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 | 中国人就喜欢把兴衰看遍

谈到中国小说,当然每个人各有喜爱、各自推崇,《红楼梦》的读者尤其狂热。


但若说哪种小说中最具中国特色、最重要,那就非讲史通俗演义莫属。


为什么?


一、符合民族性的讲史


因为民族性!中国人对历史的重视及历史感,原本就远甚于欧洲印度。

而历史的戏剧性又最甚,世事沧桑、朝代兴亡,比任何编剧家编的戏都更动人心弦。中国人最爱对此凭吊咨嗟、发表议论(这几天,国人对美国改朝换代的热评、投入,即是眼前的例证)。


相较之下,古印度文明却无历史观、无历史意识,也无历史著作。谈起时间,辄言若干劫,要不就是电光石火一刹那,年时月日均不明确。谈生命,辄言轮回流转若干世,也不明白某事究竟在某世的某一年。


希腊文明,则是反历史的(untinistorical tendency)。哲学家们不关心历史,只关心永恒、探求本质,在教育中历史亦无地位。


故这两大文化体系在传递一种类似我们的历史叙事及知识时,只能采用神话的方式。中国则反是。古代神话本来就不发达,就算有少数神话,亦迅速历史化,蓬勃发衍为“讲史”的庞大传统。


因此若要谈中国小说,首先就要从这个传统讲。不幸民国以来,论者皆受西方文化影响,硬要“改造国民性”。撇开了稗官野史、巷语街谈这个源头,另以神话与传说为源,对于此后小说诸流,亦薄厌讲史演议,鄙征史而崇虚构。


如胡适就认为《三国演义》没有文学的价值,无法出奇出色。鲁迅对《三国》亦无好评,甚且说由神话到志怪传奇到小说,标示着小说真正的形成,即是从历史到小说;可是唐代以后反而倒退回去,混杂于历史的讲史演义,乃是退化之证据。


在中国社会流传久远、影响巨大的《三国演义》乃至整个讲史演义文类,在他们的论述中,竟只有负面的价值,足见荒唐。


二、被转化的野史


《三国演义》之价值,不但在于它代表了讲史演义这一文类,彰显中国小说特质,更在于它代表了小说从“说”逐渐转化到“说书”的过程,是口语表演和文藻化、文士化、文学化的结合,也是巷议街谈的野史传统和正史书写传统的结合。其他小说名著或类型,都没这种地位。


根据李商隐诗,可知唐人就爱听说三国。宋代说话人,亦以讲史为最大宗。这时,都仍是语言艺术。


南宋以后,“话本”渐兴,说乃向文过渡。明朝则文藻化、文士化、文学化日甚。而且,自弘正年间开始,文坛复古,嘉靖万历继之,小说戏曲纷纷托古改制,所谓“古本”大量出现。


这是个关键的时代。这一时期,出版家、小说家们忽然找出了那些尘封日久的“古本”,纷纷加以整理改编并出版。通过改编“旧本”而来的作品问世后,自身也就成了旧本,被别人不断改编。


如《列国志传》,其中就有余邵鱼、余象斗改编的痕迹,冯梦龙再改编成《新列国志》,蔡元放又据以修改并加批评成《东周列国志》。


两汉系列小说,在《两汉中兴开国传志》和《全汉志传》之后,又有甄伟《西汉通俗演义》和谢诏的《东汉通俗演义》。


即使《三国志通俗演义》,在明末也有多种版本,改来改去,直到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时,还大幅增删,这才成为后世流行的定本。


改编是既托古又改制的。具体的情况,可以著名改编家熊大木为《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为例。


古有小说《武穆王精忠录》,他得到了个浙刊本。这个本子笔墨文雅,一般人不太看得懂。似乎这个浙本,并不是小说,而是一本资料性质的书,或许类似《宣和遗事》。而熊大木则是应书坊清白堂主人杨涌泉之请,按照岳飞本传以及《通鉴纲目》,重新“以王本传行状之实迹,按《通鉴纲目》而取义”,编撰成《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为什么编一本通俗读物,仍要谨慎地依据史传及《通鉴纲目》呢?


