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时候家中教条甚多,母亲立下“万不准”,但都是为了我好。
如果我性子不像姥爷是个倔骨头,不像父亲那样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在母亲的管教下,我也许能做个医生。
众多教条下,有一条万不准吃“方便面”。母亲是医生,兼之出身湖南望族,在饮食上对我也诸多管制。
那时我年岁小,好奇心奇重。虽然长相忠厚可靠,实则傻面贼心,叛逆乖张的厉害。
家母越是不准我做的,我越是好奇。想那定是世上一等一的趣事,才让严如姚太夫人的母亲,畏若鬼神。
姥姥一贯骄纵我的性子,合理要求必然满足,不合理的也会斟酌着满足十之七八。每每从姥姥处得了零钱,大多拿去楼下买了面吃。
夏末杂货铺老板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轻打一把蒲扇,捧着“金庸新”著的《大侠风清扬》看的如痴如醉,手背上根根青筋纤毫毕现。我跑到他背后,瞅了两眼,见满纸孑孓样乌漆嘛黑的小字,看的人眼都花了,远不如舅爷给我的绘图本《侠女十三妹》来的有趣。一扭身撩开杂货铺的珠须帘,钻了进去。这是本街人常来的本地商店,发乌的木头架子上陈列的大都是街坊们喜欢常买的家用,没什么新鲜什物,但处处都透着股温暖熟悉的味道。方便面在近地第二层的架子上,黄昏的光透过一扇窄窗照上方便面花花绿绿的包装,远远看去花团锦簇,灯彩佳话,好似上元节庙会里一盏盏的花灯。
塑封的,桶装的,干脆面,方便面,只觉得干瘪瘪的面饼,倒上粉粉沫沫,只消得热水一沏,三分钟光景就能变一碗油汪汪、热腾腾的面条,神奇的很。现在想来就像《百年孤独》里头一次看见冰块的何塞,实在没什么见识,可发一笑。
母亲是善如水,利万民而不争的好大夫,素来严于律己严于律人,但生死见的太多,难免无法体味他人心中细小琐碎之处。
这点她不如姥姥,老太太一手将我带大,隐约窥见了我的叛逆乖张。自此不禁止我任何事儿,只告诉我做什么事儿,担什么后果。烟酒无忌,网吧游戏随心,逞雄斗快皆可为之。反而让执拗的我失了兴致,难以满足的我最后开始看书,而且愈看愈投入,现在只盼着自己的名字能写在沈从文、汪曾祺的后面。
后来大学,八个人的寝室。冬日早晨四人早起买了泡面,面下窝着香肠和鸡蛋,另外四人闻着味儿就醒了。东北的汉子有个毛病,自己吃热乎的不能让别人眼巴巴瞅着看。八个大小伙子,四碗面汤儿喝了也会不饱。虽然兜里都没余裕,但谁也没说什么,一抹嘴巴儿,一挺胸脯哥儿们我饱了!饱了!咱上课去吧!
天儿是寒的,一碗油汪汪的方便面下了肚儿,心里是暖的。
暖的让人忘了学业的烦恼,忘了未来的迷茫,忘了文院手白嫩像暄馒头的姑娘。两口热汤儿下去,人就醉了,就不想了。
而今工作成年,母亲不再管束,万不准也变得只剩一不准——不准对不起良心。
工作三年,本该浪费在烟酒上的钱,除却买书大抵让我花在吃饭上,裤腰比念书时紧了许多。
酒楼饭庄锅包肉、葫芦鸡,每个月的工资恰好够用,再没有吃过泡面。
前几天下午不忙偷闲买了,包装上自誉“好面汤决定”,勾起了我的兴致。
抱着面碗,兴冲冲的跑去会议室,心中的激动,好似回到了六岁的模样。小儿心性,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高兴。
用指甲挑开了包装的薄膜,一股塑封味扑鼻而来,猛烈的让人手足无措,那味道来势汹汹,金刀铁马,杀伐肃穆,让人没有半点食欲。
想要就此作罢,但买都买了,水也做得了。此时打退堂鼓,传扬出去,我竟让泡面的塑封味儿吓退了,还不让人笑掉了舌头。
强打精神撕了上盖,黝黑的塑料面碗里是贫瘠干涸如戈壁河道般的面饼,依次撕开三袋小料,干肉、风干菜、油包。没什么能让人提起兴致的什物,每一次倾倒都如同向童年的自己挥手作别。
随着一线沸水倾入碗中,涟漪下一道青烟升起,风干菜如茶叶般在沸水中沉浮。却没半点让人欣喜的味道,只有极廉价的香料味。挥发在空气中,沾惹在衣服上。
人是会变的。
不会永远是六岁那个无忧无虑,天冷了吸吸鼻子,喝一口泡面汤就暖洋洋很开心的小胖子。
我对着那碗面静坐,虔诚、谦卑、对面如佛。
三分钟揭开盖子,汤色白如浊酒,灯光下汤中有我的虚影,发短如鳞,根根尖短如芒,横肉两鬓,口鼻如狮,齿锐如狼。
面对汤中的自己,我明知不是佛,却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身堕阿傍罗刹,离佛千里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