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石窟河的东边,是坐落于山支旮旯的铁坑村,蜿蜒起伏的泥路藏于苍翠欲滴的山丘间,这是我回忆里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本不起眼的洪流,孕育了铁坑村方圆数里的淳朴风俗,衍生出来的肥沃之地滋养了世世代代的铁坑人,这便是石窟河的前生。

儿时的记忆里,村民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呼吸着沁人心脾的气息,清脆的铃铛声在山间回荡;山崖边潺潺的细流,雪白的湍流齐心协力汇聚到低洼的绿潭,奔往心之所向的归处;河漫滩散布着琳琅满目的鹅卵石,碧波荡漾的河水里的鱼虾自由自在地游弋;广袤无垠的原野是尽收眼底的绿色,连绵不断的山脉总能传出婉转的鸟啭声。石窟河流向东边,酷爱在河边戏水的我望着它漫过天际,笑对日出。

我幻想着坐在爷爷的凤凰车后座,被随意搁置在道路的小石子,使得本就塌陷不平的泥路更为反复地颠簸。他温暖的后背撑起属于自己的一片天,我双手紧拥他的腰间,夜间寒冷的山风让我更加珍惜他遗留的温存。他改造的自行车车头,装上了一部形如板砖的手电筒,两圈用作固定的铁丝加上简单的两根螺母,在一片死寂的暗夜里开辟出属于它的辉煌。皎洁的月色照到道路两旁的泥屋上,在手电光照耀的泥路上投射着模糊的影影绰绰,远处传来的狗吠让我们爷孙俩都打了个寒战。

陪伴我们的,仿佛只有道路旁那条奔流不息的石窟河,听,那呼之欲出的一定是鱼儿睡眠时的气泡声。爷爷忽而打了个喷嚏,装着手电筒的车头猛得转了几下,他似乎有些着凉,我只能更加紧紧地拥着他。受冻的车轮上,孤单的残影斜射在上面,单薄的轮胎看起来似乎有些瘪气。这辆看似不起眼的自行车,承载着我暗夜中的光明,我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越过了隐藏在暗中的艰难险阻。

长夜路漫漫,幸好村口有一盏照路的路灯,不知不觉中,我发觉我们已经骑着车走过了崎岖的长路。无意间回过头,可视的事物都沉寂在黑夜里,如果不是有手电,我甚至会找不回来时的路了。我张开紧握的双手,想要对着冻得麻木的双手呼气取暖。

就在这时,我惊喜地发现,路灯发出的灯光在我的手心逗留,我赶紧把双手握住,仿佛要把世间仅有的一缕光明握在手心一般。口中呼出的冷气在灯光的粉饰下,如一缕温馨的云彩,我的心里一时竟感到无比的细腻温暖。轮毂上的气嘴周而复始、不厌其烦地旋转,最后也会回到自己最初的起点,仿佛不曾运转过那样。我不断扪心自问,脑袋里不断浮现可能出现的答案,心里却始终不敢确定。

我睁开紧闭许久的双眼,美好的事物只会存在遗憾的曾经,曾经想着匍匐前进也要走完的路,回头凝望,原来这是终归得不到的幻想,一切便都一去不复返了。回忆将我从黑夜里挣脱出来,转回了光明的白昼,望着眼前这所破旧得有些残缺的古厝,我明白,推开沉重的木门之后也不能修复从前的记忆了。

门口地板的牛筋草长得格外茂盛,闪着银光的蛛丝封存着消逝已久的痕迹;那历经风霜的水井覆满着沾着露珠的绿藓,证明其也未因时间有半点移动的痕迹;门的角落放置的老坛盖也因风化而严重褪色,否则它可以沉淀最纯净的佳酿。透过敞开的大门,仿佛有一股封蕴的气味分散开来,很快便携带着灰尘一起吸入其间,风中弥漫着我的思念。

破败不堪的墙面不再刻意掩饰不完美的自己,我触摸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板凳、座椅,指尖只留下黑灰色的痕迹。我并未特地拭去这赤裸裸的污垢,对我来说,只有这样这样才能将已淡忘的过往更好地遗留在我的心尖。望着头顶那发黑的烟囱,它依旧屹立不倒站在屋顶,只是身边多了一些陪伴它的杂草。那一刻,我发觉我被时光抹去的回忆就像是烟囱的黑色,即使温习过后再也不能复原当初住在这里时的干净。

