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百鬼夜行。
长安城灯火通明,无数恶鬼在城外徘徊踌躇,却无一只敢冲撞进来。
我浑身鼓胀欲裂,疼得不敢动弹。
“转轮王……你,你答应我的事,能不能提前兑现?”我艰难的道。
转轮王皱眉点了点头,开口道:“能是能,但是……你可能会死。”
“死……死就死吧。”我忽地有了一种解脱感,闭着眼睛道:“毕竟,我想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1
转轮王曾答应过我,只要我能收集齐十万缕残魂,他便能替祝姚淑重铸三魂七魄,让她做回正常人。
我于尘世中漂泊千万年,才堪堪收集了九万缕。可如今随着轮回镜碎裂,那九万缕魂魄失去了容器,也即将不复存在。
天城客栈内乱作一团,九万缕残魂或是哀求,或是悲泣,凄凄惨惨的求着我放他们一条生路。
“今夜正值七月十五,城外百鬼夜行,以你们如今的状态,出了此城便会成为它们的食物。”
众残魂听到我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一道女声响起:“可我们都只是残魂,若留在此地,要不了多久便会消散不复存在。”
“但若能逃离此地,找到轮回新生的主魂,可能还会有一线生机。”
我看了那女的一眼,心想都只剩一缕残魂了还这么认真多事。
但这话我自是不能说出,我大声道:“秦某绝不是哄骗你们,现在城外聚集了无数恶鬼,迫于城中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才不敢进来,你们若是出去必死无疑!”
话罢我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他们好像早就死了。
“那怎么办,出去也是死,留着也是死……”
“怕什么!城外恶鬼再多也不可能多过我们。不如冲杀出去,之后大家四处奔逃,运气好的就能活下去!”
“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为自己谋取一条生路!”
将将安静下来的众残魂因为这两句话,一瞬间变得情绪高昂,嚷嚷着要为自己谋一个美好未来。
残魂群中的两缕男性残魂还在极力鼓动大家的情绪,我心中暗赞不愧是曾经带领过农民起义的汉子,传销洗脑的措辞真是一套一套的!
大概是气氛烘托到位了,残魂们看我的眼神逐渐多出了一丝敌意,好像我就是那位压榨众生的暴君一样。
“大家是不是忘了……”饶是脾气再好,我也有了三分火气:“当初助你们完成了生前遗愿,你们可是心甘情愿留下这一缕残魂作为交换的。”
“如今挣脱了轮回镜的束缚,便想自由飞翔了?你们还要脸吗?”
我说的那叫一个义正言辞脸不红心不跳,果然“要脸”的残魂都羞愧着低下了头。
但总有那么几个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都不要脸的,一书生模样的残魂上前一步,开口就是“非也非也,之乎者也”。
他道:“当初留一缕残魂给秦兄,自是为了报答秦兄助愿之恩。但秦兄也说了,那是当初就给了的……”
他笑道:“现在秦兄强迫我们再给一次,是否有些不太妥当?”
强迫?再给一次?
“我呸!什么污秽之言?”我大骂一声,猛的关上了客栈大门,随手拉过一张长凳。
众残魂一愣,书生也皱起了眉。
我大马金刀的坐下,蛮不讲理的道:“今天哪个敢走,老子打断他的腿!”
2
事实上他们是非实质物体,所以我打不断他们的腿。
但天城客栈是我的身体所化,所以只要我不愿意,他们永远也无法走出客栈。
我一人与九万双眼睛对视,饶是再不要脸,也有一种浑身被扒光的羞耻感。
于是我低下了头。
魂群中一阵吵闹,众残魂不顾形象的把我祖宗十八代从土里刨出来挨个亲切的问候了个遍。
我无动于衷。
沧海桑田大风大浪不知经历见过了多少,我早已不是那个为了一句口舌就愤而拔刀的少年了。
他们见口嗨无用,又无法对客栈中的我进行物理伤害,只得把突破口放到了客栈本身,也就是我的身体。
既然我的身体是困住他们的囚笼,那么只要他们力量足够,便有冲破囚笼的可能。
不知这么正能量的话是谁说出来的,使得众残魂犹在黑夜中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随着第一缕残魂的冲撞开始。
第二缕,第三缕,一缕接着一缕的残魂在客栈中不停的翻腾冲撞着。
刚开始还好,我不但没有不适,甚至还有一些异样的舒畅感,毕竟已经许多年没有感受过肠胃的正常蠕动了。
可当九万缕残魂齐齐出动,往不同方向顶动的时候,客栈犹如要被撑爆了般。
我浑身跟着鼓胀欲裂,疼得不敢动弹。
胡渣大叔一脸恍然若失,脸色比吃了屎还难看,我知他万年功勋毁于一旦肯定很难受,按理来说不应该在他这么伤感的时候打扰他的,但我都快“炸”了,哪里还顾得了那么许多。
我看向他苦涩的道:“真的要十万缕么?”
