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堆里的“欢乐喜剧人”——《笑林广记》(31-40)

(三十一)


《咬飞边》,这是原文:


这是翻译:一个穷人在路上遇到一个监生,忽然上去抱住监生咬了他的耳朵一口。监生惊慌地问他为什么咬人,穷人回答说:“我穷到极点了。见到大锭银子,怎么会不咬些飞边用用。”

飞边即碎银子。因为监生戴瓜皮帽,整个脑袋像个银锭。这个段子是调侃监生们的状貌的。编这个段子的人总结了监生的特点,因而拿他们的样子来开玩笑。当然,也可能又是暗讽例监的。

监生是预备干部,只要通过科举考试就能当官了。所谓升官发财,只要当了官,就表示能发财,因此把监生们比作大锭银子是很贴切的。其实作为官员,工资能保证其过上体面的生活的话,是能防止一部分人以权谋财的。但仅仅想靠“高薪养廉”,是行不通的。毕竟人的贪欲是无限的,有些人虽然有着优渥的工资待遇,还是会和比他待遇高一些的人比较,然后说自己很穷很吃亏。因此在保障待遇的同时,应当加大监管和惩处的力度,方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廉洁。然而只靠自上而下的监管和反腐,效果是不会太好的,谁能保证上级就一定是清廉的呢?

呵呵。




(三十二)


这次介绍的是《入场》,例行发原文:


翻译一下:一个监生参加科举考试,刚刚从考场出来,与一个熟人相遇了,那人向他作揖行礼,并向路旁的猪屎作揖。监生问:“这样的臭物,为什么也向他作揖?”熟人回答:“他臭是臭,却也是从大肠(场)里出来的。”

这段子是调侃监生的,也可能是取笑那些不学无术的监生们写的烂臭应试文章的。所谓“穷酸秀才”,明清时因为科举考试考的是八股文,因此培养了一大批只知死读书的腐儒,离了四书五经,几乎就啥学问没有。所以那些没那么酸腐的文人就喜欢写些段子编排一下他们。

而应试文章,因为题目体裁限制,而且限定时间,未必能全面考察出一个人的学问,以此取士,是略显偏颇的。但是这仍不失是一个较为公平的方法。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平时多写多练,临考时即使不能发挥完全的实力,大概也不会太差吧。然而总有例外,比如蒲松龄,考了一辈子都没办法中举,只能说他运气不佳,临场发挥太差,学问再大,也只能委屈当个白头秀才了。再比如我,自认平时颇有文采,写起应试作文却语言乏味。或许应试文章都是臭猪屎吧。

呵呵。




(三十三)


现在要介绍的笑话是《不往京》。这是个荤段子,未成年人请勿观看。原文如下:


翻译一下:一个监生取了妾,叫作“京姐”,他的妻子很嫉妒。监生去找妾,一定会跟妻子说:“京里去。”一天他想往京里去,妻子说:“先在我这关上交了税再说。”两人完事后,妻子问:“现在你为什么又不往京里去了!”监生说:“宝贝都没有一点在肚里,到京里去做什么?”

“珬”音xù,一种宝玉,这里借喻为男子精液。这个段子是在揶揄监生们没有真才实学,不敢赴京赶考的。在妻子处交税是指平时考文。监生们考了文后发现肚里没货,就自觉打消进京考试的念头了。

《笑林广记》里很多笑话都是这种暗讽形式,先设定一个场景和特殊人物,整个故事内容和要讽刺的事基本无关,只在最后一句话隐隐地点出主题。比如前面介绍的《发利市》、《种茄》、《坐监》、《入场》等等都是这种形式,以后也会介绍很多这种类型的讽刺笑话。这是文人的“文骂”,如果脑子不多转几个弯,不一定能明白笑点在哪里。我个人认为这是古典讽刺艺术,古典文学里多有此类,比如《西游记》、《镜花缘》、《济公全传》里就有不少这类笑料。

讽刺笑话是用幽默的形式对坏的东西进行揭露和嘲笑,是一种有点辛辣的批评。如果被批评的人缺乏度量,或者权力过大容不得批评,处处设话语雷区,动辄敏感,不许讽刺,那只能显出被批对象内心极度虚弱缺乏自信而已。试想,若这个世界听不到讽刺的声音,岂是真的已臻完美?不过是一些人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长此以往,难道没听说过姬胡吗?

