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外化作用

第七章 外化作用

有一点我们可以明确,那就是,为了缩小理想化形象与真实自我之间的差距,神经症患者会做出许多看似努力的尝试,最后却只会让差距更加扩大。但是因为理想化形象有着不能小视的主观价值,所以患者总会想方设法接受它。至于具体方法是如何多样,我们会在下一章里再做探讨,在本章里,我们只讨论一种,且这种方法虽然并不出名,可它对神经症结构造成的影响,却格外深刻。

我将这种方法称之为“外化作用”,它是这样的一种方法:患者把自己内在的变化过程,理解为是发生在自身之外的事情,并会因此抱怨,认为是那些外在因素给自己造成了麻烦。虽然,理想化形象与外化作用的目的都是“逃避真自我”,但是对理想化形象来说,为了逃避真自我,需要先塑造出一个理想化的自我,以此为基础,再对自己的真实人格进行修整和再创造,这还是停留在“自我”的区域以内的。而外化作用,则彻底抛弃了“自我”的范围。简单说,他们是为了躲避基本冲突而创造出理想化形象,以便从中得到庇护,然而,当理想化形象和真自我之间的差距不断扩大,大到压力和张力让他们无法承受的时候,庇护感就会消失。此时,他们再也不能在自我的范围内采取任何措施,也无法从中得到什么,只有彻底逃离自我,将一切都视为是自身之外的事

其中的一部分现象,可以用一个术语进行概括——“投射”,即将个人的问题“投射”到外面的事情上。一般来说,投射意味着将责任和批评都转移到他人身上,“责任和批评”针对的,是一些人主观上想要拒绝的倾向或品质,比如背叛、野心、控制欲、伪善、懦弱等。如此一来,“投射”用到这里再恰当不过了。然而,外化是一种更全面的“投射”,转移责任只是它的一部分功能。有外化意愿的人,不仅认为错误都是别人的,还会或多或少地把自己的所有感受,也都当成是别人的

比如,一个外化的人,可能会为一些弱小国家正面临死亡威胁而忧虑,却意识不到自己本人正身处险境。他或许能捕捉到别人的绝望,可对自己的绝望却麻木不仁。尤其重要的是,他难以察觉自己对自己的态度。有可能,当他自己憎恨自己时,会以为是别人正在恨他当他对自己生气的时候,会以为自己是在生别人的气。更进一步说,他不仅把自己所遭受的干扰归咎于外因,甚至认为他所有的好心情、取得的业绩和成就也都是被外部因素决定的。心情愉悦时,他会认为是因为天气不错;获得成功时,他会认为是好运的眷顾;而一旦失败,他则认为是自己的宿命。

当一个人认为自己生活的好坏都与别人有关时,他必然会费尽心思,想要影响别人、改变别人、惩罚别人、保护自己不受别人的打扰,或者是希望自己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通过取悦别人给自己赢得“很好”的反馈。由于这种外化作用,他必然会越发依赖别人。不过,他的这种依赖与讨好型人格对于温情的依赖有所不同,他还会过分依赖外部环境。一个人要是特别在意自己是住在市中心还是郊区县、该保持这种还是那种饮食习惯、早睡还是晚睡、属于这个还是那个团体,那么他就具有了一种特质,荣格将其称为“外倾性”。荣格认为,外倾性人格是气质倾向的片面发展,在我看来,这是患者尝试用外化作用消除内心冲突后得到的一种结果

外化作用还有一样不可避免的产物,那就是能感知到空虚和肤浅的痛苦,然而,这种感受又一次被患者搞混淆了。比如,明明是感情上感到空虚,他却以为是胃里空虚,于是,他尝试摆脱空虚的办法,就是强制自己进食;或者,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吹走,但是他会以为,那是因为自己体重过轻。他会觉得如果自己被人分析一番后,肯定就只能剩下一副空壳。他们的外化作用越是强烈,就越会觉得自己好像影子一样空虚,踪迹不定。

以上,就是外化作用的内涵。而我们现在要说的,则是当理想化形象和真实自我之间产生分歧时,外化作用是如何进行调解的。

无论患者如何有意识地审视自己,真自我和假自我之间的分歧,仍然会在潜意识中给患者造成痛苦。患者越是认为自己等同于理想化形象,潜意识越是会做出激烈、深刻的反应,而最常见的表现就是,他们会对自我产生怀疑,厌恶、愤怒,并倍感压抑,这些感觉让他们极为痛苦,而且还会以各种方式破坏他们的正常生活。

