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的时候,任何一片雪花都不是无辜的,这是一场「误杀」。
初见祥叔还是在我小时候, 2003年老家的大堂上。自我上小学后,老家的大堂一直黑漆漆、空荡荡的,只有逢年过节大伯间去把灯打开,烧三炷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里。那天,大伯坐在上首,金姑沉着脸坐在一旁,几个亲戚也脸色铁青地围坐着。我从外面玩透了, 汗涔涔地刚冲进大堂便看到这个阵仗,吓得赶紧缩到妈妈身边,不敢作声。
「你倒是说说看啊,这次又给你妈汇了多少钱。」金姑的声音很大 ,却迟迟没有人回答,她又紧盯着角落里的身影,提高音量质问: [好意思拿 ,现在怎么又没有脸讲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旁边角落里还坐着一个 ,黑黑瘦瘦的,驼着背坐在一张没有靠座的独椅上,始终没有抬过头。
看对方没有反驳的意思,金姑说得更来劲了:「你妈那个病 ,砸多少钱都是死路一条,对不对?」「你弟都成家这么久了 ,凭什么还要我出钱来帮衬?」一直没说话的爸爸开口打断她:「[老六你少说两句 ,结婚这么久,他妈生病了,拿钱治病也是应当。」我正觉得爸爸说得没错,金姑却说:「妈什么妈,他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姓什么,已经姓金了,你以为还是姓黄啊。」
「我不管,反正现在哥嫂们都知道这件事了,以后你要再这样,我绝不轻饶你。」金姑指着那人骂到,而他怨念至深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说话。
回到家妈妈告诉我,才被金姑「审讯」的正是两年前刚和她结婚的丈夫祥叔。
祥叔是入螯过来的,没有彩礼,所以两人也没办婚礼。平时金姑嫌他丢人,从不和他一起露面。这次因为祥叔母亲重病,他偷偷从账上划去规千元手术费被金姑发现,姑才兴师动众的召开这样的家庭会议。
彼时我尚不懂入螯为何物,只感觉祥叔在家里的地位极低。那天审讯,分明他已经在堂上像犯人似的被以金姑为首的亲戚轮流指责,却还要在亲戚们作鸟兽散之后,在金姑的呵所中留在大堂清理垃圾、摆好桌椅,唯唯诺诺地跟在金姑身后开。
而至始至终,堂上都无人过问他母亲的近况。没人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也没人关心她的病治好了没有。
姑不是我的亲姑姑。困难时期,爷爷走得早,凭奶奶一人的供销社养不活爸爸他们五兄妹,于是她又嫁给了后来在客运站工作的金爷。
金姑是金爷和前妻的女儿,有着正儿八经的城镇户口,她是家里的老幺,没吃过苦,大伯被下乡的时候,她还顺利读了高中,毕业后直接进入镇上的百货大楼工作。90年代末奶奶过世后,金爷和我们的往来渐疏,只听得他发展得不错,在市里还买了两套房子。
金姑快三十岁时,老家村上起了流言。有人说她觉得自己条件好,以为能抬着鼻孔选老公,没想到挑来挑去最后变成了「没人要」。这话传到金姑耳里,她直接找到嚼舌根的妇女,指着人家破口大骂:「你不也看看自 己是个什么东西,敢说我,臭婆娘,横竖也比你个寡妇好使!」
眼看得罪的人越来越多,金爷终于打算自己物色个女婿。据说金爷是家里的「独苗」,此生最想有个儿子来传承血脉,无奈只有金姑一个女儿。所以金爷想找个能给自己当儿子的女婿,开出的条件也很诱人:只要愿意上门, 就帮对方解决城镇户口、工作、房子问题。
但金爷的要求也颇高,他希望女婿最好已经父母双亡,这样才能全心侍奉自己;女婿不需要太有钱,这样才好控制;将来女婿和女儿有了孩子,还必须姓金。
这样的要求让许多「有志之士」都挥手拒绝,直到媒人在离市中心十多公里外的山村里找到了祥叔。
祥叔住的木律村,从最近的车站下车,还要沿着蜿蜒的山路徒步两个小时才能到达。他的父亲早逝,母亲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乡下老妪,四个兄妹早年天折一个,另一个妹妹被卖到山东后长年没有联系,家里只剩下祥叔和弟弟一这些都十分符合金爷的要求。
祥叔比金姑小七岁,初中文凭,跟人卖过假烟假酒,还在河边闹市摆过摊,但收益平平。就在他决定回农村当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时,媒人找到了他。
「我才不嫁他,一个男人要靠老婆吃饭,丢人!」见面那天,金姑就表明自己态度,但金爷呵斥她:「丢人丢人,三十岁嫁不出去你怎么不说自己人?」
金姑又哑口无言,只是连正眼都瞧不上祥叔。
