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生在冬月十五,离上元节差了整整两个月。
“我娘花灯做得好。”她笑了笑,抱着长剑靠在树上看我下棋,“我头一回见他,也是在花灯会上。”
南国有两位将军,一位是白衣判官萧清时,后来改行做了丞相,另一位叫元回。
元回驰骋沙场数十载,自以为力拔山兮气盖世,却苦于膝下无子。
元夕是元回兄长的幺女,自幼才智过人,针线女红一概不懂,倒是将他元家祖传的剑法耍的滴水不漏。
淳元二十八年,元夕被过继给叔父,成了护国大将军的女儿。
淳元三十一年,元夕瞒着双亲改装上阵,被元将军发现的时候,已经浑身是血。
淳元三十三年,元夕夜探敌营,将对方主将的首级送给自己做了成年礼。
淳元三十四年,元夕替父征战,夺城三十座,却敌七百里,一举天下知。
宁化二年,元回病故,元夕承袭父业,成了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将军。
自古女子多,奇女子少,元夕大概就是其中一位了。
我疑惑的看了棋盘许久,终于抬头望向元夕,“怎么解?”
她闻言回神,低头扫了一眼,摇摇头,“三子归边,死局、无解。”
“不对,”我固执的盯着将棋,“我觉得有救。”
她笑了笑,“除非有神仙救你。”
淳元三十四年,元回疾病缠身,恰逢敌军来犯,元夕不得已,替父应战。
边关战事吃急,等不得朝廷整兵,她带了一支轻骑先行出发,却出师不利,第一场仗就栽了个大跟头。
敌军不知如何得了消息,元夕半路遭伏,领着一队残兵退守凉城。凉城天险,敌军攻不上来,元夕也跑不出去。
一连七日,粮尽水绝,援兵迟迟不到。
决定突围的时候,元夕看着身后的数十兄弟,笑了笑,拔剑扬旗。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甚至许久以后,她都还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活下来了。
黄沙漫天,残阳嗜血,敌军欢呼着入驻凉城,城外尸横遍野,城内一片狼藉。
元夕倒在成堆的尸骨中间,满身是血,动不得,又迟迟死不了。
她应当是不怕的,从领命开始,她本来也没打算活着回去,但是她看见了一个人。
白衣踏骨、遥遥而来,像极了云端的神仙。
“我不是神仙。”那少年同她一般年纪,眉眼有三分熟悉,若笑起来,便是七分了。
他将毛巾拧干,递到元夕手边,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虚捂住元夕的口鼻,眼中笑意温和,“我记得你,你是那年上元抢我花灯的姑娘。”
元夕眼角渐湿。
长安城向来是热闹的,但若要说最热闹,便绕不开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了。元夫人向来是最喜花灯的,奈何红颜早逝,与这热闹无缘。
元夕孝顺,每年上元都要来寻上一盏灯,送与母亲墓前。
只是这一年街上卖的灯她却一个都没看中。
华灯初上,新雪满头。
那少年来的意外,提着一盏花灯,灯与人都意外的好看。
元夕想,若世上的温柔有十分,这人当独占三分,余下七分大概都裹在他的笑容里了。
她随手扯了个面具戴上,走过去堵住他,一紧张连话都忘了说,抢过花灯就跑。后来想起来,这花灯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或许只是因为那少年提着,便无故平添了三分颜色。
她没想到,这人居然记得自己。
我伸手抽出将棋,满意的点点头,“这个世上果然还是有神仙的。”
元夕扯下一片茶树叶子,对着阳光看了看,“我原以为,他还要再待的久一些。”
“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我笑着将棋子一颗一颗收进盒里,“我也没想到。”
李寄雪武功平平,却是个极聪明的人。
他将元夕送到军营,为她绘制地形图,替她部署军队,塞北七百里,凡他所到之处,没有不记得的。
抬手日月、负手山河,他轻飘飘的衣袖里装着整座太平盛世。
但是元夕留不住他。
夺城三十座、却敌七百里,元将军一战成名,凯旋而归。
李寄雪也拍拍一身黄沙,牵着他的白马走了。
三个月后,我在西山顶上捡了个半死的人回来,名姓故居都忘的干净,便留下认了我做师父。
李寄雪说,他在找人,但是他也不确定自己要找的人是谁,只听说这人以前是个好杀人的,后来改行撑船去了,也有人说是打渔。
总之他杀了许多不该杀的人,这其中就包括李寄雪的未婚妻子。
李寄雪找了他许多年。
“西山山北有条江,江畔住了个撑船的,叫段青竹,许多年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后来不爱杀人了,爱救人。”我一字一字讲给元夕听,“李寄雪留在客栈,一多半是为了他。”
“但他终于还是放弃了,”元夕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谁也留不住的人。”
“不久前段青竹死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今年一定会回来。”我撑着脑袋看了元夕一眼,摇了摇头,“我从来不怀疑小白能好好照顾自己,倒是你,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做,偏要跟着人满天下的跑,我毕竟是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固执。”
“李寄雪明明找着了段青竹,却要骗自己没找着,他的固执我也不懂。”元夕一笑,四处打量了一番,转开话题,“我觉得昨夜他也许当真是想过要留下来的,毕竟掌柜的这地方着实不错。”
“可惜我雇不起两个账房。”我幽幽的叹了口气,“元将军,我且提醒你,小白离开方不过一日,你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她笑着朝我拱了拱手,回身上马,长发四散在风里。
“他因何来此、为何骗你、如何又要离开?”
“为一人而来,因良善骗我,随本心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