匪。”

丁红说:“姜央不像土匪。你看那些电影里的土匪,一个个都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姜央长得慈眉善目,见了谁都笑嘻嘻的。”

公安干部说:“他这是伪装出来的。”

丁红说:“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北京读过大学呢。他也能背诵《桃花源记》呢。”

“哦,”公安干部低头沉吟片刻,然后说:“看来,这个姜央还不是一般的土匪。你回到桃花源以后,暗中观察他,一旦发现可疑情况,要及时向公安部门报告。”


这位“桃花源人的亲人”并没有给予丁红、丁忍以任何优待,丁红、丁忍二人随一群“流窜分子”被押到了一块菜地。菜地的周围布满了铁丝网,当丁红、丁忍走进铁丝网内,左右两边房子的大门被打开了,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从门里探头探脑地往外看,端枪的人大声喝道:“看什么?都进去!”

丁红、丁忍准备走进左边的那个大门,没想到头上挨了一枪托:“你们进女牢房干什么?这个时候你们还想好事?”

二人转回右边的那个大门。刚一进门,丁红就被一股污浊的骚臭味熏得喘不过气来。首先映入丁红眼帘的是墙角的那个便桶,有个打着赤膊的人正坐在便桶上屙屎。牢房里很挤,小小的房间关了三四十个人。墙边放着一张木板床,床上坐着几个后生。丁红和丁忍只能挤在人群中站立着。

很快,丁红就发现坐在床上的几个后生一齐朝他望着。丁红低头一看,原来他们是在望他上衣口袋里装着的一包“沅水”香烟。这包香烟是丁红为找工作求人时预备的。

坐在床上的一个光头朝丁红努了努嘴,示意他把烟拿出来。丁红说:“我们现在身无分文,还靠这包烟搭顺路车回家呢。”

一个矮个子挤到丁红身边,准备掏他的烟。站在一旁的丁忍捏住了他的手,捏得他发出一声尖叫。床上的光头一挥手,几个后生一拥而上,抓住了丁忍。

要是在宽敞的地方,丁忍对付这几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无奈牢房太小,丁忍施展不开手脚,他很快被后生们扳倒在地,几个人压在他身上。一个后生抡起一块红砖,朝丁忍头上啪啪就是两下,打得丁忍鲜血横流。

丁红大喊:“我给烟你们抽,你们别打他了。”

床上的光头后生一挥手,抡砖的后生子这才停了手。床上的光头后生挤到丁红身边,把烟拿过去,给每个后生子散了一支烟,然后对丁红说:“你这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个后生抽过烟之后,便开始坐在丁忍身上,悠闲地打起扑克来。丁红看到丁忍被压得满脸通红,便大喊道:“你们不能这样压他,会压死人的!我们是从世外桃源桃花源生产队来的,你们不能这样欺负桃花源人!”

光头后生跳起来,冲到丁红面前,啪地给了他一耳光,吼道:“就你话多!哪里有什么世外桃源?我们是长沙知青,步行回家,被抓到这里来了。‘上山下乡’压着我们,我们不压他压谁?”

丁红说:“我们桃花源里也有长沙知青,他就不会像你们这些知青,见烟就抢,见人就打,跟湘西土匪一样。”

“啪!”光头朝丁红脸上又是一耳光,他对坐在丁忍身上的那几个知青喊道:“你们不要坐在那个光头身上了,那家伙看样子是个老实人,只有这个来自桃花源的家伙啰嗦,讨嫌,你们快过来,修理修理这个喜欢唠叨的家伙!”

那几个知青围了过来,问:“怎么修理?”