、史学通俗化的趋向


讲史,本是宋代说话人之一支,又称“讲史书”。故《都城纪胜》谓:“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梦梁录》亦称:“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


可见“讲史”从源头上,就是把史书上的事讲给不识字或略识字的群氓听。是史学通俗化之一法,所根据的,则是史传及《通鉴》。


这种历史知识的通俗化传播,乃是唐宋史学发展的总体动向之一。


唐代就逐渐出现了一些通俗的历史著作,如元和间高峻着《小史》,大中间姚复康撰《统史》,均便于初学。晚唐时胡曾、周昙等人的咏史诗,亦曾被当时人逐篇加注加评,援引村书俗说,杂以俚语,作为训蒙课本之用。到宋代司马光那时,还出现了《十七史蒙求》这样的通俗读物。


南宋朱熹《资治通鉴纲目》,更是力求简要。采用编年敍事,先以大字书概括的提纲,其下以分注的形式详叙细节,故称纲目,成为后世通俗史书竞相仿效的体裁。


与朱熹同时的吕祖谦又有《十七史详节》,“盖其读史删节备检之本,而建阳书坊为刻而传之者”。现存此书宋元间刊本多达十余种,可见当时流传之广。


当时讲史艺人多以解元、进士、宣数、书生、万卷等为艺名,标榜博学,自附于文人之列,以示与其他说话人不同(其他说话人通常则只有一些普通绰号)。


《醉翁谈录·小说开辟》云:“夫小说者,虽为末学,尤务多闻。非庸常浅识之流,有博览该通之理。幼习《太平广记》,长攻历代史书”,即以此故。


四、平话已非民间说书人话本


由这整体动向上看,讲史之发展乃是两条线的合力。一是自古小说本来就属于稗官野史,出于民间的巷议街谈,而这种口语说故事的型态,后来因要诉诸文字,乃自然而然地朝文书型史册类化。二是文人学者有意将史学著作和历史知识向下普及,编为小说戏曲。一是由下往上,讲史艺人自居士流,说书拟同史述;二是普及、教化,警世劝俗,由上往下。


两方合力,当然声势大振。


元代讲史。王沂有两首〈虎牢关〉,记述了元代说三分的内容;胡祗遹有〈木兰花慢〉赠歌妓一首,内有“又如辩士遇秦、仪,六国等儿戏”之语。王恽有〈鹧鸪天〉词赠女艺人高秀英,她表演的正是“由汉魏,到隋唐”的讲史。杨维桢〈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则说此女:“善记稗官小说,演史于三国五季。因延致舟中,为予说道君艮嶽及秦太师事”。


但除此之外,元代讲史的具体情形,没有什么材料可以佐证。唯讲史平话之大量刊印,可以由侧面看出讲史之盛。


现存平话虽然只有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五种》等,但《永乐大典》就收有平话二十六卷,而《全相平话五种》本身也显示它是一个系列。至少,在《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之前,必是前集,在《吕后斩韩信前汉书续集》之前,也必有个正集。另外,《新编五代史平话》《宣和遗事》,都可能是在元代刊印的。


平话又作评话,以区别于话本中的词话、诗话,即指不加弹唱和伴奏的表演形式。


平话中虽然也有诗赞韵语,但都只用作评论或描写战斗场面,渲染环境气氛,而不是出自人物之口,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大唐秦王词话》等不同。


平话源于宋元说话中的讲史,但其性质已变。不再通过艺人的声口、动作、表情,而是以书面文字的形式,由阅读来完成创作与接受的过程。故不能把平话看作说唱的讲史话本。


平话的语言,和其他话本小说也有明显的区别,是一种简单的文言文,而不是所谓白话。它的分卷形式更是沿袭古代书籍的编辑形式,而不是说话人讲史能有的。


由内容上看,《五代史平话》主要根据《资治通鉴》,也参酌了新旧《五代史》。有时直接抄录《通鉴》原文,有时据以改写。


在采录《通鉴》时选择了较多富有戏剧性的内容,如战争场面;增加了一些表状书诏和诗词题咏,敍述文字也作了通俗化的处理。其结构分梁、唐、晋、汉、周五部,每部又分为上下两卷,每部有目录。这明显是学新旧《五代史》的体例。正文的敍事,更是按照《资治通鉴》的编年体。


