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天通·太虚境】
天地相分,人神不扰,使复四时,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本是水德玄帝命重、黎二神隔断天地,所下的人神禁制。这禁制中,却有一处远离天地,远离虚空的绝地。
神秘而又绝望。因为只有这样的绝地,才能锁住最炽烈的光。
这,便是太虚境。
太虚境是没有光的。这里的一切都没有生命,停止流动的时间,一成不变的环境,漆黑绝育的土壤。这里的一切也都是黑色。
除了她。她是这里唯一的生命,亦是唯一的囚犯。
她时常想,这座囚笼该叫做太虚鬼观。因为只有最可怕的亡灵,才能埋葬生命的光辉。
鬼哭狼嚎,大概是世人所能想象关于鬼怪最可怖的画面。可世间最可怕的亡灵是不会哭嚎的,他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他是一无所有,他是空虚的一切,他是一切的寂寞。
最可怕的亡灵何须哭嚎,他能令任何生命心甘情愿,随他到地狱中去!
那亡灵残留的一丝气息,已不知困住她多少岁月。
可笑的是,这世间也只有那亡灵的毫末,陪伴她走向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岁月。
停滞的时间中,只见她闭目作画,意随笔走,笔随心动,与这太虚鬼观浑然一体,定格为名家笔下的绝世丹青。
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有恶土龟裂,一株幼小的紫色奇花破土而出。这毫无生气的绝地竟孕育了新的生命!
那株小花恍若有灵,冲破层层枷锁,向这空虚冷寂的太虚境展现生命的美丽。花瓣血迹斑斑,花茎中正不屈。
而同一时刻,她睁开眼睛。她画中之物,赫然正是那株冲破绝地恶土的紫色奇花。
血迹斑斑,中正不屈。
她轻呼一口气,而后于落款处题上一行字——玉玑:逆神一道。
持丹心者,能作丹青以活物。那株奇花并非自然生长,而是她意志的体现,是她笔下的奇迹。但却绝不是神迹。
丹心给她夺天地之造化,却也让她为诸神唾弃,永生永世囚于太虚鬼观,不见天日。
神啊,毕竟是无情而自私,狂妄而固执。
一道温和的光,吸住了她的目光。花心处,正盛放着灵魂最初的光芒,最纯净的光芒。
很快,她便得出了结论:有人以「逆托生术」,将这道人魂骗过绝地天通,送至太虚鬼观。
这灵魂是否蕴藏逃离囚笼的秘密?她只冷冷一笑,她向来孤高骄傲,对施舍不屑一顾。但她又极具好奇心,对未知都想探个明白,哪怕未知的尽头是危机是死亡。
她伸出纤长的玉指,轻点那颗纯净的灵魂。
一瞬,黑色的世界碎裂为空白。而后,零散的记忆如碎片般飞来,击向她灵魂深处!
传说人会在死前想起前世的片段,但从古至今少有人能验证,所谓人死不能复生,天地至理。却有神话记载,远古有无启之国,国人无继,其心不朽,死而复生,而后经百年轮回,生死往复。传闻破劫的无启之人,清魂为天,浊魄为地,其心断生死,破轮回。
她曾阅无数神话典籍,见过千古风流人物,个中传说却不及这轮回的梦境来得波澜壮阔。
一名绝世独立、孤高自傲的神女,在若暝霏的轮回梦境中,迷失自我。
他曾见证救世的上神。
——有女子人首蛇身,眉似秋月眼如春波,她多情良善,抟土造人。她亦为友牺牲,治水补天。
——又有万物灵长,野蛮未尽,却于凶险大荒、妖兽乱世中创立仙人之道。首生盘古,垂死化身。
——还有那一直追寻的赤红长裙,画外之人。她自远古的大荒而来,她是酿酒的始祖,亦是将快意潇洒传遍人间的先驱者。
他也曾陪伴孤独的恶鬼。
——曾有一柄横贯星河的长剑,尊名「神鬼无妄」,却为贪婪的诸神所害,成为神明长生的火种。
——曾有信奉天理的岚山弟子,却被他守护的人们,以天理为矛,钉死于岚山峰顶!
