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亡我也,非战之罪。”项羽气定神闲而目光逼人地环视了一下四围的数千汉军,铿锵有力而斗志昂扬地对身边虽血染征袍但身躯依然挺拔、眼神依然凌厉的二十八骑说,“愿为诸君快战。”
此即《史记》所载的“东山快战”,此战项羽带二十八骑对战数千汉军,斩杀数百人,仅折两骑。
东山快战是项羽毕生最后一次胜利,快意一战后,他将在乌江之畔以悲壮而勇决的方式谢幕。死后,他的身躯被汉军将领一分为五拿去搏取封妻荫子,而魂魄则化为巨大的身影永久地伫立在乌江畔供后人以各种方式凭吊。
项羽自刎后的一千多年来,乌江之畔都游人如织,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对联、文章和诗篇,其中最耳熟能详,也最令人称道的当属宋朝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词作于李清照过乌江时,有感于其夫赵明诚身为建康知府而遇叛乱临阵脱逃一事,借项羽一舒悲愤的胸臆。
李清照不愧为宋朝最伟大的女词人,更不愧为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首,把一篇触景伤怀之作写得壮怀激烈、掷地有声、气魄宏大,字里行间喷薄着满满的正能量。作为女子,往前追溯,差可比肩的也只有宋初花蕊夫人的“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了,之后,再要听到此等奇崛伟岸、叫须眉汗颜的声音,要等到七百年后,——那是一个“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奇女子,她的名字叫秋瑾。
有诗词分析者认为,清照此词“深深的爱国之情喷涌出来”,“通过歌颂项羽的悲壮之举来讽刺南宋当权者不思进取、苟且偷生的无耻行径”。据我看来,这个还真没有。该诗通篇的着眼点都是在人身上,无涉家国情怀。按照清照当时的心境,其心底翻涌的应该是为其夫赵明诚感到羞耻,对赵明诚的行为感觉分外的愤怒:
“赵明诚啊赵明诚,你个胆小鬼;看看人家项羽,活着的时候是人中的豪杰,死后也是个鬼中的英雄;当初瞎了眼,怎么看上了你这个窝囊废!”
另一首脍炙人口的杰作,来自晚唐杜牧的《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在短短的七绝中,杜牧表达了两个观点:
其一,项羽愧为男儿;
其二,如果项羽过江,楚汉争雄胜负未知。
同样在乌江,李清照心中是感慨;杜牧的心中是惋惜;清照对项羽是肯定的,而杜牧却是批判的。无疑,杜牧看的比李清照要远,要宽;认识上也显得更高、更深。清照的目光始终在项羽身上,而杜牧早已把视线投向乌江的对岸,还顺带扫描了项羽光环掩映下的个人弱点,不仅分析了项羽失败的原因,还对历史的走向做了新的假设。
这样的差异,是受二人身份所影响的。李清照的身份首先是老百姓,其次才是优秀词人,对历史人事自然看人多一些,其看法自然也偏向感性;杜牧的身份首先是“官员”,其次才是杰出诗人,对历史人事的考虑就相对要更全面、更立体,不仅看人,还要见事,其看法自然会偏向理性,否则,他的见识岂不是连个“贩夫走卒”都不如?何况那时的杜牧正走在刺史的任上,刺史——那可是一方大吏,不小的官职。
杜牧认为项羽过江后还有翻盘的可能,给出的原因是“江东子弟多才俊",这可不是空穴来风,西汉司马迁在《史记》中有记载:“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杜牧的观点得到认同和共鸣的人着实不少,比如,《百家讲坛》中某教授在讲《多面项羽》时就引用了该诗表达相同观点。
当然质疑者也有,最直接的就是北宋的王安石,他在《叠题乌江亭》写到: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王安石针对杜牧“卷土重来未可知”的立论依据——“江东子弟多才俊”,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就算江东子弟多才俊,谁还愿意再跟着项羽打江山?
