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星上了小旅馆的天台。
初夏的晚风裹挟着温暖湿润的水汽和微醺的花香,拨动他额间的碎发,又抚过眼睫、双颊。
他就地躺成一个大字,把手枕在脑后,与繁星相望。
上次一个人这样看星星,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了吧。轻短而似有若无的叹气声被夏虫的聒噪遮掩,散在风里。那时候他还没有出道,十五岁稚气未脱的少年,是公司里年纪最小的练习生。
练习的日子真的很苦。他曾在无数个黑夜里独守空旷的练习室练舞练到凌晨两三点,累得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曾无数次因管理身材而不敢吃饱,任凭愈来愈强烈的饥饿感叫嚣着侵蚀他的神经。
可那时他有着单纯的快乐,胸膛里一簇小小的火苗不知疲倦地燃烧着,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出道,实现他的梦想。
刚刚来到公司时,他什么都不懂。一个又一个优秀的前辈在舞台上万众瞩目,而他只有仰视的资格。公司里的竞争意想不到的惨烈,有些人刚进公司就在第一次考核里被淘汰出局,也有些人整整练习了八年仍停留在预备出道的阶段。想要留下,就必须付出比别人多百倍千倍的辛苦。
于是他开始尽可能抓住一切机会练习。来自小地方的他常常会因为方言口音被同届的其他练习生嘲弄,未曾接触过专业训练的他也常常跟不上老师的课程,但这些都没关系。沮丧失落的时候,只要想起临别前父母支持鼓励的话语和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就下定的、站在最大的舞台上的决心,他便能立刻打起精神继续枯燥痛苦的练习。
终于,三年的血汗泪换来了初舞台上面朝镜头,轻轻吐出的一句:“妈妈,我出道了。”花了上台前CODY姐姐们辛苦化的眼妆。
那时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日子很长,欣欣向荣,满怀希望。
真的好想好想再回到那个瞬间啊。允星注视着东北角最亮的那颗星子,许下了一个心愿。而后自己都觉得过于荒诞,露出个淡淡的、自嘲的苦笑。
现在是晚上11:23分。他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表。
这块表是他第一次登上高尺巨蛋的舞台后,他的粉丝送给他的。每每目光所及,他都会想起那次毕生难忘的舞台。
成千上万的粉丝们高举着手中的应援灯和手幅,为他尖叫呼喊。“允你一世,星光闪耀!”
舞台下橙色的灯海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一片海。
他爱粉丝们。在允星眼里,他所拥有的一切荣光都是粉丝所给予的。但现在的他越来越害怕见到她们了。
抑郁症不知从何时起毒藤般攀上他的身心,一圈一圈地缠绕,再束紧。他尝试着接受治疗,病情却毫无起色。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不断加深,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濒危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气却仍时时会被扑面而来的窒息感淹没。
这种痛苦不是来源于别人,而是自己。公司不好的话,单飞便是了;朋友不好的话,疏远也无妨。可偏偏大家都很好,给予了很多关爱,不好的只有自己而已。他爱音乐,然而越爱就越嫌恶自己的能力不够,无法创造出更好的音乐,好像仅仅是在日复一日地被年龄拖着走。他爱粉丝,然而越爱便越埋怨自己不能将更好的一面展现在他们眼前。曾经有一次演唱会前,他的身体因高原反应极其不适,却仍在这种随时可能晕倒的状态下坚持表演完了最后一支歌。下台后他没走两步就失去了意识,被紧急送去输液吸氧。还有许许次的虚脱、受伤,都是粉丝们所不知道的。允星在舞台上,镜头前永远都是温柔地跟大家互动,让大家不要担心。
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镜头下的他承受着多么大的负担。
允星揉了揉眼睛,一颗不存在的小小尘埃硌得他难受,让他有种想流泪的冲动。自从出道,成为一名真正的艺人后,他才渐渐发现,其实大家愿意看到的,仅仅是他们想看到的允星的面貌:帅气的模样,极具辨识性的少年声线和活力四射的舞姿。想要了解自己真正模样的人几乎没有。随着出道时间越来越久,允星开始对周围评价的视线感到了深深的厌倦,也对摄像机的镜头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抗拒与恐惧。虽然他也曾想过,把想要说的说出来吧,终于还是发现不可能做到。能够倾诉的对象实在是太少了,而即使知道了他的痛苦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只是说着,允星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坚强点面对这个世界吧。
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就像一条小小的伤口于痛觉神经异常敏感的人而言,就像区区一米多深的水池于不会游泳的人而言,他的痛苦对他来说太痛苦了。他并非不够坚强,也不想如此下去,但拼尽了全身气力也挣脱不了。
于是允星决定,在今天结束这一切。
这个计划他酝酿了很久。上上周不行,定制的节目还没录制完;上周不行,还没有去医院签署遗体捐赠协议;周一不行,泰宇新专首发;周三不行,最后的信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写;昨天也不行,是姐姐的生日啊。
那么今天,该是合适的日子了吧。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夜幕中的繁星,张开双臂拥抱它们的光辉。就这么静静的站了两分钟,深呼吸,似乎卸下了肩上的所有重量。
允星下了天台,折回特意预定的单人间,而后靠床抱膝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床边是一盆点燃了的炭火。
炭的品种他挑了很久。以最没有痛苦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痛苦吧,允星这样想着。
“那些在乎我的人们,真的抱歉了。还需要在多说些什么呢?就对我说辛苦了吧。对我说,做到这里已经做的很好了,辛苦了。坚持到现在真的很勇敢吧。就算不能笑着送我走,也请不要责怪着送我走。”
秀气的小字在信纸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放在桌面上。没有找东西压住边角,因为窗户紧闭着,所以可以不用担心会有调皮的风进来捣乱。
袅袅烟雾腾起,渐渐充盈了整个房间。浓浓的困意袭来,允星只感觉得到眼皮越来越沉重。
既然如此,便好好休息吧。
感受着最后一丝意识从身体中被抽离,允星满足地闭上了他那双曾灿若繁星的眸子。
“妈妈你看!有流星!”
牵着小男孩的年轻母亲路过旅馆门口,停住了,朝孩子手指的那个方向望去。
一颗流星划过深蓝的夜空,拖着长长的灿烂光华。
“呀……星星掉下去了,再也看不到它在天上闪闪发光了。”小男孩有点沮丧,委屈地瘪着嘴。
“没关系的哦。外婆曾经告诉过妈妈,传说一颗星星陨落了,就代表着它所属于的那个灵魂要去到没有烦恼和忧伤的地方”,妈妈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发顶,“我们一起为他许个愿吧,祝福他在那里幸福快乐地生活吧,好吗?”
“嗯!”
母子俩的身影渐渐远去,只余一地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