外化作用导致的自我怀疑与厌恶,既可以表现为认定别人轻视自己,也可以表现为自己主动轻视别人。通常这两者同时存在,至于哪一种表现更突出,或者说,哪一种更具有主动性,则要取决于神经症的整个结构。当患者的抗拒倾向越来越严重时,他就会认为自己比别人优秀,并因此轻视别人,同时,也不相信别人会轻视自己。相反,当患者的服从倾向越来越严重时,他就会因为没达到理想中的境界而自我谴责,并认为自己被人看不起。显然,后者的破坏性更大,在这样的心理机制下,他太容易成为一个胆怯、脆弱并害怕沟通的人。他会认为别人对自己的一丁点好,都是莫大的恩典,而这种恩典他是没资格拥有的,所以他很难拥有真正的友谊。因为在他心里,别人轻视自己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那些别人给自己的善意,都是不该有的施舍面对那些盛气凌人的人,他更是完全没有招架的能力,因为他也会部分认同那个人是对的,他似乎应该被鄙视。这些想法滋生出他内心的厌世情绪,情绪不断累积并酝酿,直到产生爆炸般的力量

如果抛开以上弊端,外化作用下的自我轻视,也是有一些主观价值的。被别人轻视的时候,固然感到痛苦,但却也会认为,还有希望改变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或滋生出报复心理,认为他们总会遇到一模一样被轻视的时刻;或者在精神上抱有一丝希望,认为是别人对自己不公。如果没有外化作用,当他们赤裸裸面对自我轻视的时候,以上所有这些说辞就都无济于事了自我轻视会让他感到求救无门,他在潜意识中对自己的所有绝望,都会清晰地浮现在意识中。他不仅会鄙视自己的缺点,还会认为自己整个人都是该被鄙夷的。因此,即使是自己的优点,也会被他扔进“毫无价值”的深渊。简单说,他会将自己等同于“被鄙视形象”,他会厌恶自己身上的一切,并且将之当作永远也改变不了的现实,无从救赎。因此,心理治疗师们一定要注意这一点,不要触动他们的自卑,除非他们不再抱着理想化形象不放,也不再处于绝望中,才可以去做这方面的工作唯有此刻,他们才能正视自己,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一文不值,那些不过是从自己制定的残酷的标准中,生根发芽出的主观感受。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会学着对自己宽容,会明白自我评价并非不能改变,会懂得自己的那些特质并不是可耻的,只是些他需要逾越,并且最终能够逾越的障碍而已

当我们理解了“理想化形象”对他们具有的重要性后,也就能明白,他们为何对自己如此厌恶和愤怒,以及愤怒为何如此严重。对自己无法达到理想化形象,他们不仅感到无力和绝望,还因此激发出对自己的愤怒之所以会愤怒,是因为他们把“无所不能”当作是理想化形象的固定配备。无论童年时遭受过多么难以克服的困难,他们都认为可以用无所不能的理想化形象来解决。他们并不明白,正是自己试图解决内心冲突的努力,才导致了神经症像“蜘蛛网”一样一层缠绕着一层,使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难以处理。而当他们意识到即便是“理想化的自己”,也无法解决内心的冲突时,心中的绝望和愤怒便会达到峰值。这也就是当他们突然顿悟到“冲突”的存在,很可能引起其巨大恐慌的原因之一

对自己的憎恨,主要以三种形式实现外化。当他们肆意发泄内心不满时,很容易让怒火燃烧到自身之外。也就是说,他们会迁怒到别人身上,而这种迁怒,可以是因为别人的某个具体过错,也可能是无缘无故地发泄。即使是有别人的错误做导火索,也必然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自己身上也有同样的错误。为了说得更明白些,我们不妨举个例子。

一位女性总是抱怨自己的丈夫优柔寡断,但是她丈夫犹豫不决的那些事情,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这意味着这些事并不值得她发那么大的火。我后来了解到,她自己也有着犹豫不决的毛病,所以我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她用力谴责的,其实是自己身上的优柔寡断。她听后瞬间爆发了,几乎要把自己撕成碎片。她无法容忍自己也有这样的缺点,因为在她的理想化形象中,自己是一个果敢决断的女性。然而戏剧性的是,在下一次和我交谈时,她已经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这也是个很典型的现象。她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捕捉到了自己的外化作用,但并没打算就此“改邪归正”。

自我憎恨的第二种外化形式,表现为患者总是在担惊受怕。有时候,他的忧心忡忡会浮现在意识中,由于他对自己的一些缺点深恶痛绝,所以他也害怕这些缺点会招来别人的厌恶。有时候,他的恐惧完全是在潜意识中进行的,他会无意识地担心自己的某种行为一定会招来敌意,如果他担心的敌意并没如期而至,他反而会更觉得忐忑不安。