别看胡渣大叔其貌不扬,一副普普通通的样子,其身份乃是冥界十殿阎王第十殿的老大,转轮王。
经过如此硬核身份的衬托,他那凌乱的胡渣顿时都晶莹剔透了许多,只见转轮王收回目光,看向我很认真负责的道:“其实九万缕也可以的。”
我:“……”
要不是有求于他,我现在想说脏话。
“当初说十万缕,只是为了鞭策你,让你觉得任重道远不敢松懈自己。”转轮王言辞中无不透露着“用心良苦”。
说得这么好听,不过是想哄骗我为你多积攒一些功勋罢了,我一脸感动的答道:“您是大爷!您说啥都对!”
“但现在轮回镜碎了,残魂没有了容器,我便无法熔炼魂魄了……”转轮王有些惆怅的看着我,似乎还对自己的功勋耿耿于怀。
这借口还真新鲜,我辛辛苦苦收集九万缕残魂,不知花费了多少年月与心血,如今竟还想坑我一次?
要不说能当“王”的都不简单,真是一点人事都不干。
我无视转轮王那惆怅中带着幽怨的邪魅眼神,冷声的问道:“这世间,还有比我身体更坚硬的容器吗?”
转轮王闻言目光一凝,惊讶的道:“你想以自身为器?”
我继续道:“有何不可?”
“你可要想清楚了。”转轮王正色道:“融魂不同炼丹,其间产生的魂火也不同一般的火,若无法承受魂火灼烧……你,可能会死!”
3
我对转轮王说:我想死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您尽管来就是。
可转轮王却犹犹豫豫,仿佛会死的是他一样,任我说破大天也不肯把我当做熔炼魂魄的容器。
无奈最后只得向他保证,如果我侥幸不死,就继续为他效命,在漫长枯燥的人生里继续替他收集残魂。
转轮王满脸胡渣下有一张厚唇,那唇显得他整个人无比憨厚。
可当那张憨厚的唇勾勒出一抹得逞的笑,我知道我又上当了。
“男子汉说话一言九鼎啊!”他拍着我的肩意味深长的道。
“……”我:“请问我可以说脏话吗?”
他认真的答道:“不可以。”
“那我无话可说!”我催促道:“所以麻烦您快点吧,我秦某人说话向来算数,不像有些老不要脸的,尽做些坑蒙拐骗的事。”
“哈哈,那老不要脸的是谁?给我说说,下次我和你一起骂他!”转轮王大笑道,誓要把“不要脸”进行到底。
“安静!”还未等我发作,他便转身怒斥一声。
到底是鬼中之王,随着这一生怒吼,客栈中乱舞的众残魂战战兢兢的“静”了下来。
转轮王满意的点了点头,扭头对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我翻了翻白眼,恨恨的捂住肚子,这么厉害不早点出手,果然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
转轮王拈动指决,九万缕残魂如失去意识般,飘荡着与自己最近的残魂融合。
不多时九万缕便化成了四万五千缕。
指决再动,四万五千缕残魂又开始自主融合,只不过这次的融合没有上一次容易。
残魂碰撞间擦出丝丝魂火,那魂火轻轻掉落地上,一股灼痛感自我腹部传出。
转轮王扭头阴阳怪气的道:“受不了就放弃吧,等我找到其他容器了再熔炼也行。”
“就这?”我不甘示弱:“跟挠痒痒一样。”
“哼!”
