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家
女人把头埋进被子,一旁的男人睡得正酣。
熟悉的呼吸声,气流冲到嘴唇爆破出来,加上鼻腔的共鸣,像打鼾,又不像。她经常跟女儿调侃:“看你爸,出气儿跟马似的。"
她笑了,在味道香甜熟悉的被窝里,鼻子一酸。他又要调动工作了。每次都是跋涉千万里,舟车劳顿,假期少得可怜。
第一次调动工作是十一年前,她哭得鼻尖儿都痧疼,瘫在沙发上,没去送他。北京机场早上七点的飞机,凌晨的车进京。男人的喉结动了动,眼睛里的血丝密密地织着。“走了啊。”
“别哭了,啊?”
“我到了机场给你电话,啊?”
司机打电话来,“老哥你稍微快点啊,进京有时限的!”
男人的目光终于被不得不关的门隔断了。两个大行李箱和一副并不硬朗的骨架,沿着楼梯一阵噼里啪啦。
女人眼泪流得更凶了。
”妈妈?”
“爸爸走了?”
“嗯,“鼻子是堵的。“快回去睡。你怎么起来了?”
女儿站了一会儿,悄悄回去了。
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不问。不问不代表她不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大人的沉默和遮掩是最好的答案,女儿报以同样的沉默,她比同龄的孩子懂得更多。
好像一直哭。哭到该给孩子做饭,该拾掇拾掇去上班。给老爹把保温饭盒送到医院,路过香宇记得买两块点心,母亲白天陪护,晚上她来换班。
站起来,一阵眩晕。找到拖鞋了,狠狠往鼻子上盖粉。速度,女儿7点半钟校车,早饭就热个饼吧,微波炉,再打个蛋羹。她唯一熟悉的烹饪用具就是微波炉。
以前都是男人打理的,煲粥、做菜、洗衣、修电视、通下水。男人得知自己突然要调工作,赶紧手把手教她:做粥水要六分满,煤气阀横开竖关,冰箱的调温按钮要按两次才能显示数值,空调定时之后要按“确认”。他宠她宠得离谱。
谁愿意调工作呢?他也不想走。但公司效益变低,调工作虽远,却是保住薪酬的唯一办法。双方都是在普通不过的人家,老人要治病,孩子要上学,没有选择,不过是如何接受。
这是他儿时无法想象的逼仄。村头的广阔麦场、自己满墙的奖状、背包去城里上学时那一阵燥热,现在想来都是摇头苦笑。前一阵同学会,“卫生委员”大醉,指着他嘟囔“班长,你、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最……最佩服的就是你——我以为你肯定混得最好……”筵后,抢着结账的他被人拦下。婉拒了同学的车,送走大家后乘公交回家,路面坑坑洼洼,刹车的时候汽油味儿从窗户冲进来,咣当当一阵恶心。
他觉得自己“偏离正轨”。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偏离?不够努力吗?受父母的消极影响太大吗?太穷了上不起城里的高中吗?本来考上了大学却鬼使神差地填错志愿吗?当初没有选择另外的分公司吗……刚进城的时候每天给自己积极暗示,出身和贫富无法决定你成功与否,过去的阴郁就让他过去吧,你还要向前走。未来是光明的。
后来他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一粒种子,发芽之时已经决定了什么品种、在哪生根。你可以长高,可以茁壮,可以招蜂引蝶开花结果。但苹果树永远成不了梧桐,黄河畔的芽儿,拼命生长也蔓延不到南北美。与其说是差距,不如说是真实——这就是现实。想要改变,先要全盘接受。
于是他接受,他赤裸裸站出来,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生活是匹马,他被缰绳绕着手腕,一路拖着,在马背上七荤八素,或是摔到地上践踏摩擦。父母冷漠就自己坚强,志愿填错也积极上路,被骗了就多苦苦自己,把钱赚回来,有人挤兑就笑笑多卖力气,做生意失败就回来踏实工作不分昼夜迎头赶上,专业不对口就赶紧拼命自学上课考职称,遇到爱上的女人就追,生气了就哄,老丈人发火就受着,有了女儿就拼命对她好。
女儿是他的安慰。明媚,敏锐。他之前不怕死,有了女儿之后,忽然怕了。
调工作,他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女儿,其次是要以后独自带女儿独自管家的妻子。妻子不太会干活儿也不会读书,可他就是爱上了。是啊,“爱”——因她在他常去的公园写生,他自小对绘画又极有情愫。一穷二白的他与娇生惯养的她,像极了电视剧。
就这么在一起了,磕磕绊绊,日子却过了下来。什么对什么错?身在庐山。