因此,我认为:平话并不如过去的研究者所说是民间说书人话本,而是文人书写编录以做通俗推广的史述。


这也是这类史述都严格依据《通鉴》的原因。


五、演义:演《通鉴纲目》之义


明人已很少提到讲史,代之而起的是“演义”。

此词出自《后汉书‧逸民传》,晚唐苏鹗将此词作为书名,着《三国志通俗演义》十卷。到了南宋,以演(衍)义为书名的著作渐多,如王炎《春秋衍义》、张行成《皇极经世观物外篇衍义》、张德深《潜虚演义》、真德秀的《大学衍义》等。

明代小说以演义为书名者,自《三国志通俗演义》始。

今所发现最早的《三国演义》为弘治甲寅(1494)庸愚子蒋大器序、嘉靖壬午(1522)修髯子张尚德作引的本子。其后蔚为流行,如《东西汉通俗演义》《东西晋演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等极多。其后历史演义代有所作,直至民国,还有蔡东藩编的《列朝通俗演义》。


此等书,有时还称志传。如嘉靖二七年叶逢春刊《三国志传》,全称为新刊按鉴汉谱三国志传绘像足本大全,版心则简称“三国志传”,而各卷题名,作“新刊通俗演义三国志传”(卷一)、“通俗演义三国志传”(卷二)等。其他小说,也有混用演义与志传的,如《开辟演绎通俗志传》又作《开辟演义》,《列国志传》又名《新刻京本春秋五霸七雄通俗演义》,《全汉志传》又名《新刻按鉴编集二十四帝通俗演义》,《隋唐演义》又名《唐书志传通俗演义》。


志传之名,源自《史记》,是后世正史的标准体例。另外,“传”的本义是解释,如《春秋》三传,就是对《春秋》史事的解释、补充,与“演义”的本义略同。小说而名志传,与号称“按鉴”的用意差不多,都是强调小说内容谨按史书,尤其是谨按《通鉴》,有根有据。


《新刻按鉴编纂开辟演绎通俗志传》《新刻按鉴通俗演义列国前编十二朝》《按鉴演义全像列国评林》《按鉴增补全像两汉志传》《京本通俗演义按鉴全汉志传》《新刻汤学士校正古本按鉴演义全像通俗三国志传》《全像按鉴演义南北两宋志传》等,都有按《通鉴》或《纲目》增补修订之意。另外有的虽然没说按鉴,而称“按史”,意思差不多。


 “按鉴”改编的风气,除了受《三国志通俗演义》影响,也与明中叶以后史学界的动向有关。


宋亡以后,史学步入低谷,元代外族入主,所修《宋史》,甚为芜杂。入明以后,史学逐渐复兴。嘉靖十五年,乃有重修《宋史》之议,以后陆续有修订《宋史》的著作问世。影响较大的,是柯维骐的《宋史新编》。


其他各朝史,也多有删补、注释。编年体史书,则有邱浚《世史正纲》、许浩《通鉴纲目前编》、南轩《通鉴纲目前编》、薛应旂《宋元资治通鉴》等。


六、历史真实性的强调


了解了这个大环境,我们才可以明白当时的演义何以特别强调历史真实性。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说:“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自汉灵帝中平元年,终于晋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

清人曾批评此书仍不免夹杂了三分虚构,但其实它对《三国志平话》中违背史实、过于荒诞不经的内容已予大量删改,提高了历史真实感,庸愚子的论点正是揭示了这一特色。

但可观道人为《新列国志》作序,又指摘《列国志传》不符史实,并就冯梦龙的改编,提出了历史演义的创作原则:

本诸《左》《史》,旁及诸书,考核甚详,搜罗极富,虽敷衍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而大要不敢尽违其实,凡国家之兴废存亡,行事之是非成毁,人品之好丑贞淫,一一胪列,如指诸掌。