光头说:“他的嘴巴不是喜欢说吗?来呀,我们把他的嘴巴堵上。”

知青一伙把丁红拖到便桶边,然后,他们把他的头整个埋进了屎尿满溢的便桶里……


丁红、丁忍他们这伙没有外出证明的“流窜分子”被关了两天。这两天,丁红在牢房里把嘴巴闭得死死的,这是因为:只要他一开口,长沙知青们就会把他的头往便桶的屎尿里摁。

两天后,丁红、丁忍被放了出来。

从牢房出来以后,二人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路乞讨,步行回桃花源。

这一回,他们不敢走大路,专挑偏僻小路走。走在山路上,憋了两天的丁红又开始唠叨起来:“唉,出门在外,没有外出的证明是万万不行的。如果再次被当作‘流窜分子’抓起来,我还要闭嘴两天,你丁忍的头上还要再添一个包。我们走小路安全些。”

二人在山野间穿行,一路乞讨,一路打听回桃花源的路,饿了就摘些野果、野菜吃,渴了就捧山泉水喝,困了就睡在草丛里。有时候,他们也会遇到热情的山里人家邀请他们上正席吃饭。有一次,他们遇到一户人家修新屋,正好是给新屋上梁的日子,新屋的主人没有嫌弃他们像野人一样肮脏的样子,而是盛情邀请他们上正席吃饭,他们竟然吃到干鱼,腊肉。

从这户人家出来,丁红唠叨说:“还是山里人家好,我和你都是山里人,山里人只能在山里生活。像你丁忍这样的人,在桃花源里浑身都是本事,可一出桃花源,什么卵用也没有,要不是我唠叨得好,你不是被民兵踩死,就是被知青压死,只有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第二天黎明,二人转过一个山头,来到一条田间小路,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坐在地上嘤嘤地哭。在他的前面,好像还有个人躺在地上。二人急忙走上前去,看见哭者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瘦小后生子,他前面躺着的人脸色煞白,鼻孔里有污血渗出。

丁红向哭者打听,哭者告诉丁红、丁忍说,他在家中排行老二,躺在地上的是他的哥哥老大。前天,老大挑着一担红薯到集市上去卖,碰上了“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管理人员。管理人员要没收老大的红薯。老大是个血性之人,与管理人员发生了争执,结果寡不敌众,被抓去关了一夜。老大被放回家以后,吐血不止。家人把他背到公社卫生院治疗,没治好,老大当天就死在了卫生院。由于没有结清医疗费,卫生院不肯让家人把老大的尸体拖走。老二花了十元钱,请了一个拖板车的壮汉,半夜里溜进停尸房,把老大的尸体偷了出来。壮汉背着尸体翻过了一座山,就扔下尸体跑了。老二力气小,背着老大的尸体走过几条田埂之后,就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坐在这里哭。

听完老二的讲述,丁红免不了又是一阵叹惋:“为了一担红薯,搭上一条性命,唉,不值啊!”接着,他指着丁忍对老二说:“你不要哭了。你今天遇到我,算是遇到贵人了。我这个徒弟没别的卵用,但有的是力气。徒弟呀,现在到了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丁忍二话不说,背起老大的尸体,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三人翻过一座山,走过一片田垄。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气喘吁吁地说:“快到家了。”

三人穿过一片枞树林,又爬过一个土坡。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气喘吁吁地说:“快到家了。”

天已大亮,山野间的早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路人们朝着疾行的三人指指点点,议论道:“你们看前面那个光头,他背着一个人走路,脸不红,气不喘。后面两个人空身走路,还累得满头大汗。”

丁红忍不住冲着丁忍高喊:“徒弟,你要是实在吃不消,还是让我来背吧。三十里山路,我已经背了二十九里,剩下的这最后一里,我特意让你锻炼锻炼。”

路人们这才改口说:“原来是师傅已经背了二十九里,徒弟才刚上身呢。”

又有路人问丁忍:“你背的是什么人?”

丁忍不做声。

又有路人问老二:“你哭什么?”

老二只是嘤嘤地哭,不回答。

又有人指着老大问丁红:“这个人怎么啦?”

丁红说:“他被机器铰伤了。”

路人又问:“被什么机器铰伤?”

