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特


门市,从我家米其林驰加往北数:美的电气、中国电信、合合棋牌、7造型、华彩美术、维圣婚车租赁、雷屋料理。再数,松山西路,中海城六角广场,还能数到造化镇到平罗村。

这里,小特的来处,就是其中的美术社。我听过店主的大名,没记住。由小特的缘故,顺嘴就叫了他狗哥。人俊,小生的模样身板,着衣也立整。并非不恭,谁让小特是条犬呢!起初,店里做招贴,刻个字,就跟美术社连连。反过来,他那台黑色的丰田凯美瑞也过来拾掇保养。米其林轮胎,嘉实多机油,跑到公里数自会伤损的小零件,一来二去,就熟络了。他来,常有条狗紧随扈从,也不套绳,狗到挺温顺,不嚷不叫,也不跟人吹胡子呲牙瞪眼。

我好奇,瞅它嘴巴子三角改锥样锐,有一丛黑头儿,像涂抹了哥特系的唇膏;柳叶形的尖耳朵,长长的美人细颈,骨棱可见,肌肉却实成;细脚伶仃的健腿,短毛,皮上零碎的棕褐色斑纹,一幅褶皱泼墨皴染的写意画。问狗哥,这是啥犬?狗哥说,叫惠比特。这名字,细品,纯纯西界的舶来品。狗哥忙嚯,东跑西颠地跑生意,旺季很少赋闲,惠比特便独来独往。偶尔,它从门前窜过,划拉一道电闪,那时间只容眨巴下眼皮儿。还有的时候,转着磨磨儿,专属的工兵一样,到门口所及的地方布个雷。后腿屈就,窄瘦的花臀一蹋,眼睛斜勾勾地瞟着你,地砖上就多了两小条长短参差的干肠。任人怎样凌厉断喝,洪钟大吕,也无济于事。完结,撒丫子就蹽杠了。瘦狗拉硬屎,大多时,我们会骂骂咧咧到树下戳锹土沥上,铲走,替它善后。

走近,是中午的伙食饭上有炖猪脊骨。购自地处六角广场的金辉超市,冷冻肉,价廉,但解馋。每回,我把大家啃过的剩骨收拢到塑料袋里,悻悻地拎过去,一掀美术社的帘子,小特自在地踡在帆布椅上,耳朵一支楞,接收到了电波,很沉默矜持地顺下来,嗅着洒在门槛边的骨头,张开嘴嚼起来。吃相绝没想象的风卷残云,大概冻肉没啥鲜香度,也不符它的口感。慢慢的,它厌弃的神态流露,吐出舌头舔一下,攒出牙叨两口,兴致索然,也促使我终止了这项送餐服务。

我觉着就此断篇了,偏偏它闲情泛滥,东游西荡,神神叨叨的,瞭到它,朝它招手,喊,惠比特、惠比特!眼色抛过来,先是扭扭捏捏,架不住翻样投给它吃食。这一来,它上了瘾,出勤率飚长,有事没事,就来寻摸一圈儿,还会拣饭口来凑趣。 大拿朵颐的早餐,手抓饼夹两根烤肠,油光散溢,实惠。吃到半拉咔叽时,惠比特必来打卡。它一耸一耸的,步调轻盈的要来踏雪寻梅。定过位了,大拿又不挪老窝子。汪着一层膜,润润的温柔似水。就那样的目光与大拿相接,之前还发狠一毛不拔,这一撞,心就软了,像泄了气的老车胎。多少,那怕嘎哒嘎哒牙,也要舍了。再细小的食物,捏在拇指食指间,它的利牙也不会伤到一丁点皮儿,只是缓缓轻轻地叼住,收力更是和柔。

大家也受到了感染,香肠、鸡肉、花生、干果、面包到饵饼,烟火杂货铺。只要有余食,都会默契感受赏赐的愉悦。惟一的例外是甲甲。劈脸一句,狗娘养的!直咕笼统的,毫无掩饰,他的喝斥总让惠比特心存忌惮,眼皮耷拉着偷睃,耽着怯,远远地绕开,时刻观察着动向,甲甲稍有草动,它会垂下尾巴软蹋蹋地遁走。真出息,跟狗较劲。另类的情况,是甲甲的胃袋肥大,吃喝的律动,一直让它在远处干立着垂涎,那是甲甲力不能及的安全距离。

有回,美术社的佣工,一个眉眼和气,说话款声细语的小伙唤它,小特、小特!我才晓得家人对它的称呼。到并不意外,大多人名的末字会贯以小来定语,俗成了小名,以显亲切不外道,狗自然也是触类旁通。

小特是赛犬,产于英伦,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奉献;滋盛于广沃的俄罗斯雪原,得到了斯拉夫人的宠爱,它的族群可以挤身到一流竞速的序列中。尤其逮野兔,一场极限视觉动感地带的追逐。可以想见,在平畴的旷野,起伏一色的沙漠中,它健美灵动、张力劲足的身姿。左牵黄,右擎苍,虽无苏太守千骑卷平冈的气势,而狗哥绘声绘色的倾诉中,那份血脉张扬的悸动还是尽可体味。围猎,狗哥邀过大拿,是因后者射弹弓的技艺渐入妙道。瞄着二楼半阶台上的盒式标靶,皮筋挣直,凝神、屏息,铁弹脱弓鹰出,啪,白色的小圆牌应声三百六十度旋转,十发九中。只要拿弹弓架向小特比划,管保它退避三舍,这种凶器的威力,在它的反应中得到了佐证。

收敛驰骋疆场的霸气,大隐于市,小特的庸常是佛性的,散着养,抬腿就走,不牵家带口,可以见天的溜达,闲花野草,照那几只脖上箍着链子,锁在铁栅条上过一段时日又消失的同伴幸运多了。它丢失过,被引诱,或是自愿,它也不说话,更不识半个字,反正过了两个月,有位芳邻好巧不巧地识见了它,在一家饭店找回来。狗哥破费,给店主供了两条烟,大二百。也是应该,六十天,小特的吃喝拉撒也是账面上的流水。见不到它的日子,时不时地向狗哥打听,那种无望的语气曾让我们心有戚戚。它失而复得,身归故里,好似相交已笃的老友,再见旧颜,我们的兴奋欢喜,是溢于言表的。

那回,外业毕后归店,行至美术社不远,看见两个眼生的年少路人逗弄小特。自来熟的小特并无戒心,鼻头凑过去,如果此时会有嗟来之食,它不会分辨对象,只会甘之如饴。好像有种忉怛的伤痛,在心底冒出涩涩的浆水。我没有吱会一声,跟他们擦身而过。

小特再来,就萎了趣味,只是敷衍着拣一两块吃食。吞后,还是黏着不走,把小荷尖角的脑袋蹭过来,眼里荡流着意犹未尽的乞色。我用掌背隔挡着,互力虽微弱,还是有股力在彼此角劲儿。我会咕哝两句,没吃得了,刚洗完手,回去吧!近朱则赤,近墨则黑,与人相结日久,它能听懂,只是那份不甘的心念,星星点点,还要争取。它发的心力,我怎会感受不到,可我已是意兴阑珊,我的臂膀没有丝毫松动,小特的眼色终于夕落了无奈。踢踏,爪子在地砖上刨了两下,又周寻了两圈儿,恍惚到了门口,回头又递了一眼,秒逝,嗖嗖几步,真得能跟兔子比快。

有一种邪恶,叫做简单思维。在本书上不经意看到,就没有防备地击中了我。小特的世界中,所遇皆是风花雪月的好事,人都是通透彻底的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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