在这里,我始终看不见现代社会留下的痕迹,复古的装饰和颜色让我淡忘了这里本是因为落后被遗弃的荒宅。反倒是庭院裂开嘴的石榴,还有那露水洗刷后仍娇滴滴的紫葡萄,那都是这间古厝庭院里最先栽种的植物。在大自然的馈赠下,如果无人打扰,它们便会一直悄无声息地生存下去,这和都市别墅花园里的风格是最接近的。如今看来,也是保存最持久的记忆而存在。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预料到了这里的未来,终有一天,最稳固的柱墩也会同灶边那根长满黑木耳一样,选择最柔软、也是最脆弱的部位,最终腐烂成毫无价值的废柴。

可是,这也不能阻挡它成为如今人走茶凉、人去楼空的荒凉之处。我想,在现如今发展节奏快速的农村,追求现代化已是常态了,这便是家人迁屋的原因吧。但是,即使我早已不再居住在此,它作为在我年幼时的安居之所,却是难以割舍的,并会永远地保存在我残缺的记忆中。

我给这所废弃的古厝换上最新的一把门锁,它表层喷的油漆有些光鲜亮丽,看起来与周围破旧的一切格格不入。但我希望把它当成全新的起点,把一切美好都封存,这是我的夙愿,也是我家里人的心愿。

弥留之际,身后扑鼻而来的是宗庙散发出来的香火味,那是我们祖氏的祠堂,就处在不远处的一口池塘旁。此刻的太阳已经快移到头顶的正上方了,从远处望去的宗庙并没有太大的改变,除了它修缮一新的墙面。宗庙的墙面还是一如既往的朱红色,只是原先长在墙上的裂缝都被翻新过,完全看不出它有损坏过的痕迹。我感觉心里空空的,总觉得跟往常比少了些什么东西,猛得一惊,才发觉守在门口的那位老人早已不在。询问路人后得知,那位老人早在十五年前便撒手人寰了,我的心里不免有一阵落空。

站在门口,望着大门口那块写着“祖德宗功”的牌匾,里面弥漫着浓烈的香火味,从摆放在扁桌上的香鼎延伸出来,恍若一缕缕飘忽的仙气。我踌躇了许久,还是决定观望,望着祠堂屋顶神气的戗兽,仿佛梦回考大学那年烧香拜神的场景。那时,父亲递给我三支刚点燃的长香,我只身跪在地上的圆座上,在我面前那捆袅袅升起的香烟不断刺激着我的眼睛。望着前方亮红色的香芯和供奉在扁桌上修长的灵位,我的双腿和我的手一样颤抖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最后我还是出了差错,但不完全是我的问题,就在我打算把香递给旁边的父亲时,手捻着的半残香灰掉在了我的指关节上。疼得我直把拿在手上的香丢掉在了地上,或许是烟雾缭绕的原因,视线模糊,彼时父亲的表情有些惊讶,弹指间又转变成了刚开始时的严肃。外面的砰地正热闹地放着鞭炮,弥漫的烟雾顺着风飘到我的脸上,满嘴都是飞溅的鞭炮渣,那个场景是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

我摸着手上的这道有弧度的疤痕,弯月型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不过正渐渐淡化着。原来,疤痕并不会因为时间的炮仗声而灰飞烟灭,相反,它会使你更加深刻。此时太阳已经升到我的头顶了,望着自己地上幽暗短小的影子,仿佛回到小时候矮小时的模样,我只得感叹岁月仓促。

走到道路的转角边,我仿佛又看到儿时在这边玩耍时倒映在水中的桑树。我连忙眨了眨略微干涩的眼睛,池塘边连带着的废弃破屋都已是杂草丛生的一片,看起来荒废有一段时间了。我望眼欲穿地走上前去,可惜的是,干涸见底的池塘也不可能再漾起一丝涟漪。昔日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幻想的帆樯点点,清澈见底的水体都早已不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桑树,如今都仿佛随着当初成熟的桑葚掉入水中一般,难觅踪迹。