呵呵。




(三十四)


《书低》。先发原文:


翻译一下:一个监生租了寺庙里的僧人宿舍读书,却每天外出游玩。一天午后回到房间,他叫书僮拿书给他。书僮拿来一本《文选》,他看了看说:“低。”又拿来《汉书》,他看了说:“低。”又拿《史记》,他看后又说:“低。”僧人大为惊讶,说:“这三部书熟读其中之一,就足以称为饱学之士,你却为什么都说低?”监生说:“我要睡,拿书当枕头而已。”

有人将“生”翻译为书生,我认为不准确,前后一系列笑话都是讲监生的,这个应该也是。《文选》即《昭明文选.》,是南朝梁昭明太子箫统组织编纂的一本诗文选集。《汉书》是东汉班固编写的西汉史书。《史记》是司马迁写的自皇帝到汉武帝太初四年的纪传体史书。这里是古代的线装书,三部书都是有些厚的,而监生却嫌低不够当枕头,当是笑果需要,又或是只持了其中一分册,没有看过的同志千万不要以为是薄书呢。

这个段子是讽刺监生只知荒嬉,废弃学业的;也可能这个监生也是荫监或例监,不需要依靠读书求前程,讥刺的是这类人。读书对一些人来说只是敲门砖,混到了某个学历后,就把书本内容一丢了事。当然,这是个人选择,旁人无可置喙。但偏有一种人,自己不读书也罢,却莫名地轻视继续阅读的人。我就有幸遇到过这类的一些人,他们偶尔读读流行杂志、鸡汤文集什么的就以为自己牛得不要不要的,知道我读的书他们听都没听说过后,竟然能反过来讥嘲我,实在匪夷所思。印象最深的一次,有一位四十几岁高中毕业的,靠读的党校混到大专文凭,偶然撞见我在看《资治通鉴》,竟对我轻蔑一笑说:“你读这种书。”真可谓活久见。我还遇过一个喜读《故事会》《读者》之类的文青,她听说我几乎不看这类杂志后,竟鄙视我没文化,实在令人无语。还有好几个例子懒得列举了。估计我遇到的这些都是稳定的天才吧。

呵呵。




(三十五)


这次要说的是《监生娘娘》,先发原文:


翻译:一个监生到城隍庙,庙旁有监生娘娘的供案,上面塑着监生娘娘像。他回去后跟妻子说:“原来我们监生那么尊贵,连你的像,早已都塑在城隍庙里了。”

城隍是我国民间传说中的地方守护神,相当于人间的县令。监生娘娘即送子娘娘(不是送子观音),是我国民间传说中掌管生育的女神,可以大致等同于现在的国家卫计委主任。这两个神都是我国的本土神。从行政级别看,监生娘娘是要高于城隍的,但民间往往把监生娘娘安设在城隍庙偏殿,也许是因为男尊女卑思想所致。民间对神祗地位高低认识往往模糊,不会注意这些细节。我还见过把观音菩萨(副国级)安在土地神(村长)下座的小庙呢。大概村民们把观音当成女性了。

这个段子是讽刺监生们妄自尊大的。监生不认识监生娘娘,就以为是监生的妻子(娘娘在古白话里指老婆),因此认为他们监生都很尊贵,连监生老婆的像也要塑在城隍庙里呢。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为什么说读书高呢?是因为读了书通过科举考试就可以当官了,当了官就是老爷,当然要比蚁民高等了。监生只是可能成为官员的人,都认为自己很尊贵,连老婆也跟着高贵起来,何况已然入宦的人,哪怕是芝麻绿豆,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比如前面说的《比职》,老百姓要喊县令作“青天大老爷”,与天比肩了。

古代是官本位,官员权力大地位高是常识。但现在已步入新时代,宪法规定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官的权力是党和人民赋予的,那是不是官员们都认同这一点呢?很可惜不是。现在仍有为数不少的官员骨子里透着当官做老爷的官僚主义思想。这些人自以为口含天宪,对下属颐指气使,对群众官气熏天;但凡做出一点点成绩,就急着向上级表功,逼着要百姓感恩。据说前些年整风了一阵,风气收敛了不少,然而现在又大有卷土重来,愈刮愈剧的倾向。或许没有严格周密的制度约束,只靠自上而下的阶段式整顿,好风气只能昙花一现罢。

呵呵。




(三十六)


《监生自大》,照例先发原文:


翻译如下:城里监生和乡下监生,各自争论谁更厉害。城里的轻蔑地说:“我们见多识广,你乡下人孤陋寡闻。”两人争辩不已,因而一同到大街上走走,各自展现自己的见识。他们走到一座大房子门前,门首匾额写着“大中丞”三个字,城里监生指着匾额倒着念:“这难道不是丞中大?就是一个验证。”又走到一所房子门前,匾额写着“大理卿”,乡下监生将“卿”看作“鄉”(乡的繁体字)字,连忙也指着它倒着念:“这里是鄉里大了。”两个人各自没分出高下来。又来到一间寺庙门前,上边匾辞是“大士阁”,他们俩彼此心平气和地说道:“原来是阁(各)士(自)大。”