这时,丁忍扭转身子,高声回答道:“国家机器!”

三人走过一座石桥,又爬过一个岭。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说:“马上就到家了。”

终于拐进了一个山冲,看见一片农田,还有稀稀疏疏的几栋茅草房。老二指着其中的一间茅草房说:“前面那间屋就是。”

那间屋里有人迎了出来,放起了鞭炮。丁忍走进堂屋,堂屋地上摆着一块门板,丁忍把尸体放在了门板上。老大的妻子披头散发,跪在门板边嚎啕大哭起来。接着是老大的孩子们,老大的父母,所有人都放声大哭。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们,邻居们噙着眼泪,不住地唏嘘叹惋。

丁忍朝丁红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溜了出来,重新踏上了回家之旅。


有一次,他们遇到了一辆解放军拉练的军车停在路边,车上没人,他们估计这是开往常德方向的车,二人决定搭一段顺路车。他们爬进车厢,趴在车厢里。过了一会,军人司机回来了。军人司机警惕性很高,在进驾驶室之前,他先检查车厢。看到车厢里趴着两个人,他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趴在军车里,好大的胆子!”

丁红反复给军人解释说他们是桃花源人,外出搞副业,钱、粮票和证明都被抢走了,想搭他的车回去。

军人指着丁忍说:“这么粗壮的大汉,守不住一张证明?谁信呢?下来下来!”

丁红反复哀求,可军人说:“你们没有证明,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黑五类?是不是二十一种人?是不是伪装成农民的特务?我们人民军队的车,岂能为坏人提供方便?”

丁红又是一阵哀求,说什么军民鱼水情谊深,军民一家亲。

可军人不为所动。他说:“军民一家亲,是指军人同贫下中农一家亲。你们是不是贫下中农?我看这个光头就不像好人,不是特务也至少是个潜伏的土匪。”

没有办法,二人只得从军车上下来,继续开始靠两条腿走路。一路上,丁红又开始了唠叨:“你丁忍真是个扫帚星,跟你出门真是倒八辈子霉!你一点卵用也没有,全靠我这张嘴!你没卵用倒也罢了,偏偏还长着一副土匪相,眼看到手的顺路车又搭不成了。”

两人走到一个岔路口,忽然看见一个人蹲在路边哭个不停。丁红上前一问,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知青,因为在外面搞副业被抓,身上的二十多块钱被戴红袖章的人搜走了,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了。他原本打算搭顺路车回家,可他等了大半天了,也没有一辆顺路车愿意搭载他。他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身在异乡的他,想起长沙城里的母亲,他禁不住放声大哭。

丁红安慰了这个长沙知青一番,然后又同丁忍继续上路了。一路上,他又开始唠叨:“我想帮这个知青一把,可我拿什么帮他呢?唉,到处都是可怜之人。”

有一天,他们穿过一座山,从一道瀑布前走过。

他们被这道瀑布吸引住了。在桃花源里,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宏伟、壮丽的景象:一条十多米宽的瀑布,从三十多米高的豁口倾泻而下,巨大的水声震得他们胸口突突地跳,飞溅的水花喷洒到他们的身上。两个人都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时间,此次外出遭遇到的种种不幸和烦恼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就这样失神地呆立着,不知过了多久。

后来,丁红感觉到有些异样。他反复眨巴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使劲又眨了几下眼睛,没错,千真万确!他看见了一只老虎站在瀑布边上,离他不过十多米远!