可见此一观点是不断在强化的。历史演义书名前题有“按鉴”或“志传”,以史着自居,即以此故。

在具体创作时,作者亦勤于搜罗史料,杂以考据,常常以按语的方式在敍述情节的同时辨证史实,俨然史家笔墨。

章回体的形成也和编年体和纲目体的史着体裁有一定的关系。如《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凡例称“大节题目具依《通鉴纲目》”。每卷卷首标明本卷起迄时间,亦仿《纲目》体例。在敍事模式上,打破了平话单线发展的情节结构,而采用头绪众多的敍事方式。和平话相比,表、章、奏、书亦大量增加,有的且直接从史书中辑录,并引用史家和其他文人的论赞题咏。其敍事语言亦是浅显的文言,有的且直接从史书中过录。


在明代长篇通俗小说的几种类型中,历史演义是形成最早、作品最多的。甚至还可以说;历史演义的风行,带动了其他通俗小说的创作。因此上述种种,亦是了解明代其他小说的基础。


这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三国志通俗演义》。此书,比天都外臣序《水浒传》(万历十七年,1589)、世德堂本《西游记》(万历二六年,1598)、《金瓶梅词话》(万历四五年,1617)要早半个多世纪,比明代其他历史演义小说也要早得多,实开明朝通俗小说刻印之先河,也是其它长篇小说之范本。


在《三国志通俗演义》问世之前,并无堪称长篇小说的文学体裁。


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书名和题署看,显然即是以小说作为《三国志》的“传述”之作。所利用的史料文献,除陈《志》裴《注》和《后汉书》外,还包括不少野史笔记、吕祖谦的《十七史详节》、《资治通鉴》和《资治通鉴纲目》,并可能参考了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


有的明刻本标明“按鉴”,万卷楼本《新刊校正出像古本大字音释三国志传通俗演义》卷一结束语:“起汉灵帝中平元年甲子岁,至汉献帝初平三年壬申岁,共首尾九年事实。”以下各卷同此格式,便是明显模仿《资治通鉴纲目》的。

此外,《通鉴》通常在重要人物初次出现时介绍其生平,在人死时给予总结性评论,这是编年体和纪传体结合的记敍方式。《三国志通俗演义》亦然,有不少内容直接取自《通鉴》。

如《通鉴》叙皇甫嵩讨黄巾时与曹操会合,记曹操事始此。另引用《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和裴注中孙盛《异同杂语》等材料,介绍了曹操的出身、性格和时人对他的评价。《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一叙曹操初次出场,也是和皇甫嵩会合,并按《通鉴》体例,叙曹操身世。在《通鉴》的大框架下,《演义》还引用了裴松之注中所载的几个小故事。

这段插敍长达六百多字,跟故事连贯,乃是模仿《通鉴》而增入的。在《三国志平话》中曹操出场的时间就较晚,也无对他身世、性格的介绍。

又,史书的特点之一,就是附载重要文献,如诏、令、疏、表、书等。《三国志通俗演义》亦然,《通鉴》及陈志裴注所载文献大多被它引用。有的全文照抄,有的稍加增减,显然有意追摹史书的行文特点。


《三国志通俗演义》还中有大量的注释,这也是讲史平话和其他类型通俗小说没有的。


嘉靖本的注释用双行小字列于相应的正文之后,其他版本如联辉堂郑少垣刊本《三国志传》、汤宾尹校本《三国志传》往往在双行小字注前加参考、补证、补订、考证、补遗、发明等字样。这也是有意模仿《三国志》《资治通鉴》《资治通鉴纲目》等史着的结果。


《三国志》裴松之注、《资治通鉴》胡三省注都十分著名,元明以来这两部史书都和注文密不可分,一起刊刻。《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作者、整理、刊印者在参考史料的同时,也效仿了史着正文中夹注的刊刻形式。


又有时直抄史书,连带把史书的注释也抄了下来。如卷三“吕温侯濮阳大战”叙陈宫说吕布用兵,其说辞大段抄《史记·淮阴侯列传》,连注解也录入了。


凡此各端,均为后来者所效仿。


七、从历史演义到时事小说


从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问世到万历之前,刊印的历史演义有以下几种:

《皇明开运英武传》,嘉靖十六年刊,郭勋等编撰

《新刊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嘉靖三一年杨氏清白堂刻本,第一卷题作《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以下各卷则题为《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熊大木编

《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嘉靖三二年杨氏清江堂刻本,熊大木编

《全汉志传》,题万历十六年秋月书林余氏克勤斋梓。但《西汉志传》卷一题“京本通俗演义按鉴全汉志传”,署鳌峰后人熊钟谷编次,书林文台余世腾梓行。可知同为熊大木所编,其初版时间应该相近。

《列国志传》,有八卷和十二卷本,内容则基本相同。八卷本余氏双峰堂刻本题作《新刊京本春秋五霸七雄全像列国志传》,署后学余邵鱼编集,书林文台余象斗评梓。书前有万历丙午(三四年)余象斗重刊的序。


这些都是参照史书而对古本、旧编进行修改的,办法皆仿《三国志通俗演义》。《新列国志》冯梦龙描述:“旧志事多疏漏,全不贯串,兼以率意杜撰,不顾是非,如临潼斗宝等事,尤可喷饭。兹编以《左》《国》《史记》为主,参以《孔子家语》《公羊》《谷梁》《晋乘》《楚梼杌》《管子》《晏子》《韩非子》《孙武子》《燕丹子》《越绝书》《吴越春秋》《吕氏春秋》《韩诗外传》、刘向《说苑》、贾太傅《新书》等书,凡列国大故,一一备载,令始终成败,头绪井如,联络成章,观者无憾”,即为一例。


除了参照史书对“古本”进行修改外,后来的作者更模仿《资治通鉴》和《资治通鉴纲目》,新编撰了几种历史演义,隐然有填补空白、形成系列的意图。


如《列国前编十二朝传》,余象斗编。乃是他重刊余邵鱼《列国志传》后新编的,所以名之为《列国前编》。


崇祯年间还有《盘古至唐虞传》,题钟惺编。结尾处,有书林余季嶽的识语:“迩来传志之书,自正史外,稗官小说虽则极俚谬不堪目覩。是集出自钟、冯二先生着辑,自盘古以迄我朝,悉遵鉴史通纪为之演义,一代编为一传,以通俗谕人,总名之曰《帝王御世志传》不必世之纪传小说,无补世道人心者也。”


又有《新锲重订出像注释通俗演义东西两晋志传题评》,分西晋四卷,东晋八卷,以时代先后顺序敍述,上接三国演义,下止于刘宋。内容基本上依据正史,间采野稗笔记,所用大抵是文言,跟它直接采录史料有关。


此法,也催生了多种明代的时事小说。


时事小说本不能算历史演义,但这些小说确实是以历史演义之编撰手法创作的。


如《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写魏忠贤,从万历十六年起,到崇祯元年止,编年敍事,每回均标出事件发生的时间。在凡例中,作者自述:“自春狙秋,历三时而始成。阅过邸报,自万历四十八年至崇祯元年,不下丈许。且朝野之史,如正续《清朝》《圣政》两集,《太平洪业》《三朝要典》《钦颁爰书》《玉镜新谈》凡数十种,一本之见闻,非敢妄意点缀,以坠于绮语之戒”,则竟是以通俗文体作史了。


总之,小说家托古改制,或依托旧抄,或改编古本,而皆遵循古史,以作通俗之篇,用以教化氓愚。《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开创性典范及按鉴的写作方式,凸现了这类小说的主要价值,是对历史知识的普及,以及以史为鉴的教化劝诫意义。


古史成熟的敍事本领也为小说叙事提供了很好的凭藉,使得它削弱甚至消除了民间讲史的影响。不光是删改其内容,也力图改变其文体和敍事方式。演义,就是改造讲史而产生的新文体。

这种小说或文体,不是用西方或现代小说概念所能掌握的。鱼怎能长出翅膀来?西方没有“正史”这个体系及史学传统,自然不能有这并购了野史的新史学。而这新史学,健翮摩天,到现在还生命力旺盛,兀自回翔在中华大地上。今后史学的传播,还得靠他们,不能期望学院里的史学科系了。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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