转轮王冷哼一声,四万五千缕残魂加速融合,擦出了更多魂火,化为了二万二千五百缕。
原来转轮王“炼魂”的方式便是让这些残魂不断吞噬融合,直到最后融成完整的魂魄,再把它们收拢熔炼成完整的三魂七魄。
二万二千五百缕融合成一万一千二百五十缕。
随着残魂数量越来越少,那些融合了的残魂就变得越来越强大,随之擦出的魂火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旺。
我忍着入骨的灼痛感,咬着牙道:“你……关于炼魂,你有几成把握?”
转轮王额头也布满了汗珠,头也不回的道:“十成!”
那还好。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只要阿姚能做回普通人,再疼一些我也是能够忍受的!
客栈中的残魂融成了五千六百二十五缕的时候,魂火已渗透了我的全身。
我在地上沉声低吼着,魂火正燃烧着我的每一寸肌骨。
“要不放弃吧。”转轮王不忍的道。
“你,你开什么玩笑……现在放弃,我受的痛……岂不是白受了,你……你可不要……不要玩我!”牙缝中挤出一个个痛苦的字,我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
“可……”
“别……别废话了,不用……管我!你……快一些就好!”
“唉!”转轮王长叹一声,加快了融魂的速度。
残魂越来越少,魂火越烧越旺,我蜷缩着在地上颤抖着,每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客栈除了魂火落地的畅快声,便是我沉闷低嚎的痛苦声。
所以那忽然传出的开门声穿插其中,显得格外刺耳。
听到那个声音,魂火焚身的痛苦都暂缓了片刻,我害怕的抬起了头。
因为能随时打开客栈大门的人,只有她……
4
天城客栈是我的身体所化。
大门就像是我的心,能随时打开我心门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阿姚。
阿姚也是祝姚淑。
今夜的祝姚淑是我最熟悉的模样,也是我最害怕的模样。
她没有穿她近千年来最喜欢的那套黑色纱裙,也没有穿她每次为了撩拨我玩的那套清新白裙。
她穿了一套苗疆女子的奇异服饰。
脖间挂着银白配饰,手铃叮当响着,她的手中握着一块红色的盖头。
她的脸上挂着泪,美得让人心碎,她说:“阿政,我回来了……”
然后一步,一步的走向我。
魂火灼身的痛苦再次蔓延全身,我疼得意识逐渐模糊。
祝姚淑梨花带雨的脸逐渐变得狰狞,我害怕的往后蜷缩着,嘴里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山林间躺着无数被吸干鲜血的野兽。祝姚淑在夜色下露出自己的利爪獠牙,发狂般的撕咬我的身躯。
她一边疯狂发泄着,一边哽咽大哭着:“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变成怪物,凭什么!我不要……我不要做怪物……”
发狂大哭的她让我手足无措。
我的身上早已伤痕密布,无数的爪印与齿痕在夜色下散发着阴冷寒气,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般,一边后退着,一边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一瞬间我分不清是魂火焚身的痛还是浑身爪印的痛,我只记得因为我的自私,把那个喜欢阳光的少女变成了只能在黑暗中吸血的怪物。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颤抖着,一边往后蠕动着。
祝姚淑哭得更伤心了,她不顾我浑身散发的魂火,心疼的把我拥入怀中,她说:“阿政,别怕,我不怪你了,都怪我……都怪我……”
可我早已听不到她的声音。
只感到浑身的魂火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般,在她拥我入怀的那一刻,疯狂的往她身上蔓延。
我在她的怀中颤抖着,她同样颤声安慰道:“阿政,别怕,我不怪你,不怪你了……”
她怀抱我的力量越来越小,因为魂火同样灼痛着她。
“醒来!”转轮王的一声咤喝让我神智恢复清明,我惊恐的推离她的怀抱。
她已经被魂火烧焦了很多地方,我心疼的挣扎着上前,又颤颤伸回了手。
“真疼!”她轻呼一声,对着我道:“阿政,听话……放弃吧,好吗?”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个山村里善良的少女,我曾经从不会违背那个少女的任何指令。
但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记忆被黑暗掩盖的“阿政”了。
“没事……再等等就好。”我往后再退了一些。
祝姚淑一愣,似乎对我“悖逆”她的话也有些不适应。
她认真的问道:“你还要我欠你多少?”
