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红楼梦》中最让人喜欢的人物,很多人脑海中立马就会浮现出这几位人物:
葬花的黛玉、圆滑的宝钗、泼辣的凤姐,还有活灵活现的刘姥姥。
但只有白先勇以小说家的艺术敏感,擦去经典的蒙尘之处,道出《红楼梦》中最让他喜欢的人物,是宝玉。
在他的眼里,贾宝玉是背负着“情”的十字架出走的佛陀。
“七情六欲”是人之本能,正因有“情”,才让红尘中的我们,会因得到而喜悦,会因失去而痛苦,会因离别而悲伤,会因重逢而感动。
“情”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全都藏在这个《红楼梦》“多情”的男一号身上。
儿女情
“情”这个字很奇怪,它只属于中国人,英文是翻译不过来的。
不是love,也不是passion,更不是desire,它像一道光谱,涵盖了人世间一切情感。
作家白先勇也曾说:
“我在加州大学给没有中文背景的外国学生讲《红楼梦》,讲到‘情’字,怎么也讲不清楚。”
作为华文世界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白先勇先生从小学开始看《红楼梦》,一直到八十岁,每十年就会重新读一次。
1965年,白先勇在美国加州大学开始教《红楼梦》的导读课,这一教就是29年。
“《红楼梦》当时在西方文学界评价很高,但不是那么普及。
可能因为文化阻隔,不太好懂。”
一学期下来,学生们似懂非懂,尤其觉得贾宝玉这个人物太难理解了。
“这个男孩又痴又傻,怎么可以见一个爱一个?
怎么可以同时喜欢那么多女孩子?”
这种“痴傻”是外国人不能理解的,因为宝玉这个人物,既不是伟人也不是英雄,仿佛只纠结在儿女情长中。
白先勇无奈地说到:
“我小时候也看不懂《红楼梦》,整天看他们三角恋。”
有了一定人生阅历后才明白,其实贾宝玉是作者灵魂的化身,更代替作者表达着人世间的“情”。
黛玉是情的化身,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者,所以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感情是纯洁的。
宝钗则是理性派,要担大任,所以宝玉挨打了,她不会和黛玉一样把眼睛哭得肿成桃子,而是理性地带了药丸给宝玉疗伤。
林黛玉就像是出世的贾宝玉:高洁、傲岸、出尘。
薛宝钗则像是入世的贾宝玉:才高八斗、圆滑世故、老成持重。
《正本清源说红楼》里说:
宝玉是下凡的灵石,在人间要以他的大悲之情,去普度那些“痴男怨女”。
也因此,宝玉对黛玉和宝钗的情感不同,也更复杂,是作者对不同情感做出的不同选择。
父子情
白先勇说:
“宝玉和贾政这对父子,总有冲突,大家都对贾政打宝玉印象深刻,但后来两人还是和解了。”
《红楼梦》中这样写到:
“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
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
像是看到了儿子出现,贾政不顾路滑,追上去时,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旷野……
天大的矛盾都抵不过一个“情”字,父子二人最终还是和解了。
白先勇认为《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更能理解体会贾宝玉的“情”;
他自称“我这辈子没离开过贾宝玉”,因为他有着和贾宝玉相似的经历。
1937年出生的白先勇是白崇禧的第八个孩子,他的童年和《红楼梦》中的大观园里的生活有点像,家里也有上百号人口,父亲总是极少回家。
1944年,战火四燃,母亲带着八十多口家眷逃难,一路上亲人离散,猝不及防的生离死别,让白先勇的性格变得悲悯。
辗转流离到父亲身边时,又被诊断为肺痨,被迫与家人隔离。
尽管四年后,他的病好了,这段经历也使他的性格变得敏感多愁。
而这正让他对贾宝玉的“情”体会得透彻。
有一年圣诞节,白先勇在密歇根湖边,看着湖上烟云浩瀚,四周景色凋零,他脑海里恍惚间起了一阵异动;
想起《红楼梦》中宝玉出家,向父亲告别时的场景,茫茫一片雪中,光头赤脚,倒身下拜,不言不语,似喜似悲。
白先勇思绪万千,像与宝玉发生了灵魂碰撞,顿时愁从中来。
而对于和父亲白崇禧的关系,在他的作品《姹紫嫣红开遍》中有这样一幕:
1963年1月份,在台湾松山机场,白崇禧送儿子白先勇出国。
白先勇回头看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也开始逐渐理解他的父亲。
余秋雨曾说,白先勇出国时跟父亲的那次告别,像是完成了某种交接。
就像贾宝玉和贾政的那场离别,看似是一场离别,其实是父子之间感情隔阂的一种化解。
痴“情”一生
在解释贾宝玉为何是“情种”的化身时,白先勇这样说到:
“我觉得那个红斗篷是一个情的十字架,他背着人世间所有的情走的。
别忘了《红楼梦》也还有个名字叫《情僧录》,情僧其实指的就是贾宝玉。”
宝玉出家时,穿着红色的斗篷,红代表红尘,也代表情感,更是《红楼梦》中的红,他把这些沉重的“情”,都背在了身上。
贾宝玉前生是一块在“青埂峰”下的灵石,青埂谐音“情根”,情一生根,拔都拔不掉。
在第五回中,警幻仙子对贾宝玉说:
“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就是在表达宝玉对女性极端的膜拜和欣赏,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关爱。
比如,晴雯撕了宝玉的扇子,宝玉在一旁说撕得好;
宝玉会向宝钗撒娇,求看她胳膊上的香串子;
宝玉会要枕黛玉的枕头,面对面地说话。
没有读透《红楼梦》前,我们通常以为宝玉是第一“渣男”,典型的“中央空调”。
事实上,宝玉对每个女孩的情愫是不一样的,对黛玉是爱,对宝钗是慕,对湘云是友,对晴雯是亲,对袭人是依,对妙玉是敬,对凤姐是服,对可卿是惜。
对这些情,白先勇说:
“其实曹雪芹写的是一部佛陀传,是写悉达多太子的传记。
他爱这么多人,心地那么慈悲,他和悉达多太多很像,享尽荣华,看破了生老病死再出家。”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想入世,追求青史留名;
到了中年受了挫折,想学道家出世;
到了晚年,看开了一切,开始学佛。
经历世事,我们才能看懂宝玉身上的雅俗共存,既有道家、佛家的深刻思想,也绝不失一个普通人的男欢女爱,争风吃醋。
果真是少年只知黛玉苦,中年方懂宝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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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的“情”,浓缩了我们在滚滚红尘中一世的挣扎。
问世间情为何物,千百年来,从没有常人能做到清心寡欲。
也正是有“直教人生死相许”的这份“情”,才让我们对生活抱有幻想,给了我们接受平凡的勇气,抵御苦难的毅力,让我们在保护爱的人时,拥有最坚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