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雨

荡雨了。

这荡字,我是问飞哥的,换成我,平日多用下雨或落雨。屏南方言里,用的是“荡”,我记得,抹过肥皂的衣服洗第二遍时,也用“荡”。这荡字,将衣服洗净了。可它更有放纵、广阔、清除之意,用在雨上,可谓贴切至极。雨的气势及不羁,瞬间便能窥探一二。

在那些熬过寒天的土地里,父亲正在筹备它们新一轮的生长,天快要荡雨了。父亲清理去年残留的植物烂根及永远除不尽的杂草,有时一锄头下去,还能从地里翻出一二个番薯来,奇怪不奇怪,在地里的反而还不烂,挖回家中去的,却烂了不少。天乌了,至少有一块乌云动起来了。父亲或是以土继续覆盖烂根,或是拾起丢进草丛。地旁躺着一条小溪,水脏极了,过去,这条溪水可不这样。

紧挨着土地的林公殿,有妇来上香。她盯着父亲讲:又栽什么呢?要荡雨了。父亲回她:满栽咯。是啊!赶在荡雨前,将能栽的都栽进地里去。花生,种进去了。四季豆,已经发芽了,哦对,还有玉米。将长叶的雪莲果,拿到这儿来,父亲喊我。雪莲果的根,抱成了团,从根上长出的嫩叶,不用父亲覆土,早就拼命长了。

土地饱满了,父亲扛锄头回家。

等到最后的春雨倾倒下来时,父亲背着手,他总习惯背手,瞅着乌粗粗的天,脸上无丝毫不悦,相反,他有一种“人定胜天”的轻松感,他看天看了许久,讲了句:不怕荡雨了,地里都栽满了。雨荡点正好,都能活咯。你买的草莓,这下准能活了。

最后的春雨,有了夏雨的气势,浪荡起来了。随着大风势力地逐步扩张,天乌只是一瞬间的事。风开始了怒号,将常年生长的松柏吹得摇头晃脑,它们不比那些翠竹,摇起来像跳舞。它们笨拙,甚至十分不情愿这种丢人现眼的摇晃。可它们毫无办法,尽管根茎稳住了,可枝杈不听使唤。好在,多年的生长,它们脚下的土地,早已使它们有了对抗风的勇气。

风号啊号啊,地里的种子,就如父亲般,不恼。那土覆盖着呢,多结实。等风过去了,它们就有力量破土而出了。土地,此时此刻,便是种子们最坚实的堡垒。这些种子对土地,如同斯嘉丽对泰拉庄园,当艾希礼抓起一把泰拉庄园的土给斯嘉丽时,她明白,她最爱的是这片土地。即使一无所有,她仍有泰拉。

起初,风雨毫无默契,雨点荡得乱糟糟的,或者叫,乱七八糟,七七八八,什么七八五十六,三七二十一,总之,下得乱极了。渐渐的,雨雾逼近了,远方的山,已同远方的一切融在灰蒙蒙中了。我的外甥问:姨,外面太模糊了,我好像看不见了。我讲:要是长期玩手机,眼睛看外面就都是这个样子了。外甥讲:姨,我害怕。他挨近了我。

顷刻间,雨裹在风里,或者是,风藏在雨里。不一会儿,雨荡成了线面,对,就是母亲偶尔给我和父亲做的早餐,一碗热气腾腾的线面。母亲问:要不要加辣。问时,她随手将香菜撒上去了,白和绿,就像雨线和青山,外头荡着一碗大线面呢!若是加了辣椒,可就没那么像了,外头的线面可不加辣。但我和父亲仍讲:加辣。

风雨交加,这是我见过逼近立夏时,最浪荡的春雨了,我猜它准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赶在最后的时刻,尽情释放。它荡啊!荡啊!尽管,它想让自己变坏,想要摧毁,甚至借助大风,来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可它骨子里,却始终是土地的希望,是青山的希望,是庄稼人的希望,它终究能荡洗一切糟粕的。置换到人身上,便是这人骨子里若有慈悲,尽管表面看起十恶不赦,仍不失为一个好人。这是多年来,我判定好雨和坏雨,好人和坏人的标准,只是人心不比雨,我常看不透。

天的一角,开始亮了。风看起来更喜黑暗,随着天越来越亮,风溜之大吉,它令人无法捕捉其形,却又无处不为其形。它自以为溜得无影无踪,却还是在树尖尖上,翠竹叶间,甚至一只鸟的羽毛上留了踪迹。最后的春雨正在收网,它先从远方的山收起,山亮了,那是青山,此刻若是到山里,可实实在在喊一句“空山新雨后”了。紧接着,它开始收竹林了,剩下些雨露躺在叶上,慢悠悠地,滴,滴,滴。门前的雨还没收走呢,那是雨濛,丝丝缕缕,缕缕丝丝。仔细看,这丝,就在刚刚,明显被悄悄收去大半了,再一眨眼的工夫,几乎能数出丝的数量来了。天彻底亮了,雨濛没了,只剩栏杆、瓦楞、叶片上的雨滴,仍在作业,且兢兢业业。

父亲讲:雨停咯,莫荡雨咯!

最后的春雨,完成了它一整年的使命。刚起头时,人们为“久违”,夸它知时节,可有一段时间,这春雨,却使人实在高兴不起来,若不是厚实的土地,埋在地里那些生命的根茎,早就被雨泡烂了。人无完人,雨无完雨,没雨不行,雨大不行,雨多不行,荡雨啊荡雨,这荡有度,便能洗净一切,这荡无度,便是涷雨。

你可能感兴趣的:(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