祥叔的弟弟对他入赘的事也表示反对:「将来娃仔还要姓金 ,这不是侮辱人嘛?一辈子抬不起头的。 」但祥叔没想这么远,他说:「我们家有你就不会绝后,但是那三样挤破头都不一定得到,忍忍就算了。」忍一下,就有城镇户口、房子和工作,他曾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
于是,祥叔和金姑悄无声息地结婚了,后祥叔叔悄无声息地住进了几乎没见过几次面的金姑家。金爷则履行自己的诺言, 帮他在客运站找了一份短途汽车司机的活,每个月600元的工资,又把他的户口调到以金姑为户主的户口下,正式成了城镇户口。
那个年代,入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人看不起。
祥叔住到了镇上,还想着能像乡下那样,有密切的人情往来。他去一趟市场,就要买回一大袋土花生、土鸡蛋,或拎回一袋鲜活的鲤鱼,笑眯眯地一家家亲戚、邻居地分过去。在镇上住久了的大妈最喜欢山里的土特产,回听到祥叔来敲门,笑得眼褶子都出来了。但在私下里,她们还是说他「倒插门」、「没用」 。
「有一次他来给我送一梭土芭蕉,我正好在做卤猪脚,问他吃不吃,他还真吃。」外婆家的沙发上,几个婆婆抓着一把瓜子低声说:「那个吃相啊,啧啧,还用指甲抠里面那个骨髓,还要把筷子在咯吱窝擦一下。 那副筷子我转身就丢了。」「毕竟是乡下来的,不然怎么愿当倒插门?」她们就像专门研究祥叔的科技人员,找出他行为上的诸多不同,然后认为这些全都因为祥叔是「倒插门」。
他到家里来送我们几只水鱼,因为鞋上带泥他死活不愿进门,怕弄脏了家里的地板,妈妈便在门口小心提醒他:「镇上刻薄的人可多,你还是不要这么招眼,少动。」祥叔不以为意,音中气十足:「就是送点土货嘛,我看几个阿姨可喜欢呢。」
但常给邻居送士特产的事被金姑知道后,当晚他们家就打起架来。金姑的吼叫声和东西碎裂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哪怕我家住在隔着球场的对面楼也听得一清二楚。
「你这么好心哦,又送鸡蛋又送番茄,旁边镇都懂得你这个倒插门喜欢出去露脸。没本事还多事,脸,生怕别人不懂老金家的倒插门长什么样. .」金姑1米68的身高,年轻时经常参加百货大楼组织的排球赛,她挥着擀面杖打下去,杖杖到肉。起初祥叔还辩解几句,时间一长,吵架就变成了金姑的独角戏,市场大妈们的讨论也从「 那两个又吵架了」变成「那个倒插门又挨打了」。
从这之后,祥叔不再去送土特产了,但即使这样,我知道祥叔被金姑家暴依旧是家常便饭,而住在另一套房子里的金爷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年清明节,两个大婶从我身边路过,压低的讨论声像动物的触角爬来爬去:「哎哟,昨天那个倒插门又挨阿金姐按在地上打, 一点自尊都没有咯。」另一个也跟腔:「上次她打牌输了回家要钱,倒插门没有给,气得她差点拿刀砍了。」
但最后她们说:「没有办法 ,上门女婿不是这么好当的。」
那天扫墓回来,祥叔忙里忙外地杀鸡宰鹅,煮闷炖炸,只有爸爸在-旁和他一起忙活。而吃饭时,家里老小齐上桌,唯有祥叔用饭碗盛了菜坐在院子的大石磨旁,吃一口饭,看一口天。因为金姑说入赘女婿「没资格上桌吃饭」。
祥叔只和我们家的关系比较好,也只有和爸爸喝酒时,他才愿提起这憋屈的经历:「我是做错了什么?还是对不起这镇上的谁了?」
爸爸开解他:「不管他们,和朋友出去喝酒啊,不要整天闷闷的。」当时我们不知道,因为祥叔选择了入赘,他的弟弟已经不许他回家,朋友也渐渐疏远。
一天半夜,金姑打麻将又输了,回到家把祥叔打得叫救命,他不得已一身乌青地跑到家里来敲门避难。
那晚,祥叔说他正考虑离婚的事,我心想他总算硬气了一回,一直以来安慰祥叔的爸爸这次却阻挠:「老六现在怀孕了脾气确实不好,你多担待一下,为了孩子嘛。」虽然感情不好,但年初金姑也顺利有了身孕。闻此,祥叔闷下一口酒,眼眶微红,什么也没说。
那次之后,祥叔沉默了很多。后来在路见到,我远远叫他「祥叔」,他却慌张手将脸挡住,快速走进了人群。
2007年中,金姑顺利生产,腿脚不便的金爷见到生了个女儿,气得当场用拐杖捅了祥叔一下:「没出息!」虽然按照当年的约定,女儿淡淡没有随祥叔姓,而是随了金姑姓金,但金爷传宗接代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
镇子小,爷为得个孙子招了上门女婿,最后却生了个孙女的消息一时间不胫而走。看热闹的人许多,只要祥叔在路上出现,就会有爱嚼舌根的妇人在他后面指指点点:「完咯,那个倒插最后生了个女,儿以后还有盼头嘛?」。
抱着娃上街,一些二流子故意走到祥叔旁边说话刺激他:[女儿长得真俊俏啊,以后我也来给你上门咧。」祥叔听到了也不争辩,加快脚步开。