本来是比上不足、比下绰余的,她一条牛仔裤就五六百。后来她父亲开始发病,房子卖了,她母亲迅速憔悴下来。终于父亲没撑住,母亲也身子垮了,靠药和氧气维持。女儿又是从小就宠的,上得是市里最好的小学,双语的课程,爱看书就一套一套买,不问价钱。她是美术老师,工资没多少,全用来给母亲买药,女儿的教育费用和家里日常开销就是他的责任。本来钱是刚刚够的,后来公司效益愈来愈低、苟延残喘,钱就从刚够变成了寒酸,继续拿着低收入还是远调去找活路?没有选择。
于是,横跨中国,他要到戈壁做风电。跑道上,人生中第一趟飞机缓缓开始滑行、加速、终于轰鸣着冲向天空。屋顶,农田,云海。小桌板放下来,耳膜隐约还在嗡嗡作响。
他有些倦,闭上眼睛,以为这是自己最远的一次出行。
(二)又离家——女儿的日记
2007年7月30日 星期五 天气晴
今天和爸爸视频了。妈妈最近心情变好了,我也心情不错。
欣欣是爸爸同事的孩子,他爸爸和我爸爸一起去新疆工作。但是她总哭着想爸爸,我总听她妈妈跟我妈妈打电话,感觉她妈妈在电话里哭,我妈妈就安慰她。感觉她这么哭只会给家里添麻烦,真是不懂事。我肯定不会哭,虽然我也很想爸爸,但是我可以假装不想。感觉这样爸爸妈妈都会好受一点。要不然,我一哭,妈妈就忍不住想哭,爸爸肯定也特别难受。我想让他们心情好一点。目前发现,我乖一点儿或者考得好一点儿,妈妈都会比平常高兴。
下周是期末考试。希望我数学能考一百分。语文希望能考99。英语比上次考得高就行。
数学千万不能再马虎了,要记得写单位名称!!!!
真希望姥姥身体也能好一些。每次姥姥身体不好妈妈都会偷偷哭,还以为我不知道。
现在班里的男生都管我叫“假小子”,我觉得自己挺厉害的。要加油变得更厉害。
2009年4月11日 星期四 天气雨
最近姥姥身体特别不好,妈妈晚上都不在家。好在我被九中提前录取了,要不然现在还要去学校准备小升初,肯定很热很难受。
提前录取让全家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但是还是希望姥姥的身体赶紧好一点。其实昨天偷偷跪着祈祷来着,不晓得管用了没有。
其实最不开心的事情是妈妈又跟爸爸吵架了,爸爸来电话她也不接,也不让我接。真不知道他俩隔这么远为啥能吵起来。我真的不愿意他俩吵架,真别扭。浑身都别扭,不想在家待着。我以后结婚肯定不吵架,真别扭,完全不理解为啥。
哎,这样的日子赶紧过去吧。现在根本没心情去楼下玩。
2011年1月31日 星期一 天气 云
爸爸又要去内蒙工作了。唉。
今天张逸城跟我表白了,其实我也很喜欢他。但我怕考不上实验附中。
真的很难受。但是大概有些东西更重要吧。
2011年12月24日 星期三 天气 雪
圣诞节的前一天,我还在这座灰色的城市。
爸妈在吵架。规律就是每次爸爸放假回家,他俩一定要大吵一次。妈的。想冲出去。
有时觉得他在外地工作挺好的,要不然肯定天天吵。
累。
2012年6月23日 星期日 天气晴
今天自主招生成功,实验附中录取我了。
终于都结束了,一切都是应得的。
(三)再离家
男人放下手机靠到沙发上。突如其来的调动——这次回家假期还未待满,调动却先来了。这次往南走,出境,水电项目。领导美其名曰的谈话其实是施压,新项目是公司发展的重头戏,太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综合能力过硬的项目负责人。
于是他五次三番地“被谈话”,经理还在大洋彼岸,越洋电话一个接一个。终于他与她在沙发上相顾无言,那就去吧。也不是第一次了,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从敏感困顿变得随遇而安,从初出茅庐的“新手”变成小有成绩的工程师,从“穷人”变成有能力在市中心买房、供女儿出国读书的“中产阶级”。十一年,他和她从矛盾不断的年轻人成了心照不宣的老夫老妻,团圆已足够珍贵。
十一年,都长大了。她成了全能的主妇,送走了老母亲,打理家里大事小事,也送女儿去了大学。她仍画画,与年轻时的灵动华丽不同,下笔寥寥,喜怒万千。十多年前那个穿五六百块牛仔裤的女子如今弓着背洗抹布,紧紧一攥,晾在太阳下。烤箱叮叮咚咚,公公婆婆爱吃的烤红薯——如今二老住在楼下,喜欢拎着豆浆渣子跑上来浇花。他们说,她烤得红薯比市场上的都好。
女儿也悄悄长大,慢慢释放了情绪,表达想念、担忧、不舍。她留起长发,不再做“假小子”。真正的勇敢不是刻意坚强,而是知道所有的的“软弱”和真实都可以表达,温暖和安全不会因此轻易消失。这是稳稳的踏实。
还要走,算上转机十多个钟头。她开车送他去机场。
波音737从万家灯火中腾空而起,飞到他从未涉足的地方。
机场外,她在自己银色的车上湿着眼眶浅浅一笑。
气温回暖,北京入夜,万盏流光。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THE END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