若暝霏本就不是那纯净灵魂的名字。他或许曾有辉煌的过去,或许也有生死相依的朋友,但如今,他早已失去一切。在神明的欲望里,他像头愤怒的凶兽,痛苦挣扎!
直到他醒来,看到那闯入梦境的女子。而她,仿佛在若暝霏的梦境中,看到另一个自己,以及两个重要的伙伴。
一股热力冲破脑海,若暝霏空洞的眼中荡起一波波汹涌的泪花。
久别重逢的欣喜,错认友人的失望。眼前的她,绝不是梦中追寻了无数个轮回的画外之人。
她的眼中是没有泪光的,她的泪早已流尽。因为在神明的欲望里,眼泪拯救不了任何人。
但她的眼中有两道明亮的光。
一道光穿越时空,来到盛世大唐。她阅尽盛世,以丹心作丹青活物,其名「九梦长安」。
一道光超越生死,来到绝地天通。她胸怀众生,以丹心作丹青活物,其名「苏慕璃」。
盛世,众生,本也是世间至美的绝世丹青。而九梦长安与苏慕璃,本就是她的天下!
两道明亮的目光忽然化作火光。
滔天的火光。她的天下,在神的蔑视里,付之一炬。
她从不否认自身存在的意义,她所期望的人生,正是不断探寻自身存在的意义。
那一天,她孤身一人,直面神明的雷霆与真火。
她的背影,成为映在若暝霏眼中的神话传说!
紫色奇花于恶土中生长,花朵血迹斑斑,花茎中正不屈。若暝霏凝视着这株可爱可敬的奇花,忽觉此生所遇不平,本就不值一提。他何尝不似这朵奇花,于绝地生长,一生染血,一生受尽欺压屈辱,但他此刻却希望此后人生应如这朵玉玑,中正不屈。也应如梦中直面雷霆与真火的神女。
玉玑,这就是她的逆神一道。若暝霏看到了那副画着紫花的丹青。
他的双目虽仍空洞,却隐隐有光,那是人性的光辉。这样初生的人性辉光中,满是她的身影。
这世间真有一见钟情么?大抵不过是如故罢了。
一见,如故。
故而很多话已不必说,而很多秘密,则留到重逢时诉个清楚。毕竟,这世间没有平白而来的一见如故,也没有平白而来的机缘巧合。
于是她向他许下交易,待到重逢时,她会帮他寻到轮回梦境中的人,而他需要助她重夺天下。
于是他向她伸出手,以友人的身份说:“高高在上的神女,我带你,去看这人间。”
若暝霏只能独自托生而去,他唯一能带走的,只有玉玑神卷的碎片,她所作的第一幅丹青。
那是她的自画像,也是沈沫柒的自画像。
而她选择留在太虚鬼观,哪怕她看到若暝霏体内隐含仙人的秘密,她也要独自突破绝地天通。囚笼本是心魔,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与施舍。
她的骄傲,本就是她的逆神一道!
【人界·楚河】
林言晖不喜欢被压制。丰临林家的家主老来得子,加上林言晖确实也是天赋异禀,自小他就是以“天之骄子”的身份得到教导。
但此时,在没有形态、被称为“楚天阔”的这一团妖气之前,林言晖只能忍气吞声。
“我的条件很容易。”楚天阔笑了起来,“保护一个人,仅仅是做到那个人不死就可以。”
“陆少游……”林言晖咬牙切齿。
“哈哈哈哈哈哈哈。”楚天阔忽然大笑,“保护陆少游?就你?”楚天阔的声音像一条绳子,缠绕着林言晖,“你保护不了他,即使是我,当年也……”楚天阔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许久的沉默后,楚天阔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忘了,已经没有他了。”顿了顿,楚天阔继续说,“我要你保护好蜀羽微。”
“蜀羽微?”林言晖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
“云尘七玉楚河令蜀羽微。”楚天阔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丰临林家护不了你高枕无忧地做琅嬛汀主人,难道还护不了一个听起来不得了,实则没权没势的楚河令?”
