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脚的祖母来了

念书前,生活的重心是各种玩。念书后,课业、考试、人际交往,学校就他妈是个江湖,混迹其中,真的要有武功。

于是我遇见各种人,经历各种事。与此同时,我发现父母并不能遮风避雨,在风雨里淋成落汤鸡,才能脱胎换骨,一点点长大。

长大的意思,是适应周遭,学会趋利避害,学会满面是笑,学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些都让我超级厌恶,觉得学校不好玩,成绩也慢慢的滑下来。

想当初心心念念的要去上学,学校哪里就是自己想要的样子呢!孩子们的天堂,永远不是学校。

但好玩的事情,还是有的。比如,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的看到,家里多了一个奶奶。

她戴着一顶黑丝绒小帽,压着灰白的头发。立领斜襟盘扣深灰色的长棉袄,下面是同样灰色的棉裤,裤脚是黑色的布带子一圈一圈束着的,凸显出她外八字立着的小脚。稀稀拉拉她已经没多少颗牙了,却冲着我笑,那笑像太阳的光芒一样,热乎乎洒向我周身每一个角落。虽然不认识这个奶奶,但偏有一种亲切感,重重叠叠的包围而来。

爸爸看着我愣神的样子,开口说:这是我的妈妈,你们要叫奶奶!奶奶要跟我们住一阵子。

嚯!这么多年,我只知道我和弟弟有个外婆,可我们还有个奶奶,这么有趣我们居然都不知道!

我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热乎乎冲我笑的老人,有些不好意思的喊了一声:奶奶!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不会喜欢这个陌生的奶奶。

吃饭的小饭桌,原本一人一条桌边的,奶奶来了,我和弟弟共用一条桌边,腾出一条桌边给奶奶趴着吃饭。虽然有些拥挤,但我和兄弟相视一笑,觉得挤挤也蛮好玩的。

本来我和弟弟共用一个洗脸盆洗脚盆,爸爸和妈妈共用一个洗脸洗脚盆。奶奶来了之后,爸爸和奶奶共用一个洗脸盆洗脚盆,新添置的洗脸盆和洗脚盆,妈妈单独使用。

堂屋本来只有一个八仙桌和两个凳子,如今,添加了一张单人床,算作奶奶的卧室。我们早起或者晚睡,出出进进,都要经过奶奶睡觉的地方。

每次经过奶奶睡觉的地方,我都喜欢定睛看看奶奶。而每次看到奶奶的时候,她已经在笑眯眯的抬眼看着我们了。我喜欢家里有这么一个暖洋洋的奶奶。

可惜奶奶小脚走路不方便,要不,她一定可以跟我和弟弟一起玩游戏。几次邀请奶奶跟我和弟弟一起玩,奶奶都笑眯眯的摆摆手。

奶奶跟爸爸提议,给我们做个秋千。哇,在家里可以荡秋千了!这可是我所有的小伙伴都没有的。

爸爸真的拿了一块搓衣板,两边各打磨出两个凹槽,麻绳勒紧去,又从屋梁上穿了下来。哈,我跟弟弟抢着玩。奶奶笑着说:轮着来,轮着来。

轮到我坐上去的时候,弟弟把我推得很高很高,家什都显得好矮好小。飞上高空俯瞰的感觉,很奇特,也很美妙。

奶奶叫我小李子,发音跟周围的人一样,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大家叫弟弟为“小二子”,这个“二”把奶奶的发音给绊倒了,惹得我笑痛了肚皮。

每次奶奶颤颤巍巍挪动着小脚,直喊“小乐子”、“小乐子”,我都笑得腮帮子生疼 ,并跟着奶奶,也冲着弟弟喊“小乐子”、“小乐子”取乐。奶奶被我的笑逗笑了,说:不喊小乐子喊什么呢!