比如,有一位患者,她的理想化形象是做《悲惨世界》里那位仁慈的神父,可是,当她效仿书中神父的言行时,人们却并不买账,反而是当她忍不住发怒,或者是态度强硬时,人们才在意她,这让她倍感疑惑。通过她的理想化形象,我们很容易判断出,她的服从倾向占主导地位。这来源于她有讨好别人的渴望,同时,由于她下意识地担心他人的敌意,又强化了她讨好别人的倾向。事实上,严重的服从是这种外化作用最主要的结果。这一点,也印证了神经症倾向是如何通过恶性循环而不断增强的。从上面的案例,我们看到“仁慈博爱的人”这一理想化形象,让患者进一步抹杀掉真自我,而人们之所以对她模仿仁慈神父的做派不喜欢,就是因为那个“她”并不是真实的“她”。不过,由于她压抑了自己的攻击性,所以服从的意愿也会随之大增。但矛盾的是,当她压抑自己的攻击性时,又会自我憎恨,为了化解心中的憎恨,她将愤怒进行外化,认为是别人对他怀有敌意。

愤怒的外化不仅加剧了她对别人的畏惧,也再次加重了她的服从倾向。自我憎恶的第三种外化形式,表现为患者将注意力投向自己的身体,而且多是些小毛病。如果患者意识不到“愤怒的源头,其实是来自对自己的不满”,就很容易让身体出现明显的紧张状态,比如出现肠胃功能紊乱、头疼、精神不振等现象。当他一旦意识到愤怒其实是指向自己时,所有的症状都会以光速消失。这一现象很有启发性,却又会让人疑惑:应该是将身体的不适称为外化作用,还是称为愤怒被压抑后的生理性反应?人们很难将真正的临床症状,从患者对它的利用中区分开来。通常来说,患者会将精神的不适归咎于身体,而将身体的不适归咎于外因。患者会力争他们的精神毫无问题,只不过是因为吃得不太注意,所以肠胃不适,或者是过度劳累导致浑身乏力,又或者是天气太潮引发了风湿,诸如此类借口,不一而足。将愤怒外化,他们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好处?可以说,得到的好处与将自我轻视外化一样。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我们必须意识到自我破坏的冲动,会带来怎样的真正的危险,才能明白患者的病情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还拿第一个例子中那位几乎要将自己撕扯成碎片的女性来说,她的自我毁灭冲动是转瞬即逝的,但是,对于精神病人而言,则会真的出现自残,甚至自尽的情况。很有可能正是愤怒的外化作用,避免了更多自杀行为的出现。弗洛伊德虽然认识到了自我毁灭的能量,并由此提出了死本能的假说,但也正是这个概念,阻挡了他真正理解自我毁灭的行为,更别提创造出一条有效的治疗之路了。

患者内心的压迫感是强是弱,取决于理想化形象对他们人格的钳制程度。无论我们如何高估这种压迫感的作用,都不为过。因为相对于来自外界的压力,内心压迫感的作用更加可怕,最起码,外部压力还允许人保有内心的自由。多数情况下,对于理想化形象带来的压迫感,人们意识不到,但它的压迫力量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当压迫感消失时,人会立刻感到如释重负,无比轻松,好像重新获得了内心的自由,焕然新生。患者可以将自己承受的压迫感通过外化作用,转嫁到别人身上,这种行为与神经症中想要控制他人的欲望异曲同工,可以说,它们很可能同时存在。不过,两者还是有些许差别:将内心的压迫感外化,并不是为了让对方服从。它主要的目的,是把让自己苦恼的标准强加在别人身上,丝毫不考虑对方是不是愿意接受。清教徒式的心理,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还有一种关于内心冲动的外化形式,也很值得关注,那就是患者对于外界任何与强迫沾边的事情,都会反应激烈,极度敏感。这种过度敏感十分常见,任何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并不是所有的过度敏感都来源于患者的自我强迫,通常还包含将压迫感转嫁到别人身上后,再对这种感觉表示憎恶。在隔离型人格身上,他们坚持独立具有强迫性特点,而这种坚持必然会让他对任何外界压力都特别敏感。他们意识不到这种外化是一种隐藏得很深的病因,在心理分析的过程中也常常容易忽略。这是治疗中的遗憾,因为正是这种外化,造成了治疗师与患者的关系暗流涌动。患者很可能故意无视治疗师的每一个建议,纵使治疗师真的找到了导致他敏感的原因,他也会议置之不理。在这种对抗的局面下,较量所带来的破坏力非常强烈。