“大中丞”即御史中丞,相当于现在中央纪检委员,明清时也用以指代巡抚(相当于现在的省长)。“大理卿”即大理寺卿,古代掌管刑狱的官员,大致相当于现在最高检察院院长兼司法部长,并有部分最高法院的职能。“大士阁”即观音庙。

我初次看这个段子时,以为两个监生是故意读白字并倒着念,以显示自己比对方厉害,现在想想,这两位应该是正宗的蠢材。如果是故意念错,最后看到大士阁时就不会轻易和好了。这段子就是讽刺监生毫无自知之明,腹中空空却要学人争胜的。这不禁让我联想到某些“科普人士”,明明不懂科学,偏要学人作科普,结果所普知识漏洞百出,误导群众;而又有跳出来纠正的,也是半斤八两,用伪科学纠正假科普,同样害人。但是现在的媒体往往喜欢请这些人上台,也不管他是否靠谱、专业是不是对口,给他安个“专家”名头就让他上镜,可谓播害四海。而做真正科普的,不但鲜人问津,还经常被人嘲笑辱骂。这就是所谓“劣币驱逐良币”罢。

呵呵。



(三十七)


这次要说的是《王监生》。原文如下:


翻译:一个监生姓王,被选拔为知县,来到任上。到任后第一次视察学校,一个秀才呈上一本《孟子》,监生翻到《梁恵王上》这章讲“牵牛”内容部分读起来,两人正讲论诵读之时,王知县忽然问那个“王见之”是什么人,秀才回答说:“这是王诵之的哥哥。”知县又问那个“王曰”是什么人,秀才回答说:“这个王曰,是叟之的弟弟。”知县说:“太好了。很高兴我王氏一族,都在书上。”

“加纳”是指选任当官。明清时吏部每年会从监生中选拔数个品学兼优的人为官,而不需要通过科举考试。“落”即“到”。“学”即“学校”。“青衿”见《诗经·卫风·子衿》“青青子衿”,指学子所穿青领衣衫,后指代秀才。

这个段子要对《孟子》有一定的了解才能看出笑点来。我稍作解析。

《孟子·梁恵王上》载:“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梁恵王坐在朝堂之上,见有人牵着牛从堂门前走过,王看见了,就问:“牵牛去哪儿?”那人回答说:“将送去用于祭祀。”)因此“王见之”不是人名,而是一句话。

“王诵之”是《孟子·公孙丑下》中的话:“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有一天,孟子见到齐王,说:“王任命为县宰的,我知道有五个人。其中能认识到自己的过错的,只有孔距心。”他把与孔距心的对话向齐王复述了一遍。齐王说:“这就是我的过错了。”)

“王曰”在《孟子》一书中经常出现,这里当是指《孟子·梁恵王上》里的“王曰”,就是“王说”的意思,不是人名。

“叟之”许多版本的《笑林广记》翻译里都翻译成“老人”,当然这是不准确的。这个词见《孟子·梁恵王上》:“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句子较长,下略)”(梁恵王说:“晋国,曾经是全天下最强大的国家,这是您老人家所知道的……”)

所以,“王见之”不是“王诵之”的哥哥,“王曰”也不是 “(王)叟之”的弟弟。这是在讽刺知县不识经书,被人愚弄了。按照常理,监生能被选拔为官,一定是学识超群之人,怎么会连当时科举考试必考内容四书之一的《孟子》也读不懂呢?还好意思问“王见之”“王曰”是谁。那个秀才欺负他不懂,就胡诌说是“王诵之”“叟之”的兄弟。王知县竟然信以为真,很高兴书中有他们姓王的人。为什么说秀才是故意逗他而不是也是个糊涂蛋呢?从他对《孟子》的熟悉程度看,能应声从书中摘取经文回答提问的,当然不会也是和知县一样的庸才了。可以推测,王监生的官应该是买来的。没文化没学历不要紧,蠢材笨蛋不识字也没关系,只要舍得花钱,官位照样买到。当了官后,哪个敢说你没文化?届时随便凑几个字,说这是诗,底下叫好声一片;真有看出苗头的,顶多腹诽一下;胆子大得没边的也只能像段子里的秀才一样拐着弯讽刺讽刺,谁敢直接说差?