“祝坊主这是在说些什么?”我故作疑惑的道:“明明是秦某欠了您三月房租……”
“一个傻子不忍自己心爱的女子死去,便把她变成了和自己一样不死不灭的吸血怪物……”祝姚淑莫名其妙的道:
“可笑的是那个女子醒来之后,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吸血怪物的事实,不断的在那个傻子身上发泄着自己的恐惧与仇恨。”
我看着祝姚淑那双灰色的眸子,愧疚的低下了头。
祝姚淑继续道:“可即使这样,傻子也没有怨恨,反而越来越愧疚,他觉得若不是因为自己,女子不可能会这么痛苦。”
“于是啊,他为了让女子重新变回正常人,甘愿做别人的博弈的棋子,为那人行走世间,坑蒙拐骗的去骗取怨灵们的残魂。”
转轮王冷哼了一声。
祝姚淑泣声道:“只为了那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一个可以让女子变回正常人的承诺……”
“怎么就虚无缥缈了?”转轮王不服气的道:“我现在就能兑现承诺!”
此刻祝姚淑的眼中只有我,所以完全过滤了转轮王这个物体的存在。
祝姚淑上前一步:“为了不让女子想起自己痛苦的记忆,那个傻子不停的用轮回镜篡改抹灭女子的记忆。”
“傻子每一次抹灭女子的记忆的时候,都是他最痛苦的时候,因为那些记忆里有他,当他抹灭了那些记忆之后,又得和女子重新认识。”
“在他的眼里,女子是他爱了万年的妻子。可在女子眼里,他每一世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因为女子某一世的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而改了自己用了几千年的名字,他为自己改名‘秦君悦’只是为了劝慰自己,自己的妻子虽然忘了他,但依旧是‘心悦’他的。”
祝姚淑再上前一步,摇了摇手中的红盖头,问道:“秦掌柜,你说那个傻子傻不傻?”
“祝坊主说的这是在哪个画本子上看来的玄幻爱情故事?”我沉默了片刻,道:“不过既然是爱情故事,倒也说得通,这种事只要愿意,没有什么傻不傻的。”
“对啊。”祝姚淑赞同的道:“所以上一世他抹灭那个女子记忆之前,只因那个女子说她厌倦了黑暗,这世间便有了一座没有夜晚的城市。”
“那个傻子用自己身体化作了一个法阵,不断地消耗着自己的力量,只为让自己心爱之人睁眼便能看到光明。”
“你别再过来了!”我抬头认真的道:“你既然清楚这个故事,便知道那个‘傻子’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他只差一步了!”
“所以你还要让我欠你多少?我刚才已经试过魂火灼身的感觉了,真的很疼!”祝姚淑嘶声道:“你从来都是自认为是在对我好,可曾问过我的意愿?每一世你都抹灭了我的记忆,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忘记你?”
“那些记忆里有你的一切,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剥夺我记忆中的你?”
客栈漂浮的残魂已经只剩百缕,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我安抚道:“对不起阿姚,我不会死的……疼一些没什么的……就快好了……”
“我求求你了阿政……秦君悦!求求你,为自己活一次好吗?求求你让我自己选择一次好吗?”
祝姚话罢不顾一切的冲向我,我已经退无可退,只得让转轮王停止融魂。
“浪费老子的时间!”转轮王爆了一句粗口,衣袖一挥便带着消失得没了踪迹。
我身上的魂火随之消失无踪,怀中的祝姚淑露出了笑容,幸福洋溢于泪痕未干的脸颊之上。
5
祝姚淑说我那天没能亲手揭开她的盖头,所以她今天重新盖上了盖头。
红烛红妆,她似想要把那天未完成的婚礼再走一遍。
揭过盖头,喝过合卺酒,她一脸幸福的躺在我的怀里,轻声问道:“阿政,你活了多少年了?”
我认真的想了想:“大概……一万多年吧……”
她噗嗤一笑:“照你说的那样,我好像比你小几百岁吧?”
我道:“嗯……差不多。”
她道:“那你算不算老牛吃嫩草?”
我:“……”
“好了,不逗你了。”她开心的道:“我们这应该算是‘老夫老妻’才对,因为我也跟着你活了一万多年了……”
“人间多的是白发夫妻,但像你我这样能万年相守的还真没有,我感觉我真幸福……”
她接着问道:“对了阿政,听说你之前一直在追求所谓的‘长生’,可你现在能长生了,有没有后悔过?”