治疗师千方百计想给对方带来改变,而对方却根本不想搭理。即便治疗师真诚地对患者说,自己只是想帮助他重新找回自我,重启内心活力之泉,但这种真诚对于他们而言,也毫无作用。对于治疗师无意施加的影响,他们会欣然接受吗?事实上,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也就无法判断什么应该接受,什么应该拒绝。尽管治疗师可能会小心翼翼,不对他们强加自己的观念,然而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患者对于所有想要改变他的念头,会不加甄别地一致反对,他根本不会知道,自己表现出的症状,正是由于自我强迫而引发的痛苦。毋庸置疑,这样徒劳无功的较量,不仅会出现在治疗师分析患者的过程中,在任何亲近的关系中,都势必会出现或轻微或剧烈的较量。想要摆脱这种情况,唯有对这类内心过程进行分析。

复杂的是,一个人对他理想化形象的服从度越高,将这种服从外化的程度也就越高患者会迫切想要达到治疗师或其他人寄予的期望,哪怕这期望只是他的误解,他也会表现出顺从,甚至轻信他人。同时,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于被控制的怨恨也会不断累积,终有一天,他会认为每个人都在支配他,于是对每个人都会义愤填膺

现在,我们或许能更看懂外化作用对患者的意义了。只要他相信压力来自于外部,便有了奋起反抗的勇气,哪怕只是将念头存在心里。并且,由于他认为压力来自外部,所以也会认为自己是可以避免的,于是便产生了一种幻想的自由。还有一点更重要,我们前面也已经提到过:一旦患者发现压力来自内心而非外部,那么情况就会恶化,因为这等于逼着他承认理想化形象与真自我之间存在着差距。

在这里,有些问题应该探讨一下:内心压力是否会表现为生理症状?如果会,通常表现为何种程度?在我的经验中,高血压、便秘和哮喘,都和内在压力存在一定的关系,然而我在这方面的经验确实有限。

而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则是各种被患者外化了的特征,这些特征与患者的理想化形象形成了对比。总体来说,这些特征是通过投射而发挥作用的,也就是说,患者或者是从别人身上发现这些特征,或者是将自己身上存在的这些特征,怪到别人身上。这两种情况未必是同时发生的,在下面这个例子中,我们将借助一些之前提到过的内容,和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来让我们更加深入了解投射的意义。

患者A酗酒成性,而且总是抱怨伴侣对自己漠不关心。然而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他所抱怨的事并不是真的,最起码远没他说的那么严重。别人对A的评价是,他本身就充满了矛盾——他待人温和,宽容,谦逊;他傲慢刻薄,强势无礼。他在自己的冲突中苦苦挣扎。在理想化形象中,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除了圣·弗朗西斯之外,再没人能像他一样善良了,他是所有人都想交往的那种朋友。而他的攻击性只是这种强大的人格理应具备的品质。为了迎合理想化形象,通过投射,他便把自己的攻击性变得合情合理。正因如此,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实现了自己的攻击倾向,还不用面对内心的冲突。一方面由于他的攻击倾向是强迫性的,所以他无法将其去除,而另一方面,他又不能放弃理想化形象,唯有如此,自己才不会精神分裂。为了摆脱困境,他会无意识地求助于投射。通过投射,他满足了自己的双重要求:既维持了自己身为大众好友所必需的品质,又保留了自己的攻击倾向。

患者A还一直怀疑伴侣的忠诚。这是一种莫须有的怀疑,事实上,她对他的爱就像母亲爱着孩子一样深,而他自己倒是经常背着伴侣出去偷腥。可以说,这是因为他内心猜测和焦灼所导致的一种报复性策略。这种情况,即便假设A是同性恋,也依然说不通。我们唯一能解释的是,他因为自己出轨而产生了古怪态度表面上他忘记了自己的出轨行为,但实际上还记得,只不过感受和经历不再那么鲜活,相反,他臆想中伴侣的偷情却变得栩栩如生。这种感受的外化,与之前案例中的外化作用一样,让他既可以维持自己的理想化形象,又可以肆无忌惮地行事

政界倾轧,以及各种组织之间的斗争,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普遍来说,他们的各种手段都应是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了打压对手,巩固自己的地位,但实际上,这些勾心斗角也有可能是源于无意识的两难境地,就像前面所说过的A的两难选择一样。这种情况下发生的较量,实际上就是一种无意识的表里不一。它调动出了一个人所有的诡计和权谋,但却不会因此影响自己的理想化形象,同时还能将对自己的愤怒与轻视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如果宣泄的对象是他原本就想打击的人,那就更妙了。