转身看着回家的小路,意味着艰难的上坡,那些用泥土辗轧的道路,能很明显地分辨出车辙的痕迹。不止一个下雨天,我光着脚从学校跑回家里,那脚印,或深或浅,或大或小,都在这里真实的存在过。有时顺着爷爷自行车的车辙的方向走着,也不太容易踩到水洼,不过等到回家后已经是双脚泥巴了。每一个都是有温度的痕迹,都代表着我脚板底数不清的褶皱,我经常把那些踩过的路、受过的伤当成我人生里的一味良药,虽然苦口,但利于病。

我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可眼下的道路早已全改修成水泥路,它不会随意塌陷变形,全无小时候踩在上面柔软舒适的感觉。望着凝固封印的道路,那也是我的遗失记忆,时代更迭换来的却是对我前路茫茫的深思。实际上,我穿着鞋的双脚走在上面也变得僵硬,脚底那种难以言喻的抵抗,我想这就是水泥路反作用于我脚底的痛苦吧。

走了好久,离家也越来越近,我搁置心底茫然却并未消逝。眺望不远处,映入眼帘的,是田埂边那棵高大粗壮的老槐树,它还是我心目中的那棵参天大树。与往时不同的是,多了一条条红飘飘的丝巾寄在上面,仿佛一个个化身卫士的小精灵,别有一番灵气。我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摸着它久经风霜的裂纹树干,又厚又硬的,韵味是对它最好的概括。

犹记得,每年的除夕前天,根据习俗,二队每家每户的妇女都要从家挑着扁担,提前摆好酒肉,不约而同来到这祭拜这苍老的生灵。那天便是一年到底老槐树最热闹、也是最风光的时刻,这里到处挤满了人;听村里人说过,这棵老槐树已有五百年树龄,随风飘扬的红丝带是为了让它不那么孤单。奶奶年事已高,这份重担自然落到我的母亲身上了。在我的印象中,每至到老槐树祭拜的这天,她每次挑担总是累得气喘吁吁的。年轻时她住在城里,因此很少干农活,双层的箱屉压在她的后背像是能随时能把她压垮,可她总是咬牙坚持,付之一笑。每想到这,我对我母亲的钦佩之情又上了一个台阶。

可岁月不饶人,当我回到后来搬去的老屋,他们已经是满头白发,正一起坐在底下晒太阳,像极了儿时看到爷爷奶奶一起晒太阳的场景。他们总是说自己永远年轻,即使年纪到了也会人老心不老,可当他们真正步入老年的时候,衰老得却是如此之快。想来也是惭愧,许久未有过与他们促膝长谈,他们对我的印象却仍维持在我小的时候,我一时竟不知所言。

我看着他们摆放在大门口的自行车,那是一辆和爷爷一模一样的自行车,只是有些零件被更换成新的了。从父母口中得知,这辆自行车确实是我再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那辆,是爷爷生前经常载我的那辆。我走了过去,车的后座依旧是那块熟悉的方形木板,是爷爷从屋后亲手持斧砍下的大树而后打磨安装上的。那个独特的纹理,还有那个颜色,那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不敢相信它陪伴了我无数个说不清的日日夜夜。

我随口对着父母问了一句,“爷爷呢?”他们的眼睛开始泛红,细长的鼻涕从鼻腔滴落,“他在家里面,你去里面找找看吧。”不知不觉中,我全然不知自己的双眼也已经湿润了,我拼命压低哭腔朝屋内喊着。可是,过了许久,没有人回应我,回应我的,只有客厅那铿锵有力的钟声。最终,我在他的房间找到了他挂在上面的遗照,那一刻,我明白我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

我走过他曾经陪伴我的地方,可物是人非。桌子上,那两颗磨得光滑发亮的圆石可是他生前最爱把玩消遣的物件。忽而一片落叶飘到我的脚下,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拼命地跑向后屋,寻找屋后那棵被制作后座的树木。找了许久,才发现它的旁边早已被新的树木取代。可它遗留的光滑的树墩,上面的年轮还是一圈包裹着一圈的规则,依旧肉眼可见的清晰。上面的纹理与自行车后座的纹理不谋而合。

我如获至宝,跑出大门口想与父母分享,却发现太阳已经下山了,刚刚父母在门口坐着的两张板凳空荡荡的,而旁边的自行车却依旧如故。

树木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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