我微微低头,恰巧碰到她轻颤的睫毛,我认真的道:“如果不后悔,我便不会选择让自己‘沉睡’那么多年了。但在遇到你之后,便无悔了。”
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又往我的怀里拱了拱,我知道我这波回答绝对满分。
“阿政,给我说说走出山村之后的事吧,我想听听这个世界的故事……”她忽然道。
祝姚淑原本话就很多,但是今夜,仿似更多了,她的身体与我的身体同样冰冷。
冰冷的就像皎洁的月光,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天夜里在月光下熟睡的小女孩。
6
这个世界能有什么故事呢?
不过是一些重复发生的事,人心不懂得满足,天下分久必和,和久必分。
人们不断的在安逸中发动战争,又在战争中渴望和平。聪明的上位着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权利更大一些,疆土更多一些。
而最底层的人们,总是随波逐流,当掌权者们要侵略,那他们便把锄头换作钢刀。
若有不甘平凡的普通人想要推翻现有的王朝,那他们便跟着做新国的第一批炮灰。悍不畏死的跟随领头者攻破现任帝王的城,把新王拥上帝位。
然后新的帝王又重复着上一任帝王所做的事,日复一日。
直到又有人不满他的统治,直到新的帝王又来取代。
天下分分合合,周而复始。
一直到海外的战舰打破了这种平和的“轮回”。
原来在无尽的海域之外,同样还有人类的存在。
他们拥有比我们更先进的武器,所以肆意的侵略着我们的疆土。
安逸中的人会变得颓靡,然后自相残杀,可遇到外来人侵略的人们,则会变得更加的团结。
他们中不妨有一些割地求存,卖国求荣的渣滓在帮助侵虐者伤害自己的国人,但好在绝大部分都有着傲骨与尊严。
那是这片大地最黑暗的残忍的时期之一,但也是科技进步发展最快速的时期。
在数次的举国之战中,他们的坚持,不屈,坚韧,以及不断地学习进步换来了胜利与和平,国家制定了新的法则,举国大同,人人平等。
整个世界不同的国家开始贸易往来,那个时期的信息传递甚至用不到一秒,比飞鸽传书可要快得多了。
只是后来,当人们能凭借科技的力量肆意穿梭空间之时,当人们不用吃饭,不用呼吸也能长存不灭之时,他们变得越来越不满现状。
有人觉得这个世界太小,应该到宇宙中寻求其他可以生存的世界。
而有人觉得这样太慢,干脆直接消灭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人就行。
于是乎最残酷的科技之战就来了,人们背着穿梭器,肆意的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穿梭杀戮。
科技落后一些的国家还无法实现空间穿梭,但也有足以毁灭这个世界的科技武器。
当空间穿梭者开始发狂,病态的享受那种可以掌控他人生命的感觉之时。
害怕的他们毫不犹豫的引爆了自己的科技武器,既然不能共存,那便同亡。
世界上每一个地方都响彻着爆炸声,科技留下来的有害气体摧毁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生命。
幸运的是,人们已经不用呼吸,不用饮食了。所以他们觉得即使世界所有的生命都毁灭,那也是无关紧要的。
不幸的是,当世界的其他生命逐渐凋零之时,这个世界竟也跟着分崩离析。
世界缓慢而快速的分解成无数分子,每一粒分子都成为毁灭性最强的科技武器。
穿梭者们本来能一个念头到达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可世界都没了,他们如失足的苍蝇,无处可歇,无处可逃。
只能绝望的,恐惧的为自己之前的行为忏悔着。
只能无能为力的,跟着这个世界一起毁灭。
“我本以为我也会跟着这个世界一起毁灭的,可谁曾想世界的毁灭力量都无法碾碎我这坚硬的身躯。”
祝姚淑在我怀中已经沉沉睡去,我回忆着那段令人心悸的日子,接着道:“后来我就紧紧把你拥入怀中,把这块土地拥入怀中,顽强的在世界的爆炸中护住了世界的一块碎片。”
“这座长安城其实只是世界毁灭后的一小块碎片而已,以前也不叫‘长安城’,那是一块最平凡不过的土地。”
我看着祝姚淑的那块红盖头,那种红在我眼里只是漆黑而已,漆黑得就像这块平凡的土地,我俯下头在她耳边轻轻的道:
“‘长安城’只是历史的长河里,我最喜欢的一座城池而已,所以我按照记忆中的样子,又花费了几千年的时间,在这块土地上还原了它的模样。”
“而之所以喜欢,是因为那年你在长安的街头,枫叶漫天之际,笑着对我说了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过去吗?”祝姚淑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期待的道:“我也想体验那种穿梭空间的感觉,一念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这……”我尴尬的道:“当时一心想着收集残魂,忘了去学习怎么制造那种‘穿梭器’了……”
“那你活了一万多年,看尽世间繁华,经历了无数沧海桑田,甚至连世界毁灭都经历过了一次,你学到了什么?”