杜牧只是根据项羽乌江自刎前和乌江亭长的一段对话,便得出了“卷土重来未可知”的结论,而王安石则考虑了人心向背、战争形势这两个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从这点看来,王安石作为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分析问题确实比杜牧要深刻、要透彻,也更加全面、更加宏阔,能抓住关键要害。
钱穆先生曾在《国史大纲》中指出历史材料和历史认识的不同,大意为:历史材料是以往活动的记载,如项羽的垓下突围、自刎乌江;历史认识是对材料的解读,个人所处时代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就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比如同样是解读项羽,司马迁的《史记》和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就不一样,而且直接体现在史料的选择与描绘上。
杜牧和王安石关于项羽的解读就很好的诠释了史料和史识的差异,也诠释了史识的水平差异——就史识而言,王安石确实比杜牧要高过多多。
因七绝体裁所限,王安石仅仅就杜牧的关键论点和立论依据做了反向论证,所以,我们不能知道王公对杜牧那句“包羞忍耻是男儿”持何态度,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包羞忍耻是男儿”依然是从项羽自刎前和乌江亭长对话中得出的,其直接根据就是耳熟能详的名句“无颜见江东父老”。
我认为解读或评价一个人,不能只靠当时的几句话和简单的一件事,最起码要通过一段时间内接连的几件事,来推演这个人当时可能的心理活动。
就乌江自刎本身来看,其原因好像是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因为这算是他的临终遗言,子不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乎?”何况也符合他快意恩仇的个性。难道不是这样吗?
据《史记》记载:项羽被困垓下,“兵少粮尽”,又闻“四面楚歌”,于是带八百骑突出重围,抵达乌江时只余二十六骑,“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然后和乌江亭长聊了几句后,自刎而死。
这里有两个疑问:
其一,项羽既抱必死之心,为什么不在垓下和汉军决一死战,而非要东逃西窜到乌江,以疲惫之躯做殊死抵抗?
其二,从逃亡的路线来看,项羽的目的就是渡江,而不是在乌江背水一战,就连到了乌江畔,太史公也明确指出“欲东渡乌江”,怎么突然就因“无颜见江东父老”而自杀了?
有史学家曾提出乌江亭长可能被刘邦收买,在乌江边故意刺激项羽。这个假设,我认为可能性不大。一方面,就乌江亭长的身份看,仅仅是个小角色,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来,还不可能起到刺激项羽的作用,何况从对话来看,乌江亭长压根也没有刺激的一言片语;另一方面,乌江亭长真要被收买,沉船即可,何必费这么大周折?万一项羽真厚着脸皮渡江,岂非养虎遗患?以张良思考之滴水不漏、韩信部署之无懈可击,岂能有如此大的漏洞?
我认为可能性有两个:
第一,司马迁在记录乌江自刎时,为突出重点和人物形象而省略了些内容,比如,项羽有可能面对奔腾的江水想过很多很多,结果我们看到的就是太史公想让我们看到的。
第二、项羽临终前没有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保留了部分内容,毕竟他是统帅,明白士气的重要性,那番话,也是为鼓舞二十六骑勇往无前而说,不然,项羽可令二十六骑自去,何必“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难道是为了黄泉路上“青春作伴好还乡”?
有那两处疑问和这两个可能,我认为项羽自刎的原因根本不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可能性极大的原因是王安石分析的“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也就是说,王安石看到的,项羽也想到了。毕竟项羽八年来东征西伐,“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即使有史学家所说的各种弱点,但也非平常人可比。
我脑中曾幻想过一幅画面—:面对滚滚东逝水,项羽的身形愈发挺拔,此时的他心中却翻涌如波涛,眼神从先时的凌厉慢慢变得迷茫,终于又变得坚定;
我想当时项羽一定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想到了生死相随的虞姬、想到了日夜相伴的乌骓,想到了巨鹿之战的意气昂扬,想到了入驻咸阳的踌躇满志,也想到了众叛亲离的处境、想到了“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的形势、想到楚地多有沦陷的现实......“大势去矣!”这或许才是项羽心底的叹息,“以刘邦之残毒,必不容我。楚地虽在,却已无我立锥之地;与其日后在逃窜中就死,不如今日快意一战,全我名节。”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或者说是臆想。至于项羽自刎的真相、心底真正的言语,都已成为永远的谜团。
电视剧《汉武大帝》中汉武帝曾对司马迁这样说:“你以为你真的了解朕吗?许多事最终只有天知道。”
是啊,乌江之畔的真相也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