在总结阶段,我想再举个更常见的例子:患者即便在别人身上没有看到自己所具备的缺陷,却依然会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很多患者通过治疗师的引导,发现了自身存在的一些问题,然后就毫不犹豫地将一切怪到童年阴影上。他们总是说,现在自己之所以对“控制”过分敏感,是因为自己有个强势专横的母亲;自己之所以对“羞辱”过分敏感,是因为自己儿时有过这方面的悲惨经历;如果他们报复心很强,那是因为儿时没有得到善待;而如果是内向孤立,则是因为在小时候没能得到别人的理解;如果在性上面压抑,那一定是因为家里给了他严格的教育,如此种种。我这里所列举的这些,并不是治疗师和患者齐心合力、认真分析童年遭遇后得出的结论,而是那些过分偏向童年影响而得出的结论这样的分析只会让患者不断重蹈覆辙,而且对于此刻正作用在他自己身上的后天病因,会越来越没兴趣去探究

患者们这种态度,得到了弗洛伊德的支持,他过分强调基因的作用,但我们不妨仔细思考一下,这种观点中合理和谬误的比例各占多少。一点没错,神经症倾向的确是在童年时形成的,患者所提供的信息,必然基于他对特定发展轨迹的理解。同样,一个人得了神经症也不仅是他自己的责任,因为环境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患者会强迫性地遵照人们习惯的方式,继续发展自己的人格。不过,有些事情,治疗师必须要给患者讲清楚。

患者的错误在于,神经症的形成虽然在童年,但却不能失去探究的兴趣,毕竟那时种下的病根,至今还困扰着人们

有的患者愤世嫉俗,这或许和他幼年时见识了太多的虚伪有关,然而如果他把这作为唯一的原因,就无法看到自己之所以需要愤世嫉俗,是因为正在不同的理想间徘徊,为了解决这种冲突,他干脆摒弃了一切价值观。此外,他总是想去承担根本承担不起的责任,而在自己该负责的时候,又断然拒绝。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他会不断把一切责任推给童年,这样一来,面对挫折他就可以独善其身,认定那些缺点都是自己被迫拥有的,安心地从失败中撤出,维持本性高尚的形象。对此,他的理想化形象肯定负有责任,让他对于曾经和现在的那些缺陷和冲突视而不见,拒绝承认。更重要的是,他对于童年经历的不断提及,只是一种假象自省,实际上是在逃避,将真正的问题外化了,以至于尽管内心冲突不断,他却可以假装无知无觉。正因如此,他没有能力构建自己的生活,也没有能力做自己的主人。他只能像是沿着山坡往下滚的球,一旦下落就只能继续滚动,或者是一只实验室里的豚鼠,被限定路数后就永远定型。

患者对于童年经历的过分强调,正好说明他有强烈的外化倾向。所以我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就能很快做出判断:这位患者正与自我彻底地进行着隔离,而且还将被驱动着,继续隔离下去。我的这种判断至今从未有过偏差。外化作用也会体现在梦中。比如,有患者梦到治疗师像是狱警一样看守着自己;有患者梦到自己想要进入一扇门时,自己的丈夫却把门关上了;有患者梦见自己在实现某个目标的过程中,总是遭遇意外,这些梦都表明了患者的企图:否认内心的冲突,并将一切归咎于外部因素。

一个具有外化意愿的患者,会使治疗变得异常棘手。在他看来,治疗师的工作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找治疗师和找牙医一样,不过是例行公事。他或许会对自己的伴侣、朋友、兄弟的神经症饶有兴趣,却不会想要深究自己的神经症他很愿意讲述自己遭遇过的各种挫折,却不愿意反省自己应该为其承担什么责任。他会认为如果不是妻子太过神经质,不是自己的工作不顺心,自己肯定过得不错。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完全意识不到,任何他以为的外力,其实都是自己内部产生的:他怕鬼、怕盗贼、怕电闪雷鸣、怕有人想害自己、怕政策突变,唯独不怕自己他最有兴趣关心自己问题的时候,就是当他的问题能给他带来智力或艺术的愉悦感的时候。只要他在精神上仍是这副“我不存在问题”的样子,他就不可能将任何获得的真知灼见运用到生活中去,哪怕他对自己的了解越来越多,也无法改变什么

所以,外化作用从本质上说是一场主动的自我消灭。之所以可以成功,是因为患者隔离了自我,而患者的隔离正是神经症的固有现象。自我消灭后,患者内心的冲突也被驱逐出了意识的领地。外化作用取代了内在冲突,患者会更加频繁地责备他人、惧怕他人、报复他人。说得更具体些就是,外化作用极大地加剧了引发神经症的起始冲突,即:个人与外部世界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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