祝姚淑眨了眨眼睛,很认真的问道。
我尴尬的挠了挠头,硬着头皮道:“千万年来,我的眼中,心中都只有你啊,哪还有……嗯……”
她冰凉的唇忽地吻上了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视线中她灰色的眸子紧闭,眼皮在轻轻颤动着,生涩而炽烈的亲吻着我。
我万年冰冷的身躯也跟着变得炙热,同样生疏的回应着她的吻。
良久之后,唇分。
她趴在我的身上认真的道:“阿政,你还会听我的话吗?就像许多年前的山村里,那个失去意识的‘哑巴’一样。”
我看着她那清丽苍白的脸,这张美丽到让人心疼的脸早已在我心中扎了根,我颤声回道:“会。”
得到回应的她似松了口气,松软的依偎在我的身上,轻声道:“那你答应我,以后都为自己而活,好吗?”
7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曾欺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这大概是所有恋人之间都会问的问题。
千万年来我一次次的抹去祝姚淑的记忆,以不同的身份和她认识,深爱并且“欺骗”着她。
我骗了她千万年她都原谅我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原谅她偶尔的谎言?
天就快要亮了,祝姚淑意识逐渐恍惚,我知她又要陷入了沉睡。
“阿政,这是我千万年来,最不想睡去的一次。”她声细如蝇:“因为,我怕我睡着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瓜……”我揉了揉她的头:“怎么会?等到天黑了,你就又醒来了,这次我会一直守着你,你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肯定是……”
我嘴角的笑容忽然僵住,因为我指缝间夹满了她脱落的长发。
我浑身一震,正要起身,她却紧紧的搂住我:“别,别离开阿政……”
“你守护了我千万年,可只有这一夜,我才真正是你的妻子,陪着我……别离开……”
“这是怎么回事?”我颤抖着替她抹去眼角的泪:“阿姚,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咳咳……”祝姚淑伸手抓住我的手,用她的脸不断摩擦着我的掌心,她的脸在我手里逐渐变得虚幻。
“转轮王!转轮王!”我一边绝望呼唤着,一边想要抓住她忽明忽暗的身躯。
“老七这回还真下了血本了!噬尸血蛭都放出来了!”忽然出现的转轮王震惊的道。
“什么是噬尸血蛭!?”我上前一把抓住转轮王的衣襟,睚眦欲裂的道。
“十殿阎王第七殿泰山王养的‘宠物’,专吃尸体的!”转轮王自顾着抚平被我抓皱的衣襟,也不生气。
他道:“众所周知,人死后会逐渐变得僵硬,而他的内脏因尚存余温,凉得最慢。所以噬尸血蛭由内而外,从最柔软的地方开始吃,直到把整具尸体都吃完为止。”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祝姚淑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上半身已经逐渐虚幻。
密密麻麻的噬尸血蛭正在由上而下的蔓延,我心里万分焦急,却又无能为力。
难怪她这一夜和我说了那么多话,原来每一刻都在忍受血蛭噬尸之痛,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遗言。
转轮王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开口道:“噬尸血蛭只对尸类有用,祝姚淑在被你吸干鲜血的那一刻起,灵魂就已经飘散,所以从那一刻,她就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一具还‘活着’的尸体。”
“所以只要给她重铸三魂七魄,让她做回‘活人’,那些血蛭就没用了……”
“那还等什么?”我大喜,万年的努力,九万缕残魂,就是为了替祝姚淑重铸三魂七魄的呀!
转轮王答道:“在你们恩爱缠绵的时候,我已经把她的三魂七魄重铸了,现在就封禁在你的体内。”
“靠谱!”我不吝赞道:“到底是当‘王’的男人,做事就是靠谱!”