生了孩子后,姑的牌瘾比以前更重。她把自己和祥叔的工资挥霍一空,除了补给奶水,一次也没抱过孩子,回到家只懂得骂祥叔「窝囊废」「丢人佬」 。几次祥叔下班回家,只看到因为肚子饿哭得小脸发紫的淡淡,当妈的却无影无踪。
彼时祥叔已经很少为家暴再来找爸爸避难,或许他已经知道找爸爸只是缓兵之计,所有的遭遇不会因此减轻,于是他闷声受着,表情愈发地麻木。 哪怕他来家里帮我们修水管,我看到手臂上发紫的淤青,问他: [祥叔 ,这里疼不疼?」也只呆呆地看了半天,不做声。
而这又换来金姑的痛骂,说他整天在家一不吭,像根烂木头。
2010年初,祥叔的母亲过世。被祥叔从金姑手里抠出小钱、断断续续资助了几年,盖了新房娶了媳妇的弟弟,却因为看不起祥叔入赘,不许他参加母亲的葬礼,刻写墓碑时,也没将祥叔的名字写上去。祥叔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回过木律村。
隐隐约约,我总觉得祥叔迟早有一天会出事。他就像一个巨大的弹力球 ,压力源源不断从入口进入,却没有出口可以宣泄出来。
2010年中秋刚过,祥叔又要像往常一样出车,而通宵打牌,大清早又被淡淡吵醒的金姑拿起杯子就往祥叔身上砸去:「已大清又死去哪里,你女儿哭了没听见啊?]
「不也是你的女儿?」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那天祥叔向金姑回顶了一句,却被她劈头盖脸骂过来:「 窝囊废还懂得顶嘴,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
爸爸告诉我,那天上班时正遇到了刚要出门]的祥叔,表情木讷呆滞。因为他很早以前就陷入这种麻木的状态,所以爸爸并未多想。没想到那天下了小雨,祥叔在路上耽误一些时间被迫迟到,又被经理骂了许久,出车时整个人已经阴沉得不像话。
祥叔负责的路段是从镇上客运站开往老家农村,中间必须经过几座陡峭的山崖,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坠崖,导致车毁人亡。祥叔当天的心态有些失衡,为了确保安全,经过崖壁时他特地把车速放缓下来。
车上一拨急着到村里看新媳妇的大妈并不知晓祥叔的苦衷,抱怨声越来越大。
「死呃,这个车速,开到明天都到不得。」一个大妈故意大着嗓门没好气地说,
几个同伴的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他们三言两语:「倒插i门]平时不得吃饭嘛,是不是没有力踩油门咧?」「开快点啊,一个大男人这么怕死嘛。」
他们的声音大得吓人,封闭的汽车空间吵得像有人在吵架。
「得了咽,你们讲话小声点。」汽车颤颤巍巍往顶上爬, 一个带着孙子的老头大声打断了他们,为祥叔说了两句:「人家司机有自己的安全考虑。」
车里那些人不愿听,反倒说这老人假好心:「考虑什么咧 ,上门的还要考虑开车久可以不用回家嘛?」他们又如此嘲笑了祥叔一番,每个人的笑声都像因为恐怖而尖叫。
车子慢吞吞上到崖顶后,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的祥叔却突然把车停下来,打开车门,指着那老头说:「你下去,我不带你了。」老头不解,明明方才为他说过话:「在这里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怎么回去?」祥叔也不解释,挥挥手不耐烦地示意他赶紧下去。
车停着,方才说话的人还在催促,不得已,老头带着孙子下了车。没想到,刚站稳,回头一看,那汽车却突然正对着山崖加速起来。可能是没转过弯,也可能根本没转弯,几秒之间,那车子就向着山崖毫不犹豫冲了下去。
随着一距响,老头惊慌失措地抱着孙子在崖边查看,已经摔得稀烂。警察和救护人员很快到达现场,但无一人生还。
祥叔的死如一记重弹,炸出了镇上人的良知,他们好像突然又理解起祥叔来了。
大家明里暗里说金姑家太刻薄,就是因为她家暴才导致这件事,镇大妈对祥叔也换了态度,说祥叔人不错,老实能干,「以前还经常给我送土特产咧。」一副忘了自己也曾看不起祥叔,忘了自己曾说过祥叔是没用的倒插门这种话。而对于金姑,则开始有人说她克夫,刚生了孩子没多久就把丈夫克死了。
迫于舆论压力,简单处理了祥叔的后事之后,金姑便带着女儿去了市里,她说:「这些长妇整天没事干,讲这个讲那个,影响我改嫁。」而没过几年,祥叔的坟头草已长得半人高,和后面的大山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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