丁红吓得大叫一声,准备拔腿就跑。可是,丁忍突然把他死死抱住了,让他一动也动不了。

“说话!”丁忍命令似的在他耳边低声吼道。

丁红吓得浑身哆嗦。

“说话!”丁忍又一次在他耳边命令道。

丁红抖抖索索地问:“说……说什么……”

丁忍让丁红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低声告诉丁红:“随便说点什么,不要怕,有我在。”

丁红吓出了眼泪,他哆嗦着说:“唉,真是命苦啊……没想到这次外出搞副业会被老虎吃了……我要死了。可我还是舍不下我那个堂客呢,我那个政治堂客,其实也是个苦命人咧,她经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咧,她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拿我出气。这一回,我要是被老虎吃了,她以后回家还能拿谁出气呢?”说到这里,丁红开始呜咽起来。

呜咽了一阵,他不再抖索了,好像一个孩子扑在父亲怀里诉说委屈一样,他又开始唠叨起来:“桃花源的堂客们可不好管理呢。有一回,丁牛安排妇女们下水田翻凼子,妇女们个个找我堂客请假说:‘高队长,我身上的那个来了,不能下冷水田。’每个堂客都请假,谁来翻凼子呢?妇女们都说身上来了那个,我堂客怎么办呢?总不能把每个堂客们的裤子都脱下来,一个一个地检查吧?她只好让堂客们站成一排,挨个拍她们的屁股,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你们都说自己身上的那个来了,那肯定胯里夹了草纸。凡是胯里听不到草纸响的人,都是说假话的人,都必须下水田。’结果,那几个胯里没有草纸响的妇女,从此就恨上了我堂客。后来有一天,我堂客自己身上的那个来了,她向丁牛请假,要求不下冷水田。那几个胯里没有草纸响的妇女,在李兰花的带领下,向我堂客发起了围攻。你猜李兰花那个婆娘她怎么说?她说:‘你这个妇女队长不是铁姑娘出身吗?难道铁姑娘也会来月经?我问问你们大家:你们见过拖拉机来月经吗?’……我堂客气得哭咧。我种萝卜的技术好,我家的萝卜个儿大,肉脆,味甜。这引起了李兰花的嫉恨,她到处造谣说:高德英家里的大粪都用来肥自留地里的萝卜,高德英交给生产队的大粪里掺了淤泥……”

丁红又继续唠叨:“有时候,我堂客也会跟我抱怨:‘我一心为了集体,常怀一颗公心,可怎么总是不讨好呢?女人们为什么这么恨我呢?唉,斗私批修怎么就这么难呢?这社员的公心啊,就像老婆婆的奶水,你怎么挤也挤不出来;这社员的私心啊,就像春天的竹笋,你怎么挡都挡不住,它就是要滋滋地向上疯长!’……”

丁红还想继续唠叨下去,可是,丁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示意他抬起头来。丁红抬头一看,发现老虎不见了。

二人又重新上路了。在路上,丁红又开始唠叨起来:“好吓人的老虎!它那绿眼睛盯了我好久咧。可它不吃人;大概它刚吃了一只羊,吃饱了,口渴了,跑到这里来喝水……唉,幸好我没跑,我要跑,我肯定早被它吃掉了……所以呀,还是我的舌头管用。我一直说,一直说,老虎听呆了,感动了,所以不忍心吃我们了。出了桃花源,你丁忍没卵用,你卵子再大也不管用,你堂客奶子再大也不管用。还是我的舌头管用。还是要靠我,还是要靠我唠叨……”

两人在路上常常走错了方向,所以,他们走了九天,才走到桃花源。

当他们远远地望见那个桃花洞时,两个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水。

“终于到家啦!”丁红高喊道。

丁忍不做声。他别过脸去,不让丁红看见自己的眼泪。

“终于到家啦!”丁红飞快地跑向桃花洞。他站在桃花洞口,在那里迎接丁忍的到来。

当丁忍走到桃花洞口时,丁红指着桃花洞里的桃花源对丁忍说:“这里是桃花源。欢迎你回到桃花源。还是桃花源好。”


听丁红唠叨完了这次外出的经历之后,高德英这样对自己的大夫说:“我早就跟你讲过多次,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十分危险的。”

关于这次湘西之行,在桃花源人面前,丁忍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

“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很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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