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7年10月9号,许瑾年给我寄来了一封信。
她说我做的抹茶蛋糕很好吃,也很漂亮,说祝我能顺利成为一名专业的甜品师。
彼时我正在法国进修西点专业,而她远赴美国。隔着平静而美丽的大西洋,我常想她会不会也在某一刻向东眺望,然后想象着我所在的这块大陆的光景,就像我想着她那样。
然而事实却是我多想了。
她学业繁重,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别说思念什么人了,就算是吃饭也会时常忘记。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学习使人果腹。
我明知道她听不进去我的话,可我还是每个礼拜给她写一封信,叮嘱她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信她不常回,也没有固定的时间。有一次甚至是过了一个月她才想起对面那块大陆还有一个人在等她回消息。
我总是被她弄的气急败坏,可一收到她的信我又立马把之前的种种怨气抛之脑后了。我知道,这很没骨气。
她也总是在信里对我说:“贺锦年,你应该对我凶一点,这样说不定我就不会忘了给你回信。”
是的,她叫瑾年,我也叫锦年,我觉得这是天定的缘分。她说她也这样觉得,觉得我和她是天定的兄弟缘分。
2
我和许瑾年是在香港认识的。
我妈是当地出了名的包租婆,而她和她妈妈则是我家众多房客里的其中之一。
我和她的第一次接触是源于泰戈尔的《生如夏花》。
那天傍晚我站在我家阳台上背着这首清新隽永的外国诗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背不下来。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好几次。
就在我有些抓狂的时候,她冷不丁地出现在旁边的阳台上。
“Died as the quiet beauty of autumn leaves .Sheng is not chaos .smoke gesture .”
她接上我的话。
我转头看她,有些错愕,“你也在学这个?”
“没,听你背了好多遍,就记住了。”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究竟有多么震惊,震惊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竟然那么聪慧。
但令我更加震撼的是,她的天赋更多的是在物理上。
那个时候我们刚上高中,让我抓耳挠腮几天都解不出来的题目,她仅仅是略加思索便给出了答案。
不仅如此,她还多次代表我市参加全国大大小小的物理竞赛,当然,她也总是满载而归。
看着她那贴满奖状的墙壁,我不得不说,许瑾年,你真的很聪明。
3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故事大抵也就这样了,不会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的狗血桥段。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高二那年的暑假,许瑾年的妈妈突发脑溢血走了。
事情来的很突然,让我们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在火化完的那个晚上,许瑾年对我说:“贺锦年,我没钱给我妈办葬礼,你能借我一些吗?”
我二话不说跑回家掏出我多年的积蓄,一把塞给了她。
她低头数了数,然后抽出一些来伸到我面前,“五千就够了,这是多出来的一千八百九十三。”
我推回她的手,说:“你自己留着,万一有急用呢。”
她抬头看着我,用一种及其郑重的腔调对我说:“谢谢你,贺锦年。”
时隔这么多年,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身后的晚霞像神明落在人间的温柔,披在她的肩上。清风徘徊在我们之间,游遍大街小巷,然后吹向那看不到边的神秘的远方。
4
许瑾年对我说过,她的梦想是去哈佛。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像昂贵的珠宝,耀眼夺目。
这个比喻很俗气。
我不喜欢俗气的比喻,但我一想到她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想起昂贵的珠宝来。
“贺锦年,你还没和我说过你以后想干什么呢。”
“我啊……”
我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地开口,“我想当甜品师。”
她趴在栏杆上,转头看我,眉眼里都是笑,“好啊,那以后我要当你第一个顾客。”
瞧着她眉尾里的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自从许瑾年妈妈走了以后,我再没听到许瑾年说她的梦想。
我问过她,你说“哈佛”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特别好看,为什么不提了?
她说:“一个每天都在对柴米油盐忧愁的麻雀要怎么装成每天都能对着天空幻想的鸿鹄?”
可是,我的许瑾年,你从来都不是麻雀,你也不该被困在这些鸡零狗碎里,你是鸿雁,是应该在九天之上的鸿雁。
5
他们都说贺家少爷拜倒在了一个穷丫头的石榴裙下。
拜倒在许瑾年的裙下吗?
我想大概是的。
高三那年,她收到一个好心人的来信。
没有地址,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和一打钱。
“小姑娘,我会一直资助你直到大学毕业。”
我为她高兴,说:“许瑾年,你再也不用为学费担心了。”
她看着我,然后突然揪住我衣服说:“贺锦年,这个是不是你寄给我的?”