“闭嘴!”结界结起,纵然是无用功,却也是压迫感十足。
“我,”忽然,压迫感被强压下来,林言晖咬牙,“我答应你。”
“那就多谢了。”楚天阔似乎心情非常好,语气都带着笑意。
林言晖不发一言,沉默地走向那破败的大门。
“这里怎么处理?”楚天阔的声音又追了上来,“好歹算是陆府内……”
“楚天阔。”林言晖好像被气到生不起气了,“剩下的事,我管不着,你也管不着。”说完,摔门而出,只把那破败不堪的老旧大门甩得灰尘四散。
“他不是个坏到极致的人。”楚天阔忽然像在自言自语,“人类,当真是有趣又可怜的存在……”
风又起,似乎诉说着岁月静好。凌乱的院落里,在那破败大门关起后,一切似乎便与外界没有了关系。
当然,谁会在意这处即使是大白天也阴森森的破败院落?何况,一句“与我何干”确实会让许多人省去许多麻烦。
但还是有少数人不屑说“与我何干”,他们确是麻烦极了,比如数日后的楚河令府。
若暝霏已失踪了七日。
老白凝注着端坐于案台后的蜀羽微,眼中沉静如水。他似乎变了个人,为了朋友,他的玩世不恭早已粉碎在担忧中。
七日……
蜀羽微揉揉太阳穴。这并不是一个好数字。悄咪咪地瞄了眼旁边的蒋林,正巧,蒋林也看向他。两人目光接触,蒋林老实不客气地瞪了蜀羽微一眼。
蜀羽微委屈……
“说来就来的是我们。”老白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却没有一丝祈求,“他是与我同来的,我想知道他的去向。”
老白的声音不是波澜不惊,而是更接近于一个先知,对无法逆转的已知所透露出无可奈何。
“咳。”蒋林咳了咳,“老人家,你有怎样的想法?”
“二位想必也知道我与凡人不同。”老白缓缓站起,他的周身围绕着细微的气流,如山间溪流,如袅绕青烟。
“修行者到了一定修为时感知力会比一般人敏锐。”老白收敛了周身的气息,“但如今,我没办法感知到他的气息。一丝一毫都不能。”
蜀羽微和蒋林对望一眼。蜀羽微暂且不说,对于习武的蒋林,他在围绕老白身边的气场之外,还感觉到随着气场的出现,有另外的气场在与老白遥遥相和。两个完全不同的气场相互呼应,最后如太极图一般交融一体。
此消彼长,明明毫不相干却又能水乳交融。
“你到底是什么人……”蒋林心中一点也没感觉到惊惧。因为眼前人若要对自己跟蜀羽微不利,这天底下也就没有了他们所能藏身之处。
“我?我只是个丢了朋友的酒鬼老头。”老白轻声叹息,但其语气却没有一丝的难过。
“来。”蜀羽微站起身,“我们再去一次陆家。”
蒋林看了看蜀羽微,默默站起身,跟随在他身后。
云尘七令楚河令蜀羽微蜀大人,多么冠冕堂皇的称谓。身在蒋家的蒋林多少听说过蜀羽微的家族。云尘左丞相之子的身份让许多人艳羡,甚至许多人一度认为他将会是云尘国主的乘龙快婿。
直到那一年,云尘左丞相忽然获罪。
罪人之子,这个鲜少在人们谈话中出现的左丞之子一夜之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资。
“那个蜀羽微自请去楚河了。”
“呵,为了保住他老爹,也是拼了。”
议论纷纷里,蒋林看见那个人独自走来。没有跟随的人,也没有接应的人。
“咳。”蜀羽微轻咳了一声,蒋林抬头,三人此时已站在名为“陆府”的破败宅邸之前。
【人界·楚河·乱葬岗】
乱葬岗,历来是处理无名尸体和低贱流民的绝佳场地。
没人会知道,若暝霏的尸体如野狗般弃尸荒野,在上位者看来,他本就是低贱的流民,本就是无名尸群的一部分。
忽而,一阵大风吹得不远处的杏树沙沙作响,这声响完全掩盖了来人的脚步声。
她的脚步是轻灵的,正如她的人一样轻灵柔美。只见她一跃而上,稳稳当当地落在一棵最粗壮的红杏树上,她的瞳孔里,是散乱腐臭的尸群,是残破歪斜的碑林。
若暝霏的心脏重新有了微弱的跳动,生机在他体内一点一点地萌发。
但他还在沉睡。魂不附体毕竟太过损耗肉身精血。
他不知昏迷了多少天,直到一道声音传入心灵。
“我会一直在轮回道等你。我将继承你的名字,等待你的归来!”