我觉得奶奶太有趣,于是笑得更狠了。

弟弟冲着我和奶奶吐了吐舌头,对新名“小乐子”一脸的不屑。

有时候爸爸妈妈都加班,做作业遇到不会做的地方,我会拿给奶奶看,想让奶奶教教我。奶奶笑着摇了摇头,摸摸我的小脑袋,说不认识。

加班回家的爸爸,给奶奶准备热水洗脚。奶奶坐在小板凳上,先脱了布棉鞋——没有鞋子的脚显得更小了。再脱了棉袜子——哇,奶奶的脚小得让我放下铅笔,离开作业本,起身走到了脚盆跟前。

见我靠近,奶奶又笑了,她的眼里总是满满的慈爱。我在盆边蹲下身来,看着奶奶的小脚。奶奶的脚只有大脚趾,其他四个脚趾头都不见了。奶奶弯腰低头,用苍老的手在盆里招水淋洗着小脚。在她抬脚用毛巾擦干脚上水珠的时候,我歪着身子僵着脖子看到,除大脚趾之外的其他四个脚趾,全都整整齐齐的藏匿卧倒在脚板下。

我说奶奶,你的脚怎么跟我们不一样呢?

71岁的奶奶是山东人,方言听得我很吃力,不懂的时候,就请爸爸翻译一下。

奶奶裹脚的时候,已经12岁,有点晚。好长好长好长的一段白布,一层层的把奶奶除大脚趾之外的四个脚趾头,都缠裹了进去,一层比一层用力,一层比一层用力。疼啊!奶奶说她天天哭。

缠脚的白布一个月解开一次,不是给脚松绑,而是递进式的往紧里包裹。月复一月,奶奶与刻骨的疼痛相伴了3年。直到奶奶15岁,奶奶的脚终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奶奶的爸爸妈妈才放过奶奶,如愿以偿的松口气。

奶奶没有读过书,缠脚之后,行走更是不便。小脚玲珑 成型6年后,21岁的奶奶嫁给了我十二分聪慧,当时只有18岁的爷爷。

21岁的姑娘才出嫁,在当时,是让人惊愕的大龄新娘了。

奶奶跟爷爷生了4个孩子,然后当兵混饭吃的爷爷就不见了。那时奶奶还很年轻,一个人,带大了4个孩子。奶奶每天笑眯眯的,从来没吃过苦似的。

天寒地冻的时候,奶奶就坐在我们家唯一个火桶里,膝盖上盖着一层薄被子,隔寒保温。风雪里放学归来,坐在火桶里的奶奶,总是跟我招招手,让我赶快进火桶暖和一下。

冬天买不到菜,妈妈腌了很多咸萝卜,顿顿是咸萝卜真是很腻味,奶奶也没多少牙可以咀嚼。早晨喝白稀饭的时候,就着咸萝卜,奶奶残剩的几颗牙,帮忙咬得咕吱咕吱的。

不知道后来为了什么,妈妈当着奶奶的面和爸爸吵架,妈妈把稀饭泼在厨房水泥地上,还把食堂里买来的雪白的馒头,一股脑儿扔到了地上。可怜的馒头们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后,脏兮兮的停了下来。

终于,奶奶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找了一个妈妈不在家的时间,跟爸爸说,我要走了,你们家,我待不下去啊!

每次妈妈和爸爸吵架,奶奶都很着急,奶奶着急的样子,让我觉得她老人家十分的可怜。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平息爸爸妈妈之间的战争。

好些年后,妈妈跟自己的伙伴闲聊到老人这件事的时候,她垂着眼皮,流下了眼泪。我心里一阵冷笑,想鳄鱼的眼泪,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爸爸说奶奶去世的时候,嘴巴是张着的,像是在呼唤远方的、没能前来送终的儿子。

时间就是这样,先让白发苍苍的奶奶做了古,再让奶奶最年轻的幺儿——我的爸爸成了须发皆白、唇摇齿颤的老者。

奶奶不知道,她嘴里的“小乐子”,成了胡子拉碴的中年男。而我这个孙女,也已经成了老太婆队伍的后备军。

时间带走很多人的同时,也带来很多人。像海边的浪,哗啦推一层砂砾上来,哗啦带一批下去。看着生生不息但终究,死,是每一个人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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