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丧小姐再一次到店里来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坐在落地窗旁,而是坐在了吧台前面,正对着那小小的金鱼缸,每天托着腮盯着鱼缸里的鱼。
她仍然会要一杯热牛奶,但和从前不一样的是,她会等到离打烊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要一杯热牛奶,然后坐在吧台前双手捧着杯子,慢慢地把它喝完,然后转身离开。
我讶异于她的转变,却很识趣地没有过多的询问。
她每天乐此不疲地盯着那一黑一红的鱼在水中乱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时我甚至觉得她眼睛都失了焦。只是空洞地盯着前方,而那个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鱼缸似乎只是恰好放置在了她面前。
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其实我在等她开口,像之前一样随便与我说些什么,但一个月过去了,她似乎并没有想要与我攀谈的欲望。
我不禁感到有些不安和慌乱,却无法解释这种情绪产生的原因。
于是在一个心神不宁地夜晚,我失手打碎了一个盘子。那天人很少,盘子坠落地面发出的声响显得格外地尖锐——原谅我无法用清脆去形容那种声音,因为彼时的我近乎崩溃。
正当我蹲下身准备将地上的碎片拾起时,耳边传来了一阵笑声,笑声很轻,几乎被音乐盖了过去。和我平常“咯咯咯”的笑声不同,她的笑声只能听到微弱的喘息声。
是的,我知道一定是她。
我快速将地上的“残骸”收拾干净,回到吧台边,也学着她的样子,托着腮盯着鱼缸里的鱼看。
“鱼还真是自在。”我试图与她搭话。
“困在小小的鱼缸里没有自由,大概很痛苦吧。”她声音很小,带着些沙哑,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话的人。
“自由是相对的吧,绝对自由只存在理想之中。”我说。
“那苦难也是相对的吗,绝对痛苦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当然。”
“但内心的痛苦却为什么不能因为它的‘相对存在’而使人更好受一些。”
“大概是因为……我们无法体会别人的痛苦吧。因为永远感受不到别人所感受的,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所有的感受都放大。觉得自己的痛苦是世上最难捱的,如果能够有机会体验到别人的人生,当灵魂再度回归自己身体里的时候,大概就能对很多事情释怀吧。”
她仍然盯着鱼缸里的鱼,一句话也没有说,像是在思考什么。
“很久以前流行一个说法,说金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所以它们应该没什么烦恼吧。”过了好一阵子,她突然又开口说道。
“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大概会想要记得更多吧,哪怕是烦恼也没关系。”我不知怎么脱口而出。她看向了我,似乎有些惊讶。
“嗯…我是觉得有苦就有乐…如果什么都不记得,多少有些可惜。”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没有选择的啊。我们连出生都没办法选择,无法选择是否来到这个世界上,无法选择相貌,无法选择命运,总是被一步一步紧逼着,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她好像话突然多了一些。
“但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不是吗。”我忍不住打断了她。
她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沉默着。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但我可能……不会再有了。”
这一次我看见她笑了,那是个无声又苍白的笑,没有任何声音,只是艰难地扯动着嘴角,似乎有些绝望又有些无力。
我突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我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还有半个小时打烊,于是想要起身去给她热一杯牛奶,再转身时面前的位置却已经空了,只有鱼缸里一黑一红两条金鱼还在鱼缸里乱窜。
于是我将手里的牛奶塞回冷藏柜里。我有预感,接下来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再出现了。
我的预感似乎是应验了,接下来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我最后一次见到沮丧小姐时,这个城市已经进入了冬季。窗外的天空像是一个被家长逼着写作业的小朋友,不情不愿地偶尔飘落几片雪花,似乎只是为了完成将这个城市作上属于冬天的标记的任务。
她就在这么一个冬夜,裹着一身风雪从外面走了进来。仍旧是坐在了吧台的鱼缸前。鱼缸旁有一个透明花瓶,养着我前两天来的路上随手买的几支紫色的玫瑰——此时花瓣已经有些卷曲了,似乎已经在枯萎的边缘了。
我把热牛奶端过来给她的时候,就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支花。似乎是察觉到我的靠近,她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这个品种的玫瑰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嗯,它叫海洋之歌。”
“所以你是特意把它和鱼放在一起的吗?”她眼里透露出一丝讶异。
“算是吧。但它已经快枯萎了。”
“可是很美啊,你不觉得吗?”她眼睛里亮亮的,我看得愣了愣。
“嗯,可是它即将彻底死亡。留不住的。”
“所以才更具美感啊,极致的美过后是极致的衰败,极致的衰败带给了它更极致的美。就像是它耗尽了一生的所有,只为了这一次最极致的美,哪怕代价是死亡也没有关系。”
“用生命去换取一瞬间的美感,真的值得吗?”
“值不值得是它说了算的,我们说了不算。”她指了指花瓶里的花。接着说“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像玫瑰一样。玫瑰一直被认为是爱情的象征,但我偏爱她的倔强,偏爱她的不低头,偏爱她的哀艳。她不该被爱情的定义所束缚,她本身比她所代表的爱情还要美上千万倍。”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我们给很多东西赋予意义,又被别人评断价值。于是我们活在意义与价值的桎梏当中,从而忽略了更多更值得我们去关注的东西。”
“是呀,就像玫瑰一样。”她难得地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是得到老师肯定的小学生。
她慢慢喝着杯子里的牛奶,像是在思考些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她突然说。
“去哪里呢?”
“不知道,或许我需要去寻找一些价值与意义之外的东西。”
“Ok,follow your heart.”我装模作样地说了句英文。
"Thank you.”她笑了起来。
接着对着我晃了晃手里的热牛奶“喝这个或许真的可以助眠呢。”
或许我知道哪里不太一样了,沮丧小姐似乎,不再沮丧了呢。
后来我再也没见到过她。
只是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的邮戳是我看不懂的文字,明信片上只有四行字:
生也平常
死也平常
落入水中
长在树上
是顾城的诗。我想,她应该已经找到了已经想要寻找的东西吧。明信片的右下角落款只有一个“Z”。
音响里突然传出来谭咏麟的声音“还好有些风景留不住 不然太舒服 还为眼前笼牢庆祝 轻身 再上路 好在太孤独 才了解要什么填补……”
我想,大概我以后再也不能叫她沮丧小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