这是若暝霏自己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睛,仿佛做了一场噩梦,额上细汗密布。
噩梦。一场关于轮回、等待的噩梦,每一次劫难都会令他遗忘自己无比珍贵的名字,但每一次重生都会有一个契机,开启他尘封的记忆。
“我会一直在轮回道等你。我将继承你的名字,等待你的归来!”只有这句话,具备穿透命运与轮回的力量。
不,或许这句话,才是他真正的宿命。
我的名字……
若暝霏,本就不叫若暝霏。
他集聚浑身力气,撑破积压身上如小山般的尸群。他脸上满是凝结的血污,他身上满是肮脏的蛆虫。
但他总归是站了起来。
忽然,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另一道声音击穿他的耳朵。
他疼得要命,疼得倒在尸群之上。
还是他自己的声音。却是最尖锐的狞笑:“你们可以夺走我的名字,甚至毁灭它!但你们杀不死我,没人能杀死我!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接我。逆臣之命,必以剑终!”
他流出了泪,泪水溶解血污,远远看去,他流下的就像是血。
只有那躺在树枝上的女子,正远远地看着若暝霏。
不知怎的,那女子竟一跃而下,朝若暝霏缓缓走来。
她的脚步更为轻灵,生怕触动少年深重的伤势。她那美丽的眼眸正闪动着光。
若暝霏也看到了那女子,她的年纪绝不大,或许该称之为少女更贴切。
他还躺在尸群上,但他已不痛了。欢喜,本就是最好的止痛药。
她身上的素纱短衣如同蔽月轻云,轻轻掩住胸前曼妙的风姿。淡灰色的长发随意地系着三条精致的红色流苏,额前的刘海与她的人一样轻灵。她的眼睛已化作温柔的流波,但这汪温柔并不随波逐流。那双眼睛深处,正闪着光,一种坚定的目光,一种骄傲而又不甘的目光。
她那及膝的赤红裙正随着大风摇摆,一双光洁如玉的秀腿正闪着暖阳的光。
这本该阴惨惨的乱葬岗似是吹过一阵春意。
少年少女在这春意中忍不住呼唤深埋心中的记忆。
“阿演。”
“……”
这两道不同的声音只会埋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两人都没有呼喊对方的名字,因为那本就不是他们的名字。
若暝霏逼着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是不死心的,任何一个人觉醒那样的残破记忆,都不会死心的。
若暝霏颤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咩咩咩·安年。”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诚恳的平静,这不是她的本名,却也是她的另一个名字。
亦是另一个身份。
每个人年少的时候,都会有一段不同寻常而又铭记心底的记忆。咩咩咩·安年,这个名字承载的,何尝不是阿演与木玲珑年少时的记忆。
只属于他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