“滚!”转轮王嫌弃的推开了我:“我原本是想等找到合适的容器,把灵魂引导进容器再把它引进祝姚淑的体内的……”
“因为之前为了不让魂火伤到祝姚淑,我把那些魂火压制在你体内了,如今一旦引出灵魂,魂火爆发的话,你真的会被烧成灰烬!”
“不就是灰烬吗!”我摆了摆手,无所谓的道:“多大的灰烬能吓到我?”
“我没有在开玩笑。”转轮王无比认真的道:“你会死去,是那种真的死,连渣都不剩那种!”
转轮王越是认真,我就越是觉得他在套路我,肯定又是在打什么坏心思。
真的死也好,假的死也罢,难不成因为会死,我便可以不救阿姚了吗?
8
事实证明这回转轮王果然没有诓骗我。
当他把灵魂逐渐抽离我身躯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无数把利刃分尸一般。
灵魂抽出一分,我的疼痛就增加百倍。
千万年来,什么样的痛我没有经历过?可和这被无数利刃同时凌迟的感觉,真的让我疼到绝望。
好在那要给阿姚的灵魂在我意识丧失之前,完整的抽了出来。
被压制许久的魂火犹如积攒已久的火山般,猛的在我体内爆发。
我感受着自己身躯逐渐湮灭的感觉,有些绝望无力,有些轻松释然。
“拜托你了,转轮王!”这是我最后发出的声音。
转轮王没有答话,因为他还在竭力的让灵魂沉入祝姚淑的体内。
意识完全消失的前一刻,我想到了阿姚两次对我说的话,她说要让我好好的,为自己而活。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才是我“自己”的全部。
若是没有她,我本该在万年前就已经死去。
或者像个不会腐烂的顽石般,被厚土掩埋,被溪流冲入大海。
而现在的我的思绪,又重新被“海水”送了回来。
那是一股极具生机又极具破坏的力量,它一边疯狂的修复着我消散的身躯,一边摧毁着我身边的一切。
天城客栈是我的身躯所化,如今已被那股力量摧毁不复存在,而我本来随风而散的身体,却在飘散间不断的重组。
视线从黑暗变得清明。
整座城市都化作了荒野,在路的尽头,三道身影不急不缓的向我走来。
我果然是个主角,不管复活的方式再怎么不符合逻辑且没有节操,作者都不会让我死去。
我重新活了过来,但我并没有丝毫开心,因为阿姚还在沉睡。
还好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凝实,我微微安心了一些。
转轮王耷拉着脸,我不解的道:“多大仇多大恨?我死而复生你这么不高兴?”
转轮王白了我一眼,道:“灵魂被击散了,我没能让祝姚淑变回正常人……你万年的努力与之前承受的一切痛苦,毁于一旦了……”
“怎么会?”
转轮王谨慎的看了一眼荒野,他道:“他救回了你,而他却毁灭了一切!”
这句话听起来很矛盾,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浑身散发着生命的气息,所到之处,被死气缠绕的泥土中不断地长出花草。
应该便是他救了我。
而他的身后跟着一位浑身死气的墨衣男子,那人正被锁链捆绑着,木讷的跟在他的身后。
所过之处,那些刚刚冒出绿芽的花草又忽地枯萎死去。
应该便是他毁灭了一切。
两人身后跟着一位白衣男子,那男子卑微的低着头,像是两人忠诚的仆人。
他们越行越近,那位白衣男子的容貌轮廓逐渐清晰可见,分明就是先前疯癫离去的徐福。
一瞬间我明了了,这俩人大概又是徐福请来的“帮手”吧。
不过怕什么,我身边也有一位冥界大佬,转轮王。
任你再有千般术法,既然敢让我万年努力功亏一篑,我非得让你脱层皮不可!
我理所应当的退到转轮王身后,鼓励道:“转轮王,锤他!”
谁知转轮王在我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对着青衫男子重重的跪了下去,恭敬的道:“拜见帝君!”
而那位浑身死气的墨衣男子此时抬起了头,对上他那漆黑如墨的双眼,我竟有一种想要匍匐跪拜的心悸。
心脏中那滴不死的血,似受到号召般,挣扎着想要冲出我的体内。
墨衣男子的体内散发与我同样的气息,但那股气息却浓烈得多。一瞬间我明白了,那位让我能够“长生”的幕后之人,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