莫以为清朝是这样,现在仍如此。报纸新闻上报道的这类事比比皆是,而笑话里那秀才一般的人物,却日渐稀少了。

呵呵。




(三十八)


《自不识》,照例发原文:


翻译一下:有一个监生穿着大衣,带圆帽,在试衣镜前照来照去,十分得意,指着镜像对妻子说:“你看镜中是什么人?”妻子回答:“臭乌龟,亏你做了监生,连自(字)都不认识了!”

这个段子是单纯编出来骂监生不识字的。真正寒窗苦读出来的监生当然不可能不识字,而荫监、例监中真正文盲的也未必如想象中的多。因此这个笑话除了讽刺监生中的文盲半文盲外,更多的应该是在调侃。比如有监生学艺不精或粗心大意认错了字、写了别字,旁人就说这么个段子来取笑他。

如果现在有好诙谐的,遇上有某些被媒体吹出来的“专家”、自吹自擂的“大师”、靠遗传成就的“作家”之类的犯了常识性的低级错误,当众出了丑,倒是可以套用下这个笑话,将“监生”改换成这类人,狠狠地嘲笑他们一下,也算是正本清源了。虽然刻薄了一些。

呵呵。




(三十九)


《打丁》,这是原文:


这是翻译:一个人去妓院嫖妓,完事后,妓女牵着他索取报酬,他回答说:“我是秀才,奉朝廷历来的政策免丁。”一会儿又有一个人来到,也和前一人一样不肯给钱。妓女问:“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是监生啊。”妓女说:“监生又怎么样?”那人说:“难道不知道监生从来是白丁。”

“打丁”是古代“嫖妓”的俚称。“生员”即“秀才”。“奉祖制免丁”,见《清史稿•选举志》:“凡优恤诸生,例免差徭。”明清时考上秀才的人按照政策是免除徭役的。“丁”本意是成年有劳动力的男子,引申为徭役。所以,这个“免丁”的“丁”和“打丁”的“丁”不是一回事。这是秀才在骗妓女,以此赖账。“白丁”一语双关,既是指“白白打丁“,又是指“文盲”,和“打丁”当然也不是一回事,这是监生也想吃白食,生造出来的说辞。

这个段子和前一篇《自不识》一样,就是在讽刺监生没文化不识字的。秀才为了耍赖,曲解政策,成功骗过了妓女;而监生作为身份较秀才高的人,按政策自然也“免丁”,如果同持此论,也可以不花钱的。但是这位应该是真的“白丁”,没文化不懂政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索性说实话,监生就是“白丁”,直接耍无赖。

现实生活中,一些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往往也会迷信中医、信神拜鬼,所学科学知识一概丢弃,从此意义上看,也可以说“从来是白丁”了。

呵呵。



(四十)


这次要说的是《监生拜父》,原文如下:


翻译一下:一个人花钱当上了监生,吩咐仆从准备好名帖去拜见父亲。仆人说:“父子之间怎么要用名帖,恐怕会被外人议论吧。”监生说:“不对,现在刚刚当上监生,其他人都去拜见,哪有亲生父亲不去拜见的道理?”仆人说:“那帖子上怎么署名?”监生认真想了想说:“就写‘眷侍教生’吧。”父亲看到名帖,生气地责骂他,监生说:“称呼经过我反复思索,十分恰当,你自己不理解。父子是血缘至亲,所以用眷字;侍,父亲坐着,儿子站着;教,自小由父亲延请教师教育我;生,父母生我。”父亲越听越生气,骂他胡说八道。监生对仆人说:“想来是嫌我太狂妄了,你去另外换个晚生帖来吧。”

“家人”指“仆从”,和现代意义不一样。古代名帖规矩:姻亲之间用“眷”字;侍教生是后辈对前辈的尊称。父子之间相见哪里需要用名帖?而且监生的帖子自称不伦不类,哪有对自己用尊称的?父亲看后大怒,他却曲辞狡辩;最后才说是父亲觉得他太狂妄了,要用晚生帖子。这说明监生根本就不是不懂,而是故意为之。因为他捐了个监生,社会地位高了,一只脚踏入了官场,就摆起谱来,对亲生父亲也摆起官架子打起官腔。

有些人官瘾至重,还没当上官时就已大摆其谱,处处要向官员看齐;一旦混上个芝麻绿豆,除非遇见官大权高的,否则一律颐指气使。这类人眼里除了官位就是金钱了,没这两样,亲爹也没情面讲。然而这种人却偏偏容易升迁,官运亨通,民愤越大,爬得越快,不知何解。

呵呵。

你可能感兴趣的:(故纸堆里的“欢乐喜剧人”——《笑林广记》(3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