我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哇,不会吧?许瑾年,我在你心目中这么有钱的吗?你去国外上学那最少得要十万吧?我像拿得出十万的人吗?”
她点点头,认为我说的有道理。
“不是你,那会是谁呢?”她喃喃自语。
“你是不是意外帮助了什么富豪,他为了感谢你才这样做的。”
她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我长这么大,认识的人里最有钱的就是你。”
“好像……也是哦……”
许瑾年没忍住拍了我一下脑袋,“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我摸摸脑袋,“啊喂,许瑾年,你不知道男孩子的头不能乱摸吗?”
“许瑾年!你等等我……”
6
就像很多故事的结局一样,我和许瑾年注定走不到一起去。
我妈对我说过的,说我和她不般配。
我当时听了特别生气,都什么年代了,她怎么还会有那种“门当户对”的想法?
但是后来我妈给我解释了,其实她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人家。
“你俩一看就是气场不合,是走不到一块去的。”
这是她的原话。
我原只是当她胡说八道,并未理睬。可在和许瑾年一起一步步走过来的这些岁月中,我彻底相信了我妈的这句话。
所有的一切早在我选择西点专业,而她揣梦哈佛的时候,我们的命运就已经在暗中给我们写好了结局。这是我们命运的节点,而在这个节点之后,各自东西,难再相交。
就像法国和美国之间,横着无边无际的大西洋,我们之间,有着填不平的无数沟壑。
7
是的,写下这么多回忆的今天,也是我要真正放下许瑾年的一天。
2001年7月6日,许瑾年回香港,是我去接的机。
刚一下飞机她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贺锦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那天傍晚我带她回到了我们第一次接触的时候的那个小小阳台。
晚霞未曾褪温柔,清风依旧念故人。
橘色的夕阳软软地落在她身上,停在她的发梢,像误入凡尘的精灵。
“你怎么从美国回来了?”
我努力咽着那即将蹦出来的思念,用最平静的口吻问她。
“当然是为了回来完成我的承诺啦。”她冲我眨眨眼睛,“说好的要当你第一个顾客的,你的甜品店呢?开在哪里了?”
“嗯……”我装模作样思考半天,才缓缓开口,“开在了你曾经呆过的那个高中的对面。”
“已经开始营业啦?”她露出惋惜的神情,“很抱歉,我还是失约了。”
我假装给了她一拳,“喂,许瑾年,这么多年我免费给你寄了那么多蛋糕,你没付钱就算了,现在吃了还不承认是我的顾客,怎么,免费顾客不是顾客吗?”
听到我的话,她笑了很久。是我在过去的十几年的岁月里从未见到过的笑容。
笑过之后,她对我说:“其实我回香港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想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我递出红色烫金请帖。
我所有没能来得及说出口的思念,以及那小心翼翼地保存了十几年的喜欢在这一刻像进了绞肉机,一点点地被磨碎在空气中,然后卷入面前那张红得刺眼的请帖,就像进了海底最深处的漩涡。
“那我……先恭喜你了。”
8
我从来都没成为过许瑾年的动力。
无论是当年她母亲走了以后她努力勤工俭学而没有辍学还是后来重新捡起去往哈佛的梦想,我都不是那个鼓动她的人。
即使我很努力地去鼓舞过她。
初中之后,她凭借着聪明才智去到了香港市的重点高中,天赋十分一般的我只能去往与她相距几条街的一所普通高中。
在她那个学校里,有一个她仰慕多年的学长。
许瑾年说,在那段她最无助的时间里,是他让她看到了希望。
也是他在毕业的前几天给她留了一张小纸条,对她说,我在哈佛等你。
是他让她重新燃起了斗志,真真正正实现了曾经的梦想。
而现在,他也即将成为她的丈夫。
我很耐心地听着这段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原来,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原来,在许瑾年那样坚强的外壳下也会有一个脆弱的灵魂,只是,这样的许瑾年,从未让我看见。
9
2001年7月9号,许瑾年乘坐轮船回美国去了。
还是我去送的她。
没有太多的道别,也没有什么磨磨唧唧的珍重之类的客套话。
她只说了一句走了。
我也只回了一句再见。
雾茫茫的大海一点点吞没了那艘轮船。
而我的青春,我记忆里的那个女孩,我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喜欢,我过去的生命里的大片大片的记忆,好像也在被这茫茫大雾一点点吞噬。
我用信封折了一个纸飞机。
用力抛向她离去的方向。
一个浪花打过来,把那架纸飞机卷入海底。
没有姓名,没有地址。
一如和我撞得满怀的海风,除了记忆,找不到其他留下过的痕迹。
许瑾年,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