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

《怀珠》——杨宗纬

                                                          一

周王再次看着枕边人,还是会觉得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所谓天下,所谓长生,抱住这眼前人就是抱住了永恒。许是抱得太紧了,怀中的女子轻微扭动了下身子,发丝拂面,一张明艳动人却因睡意添上了几丝娇憨的脸摆在了周王面前。

“陛下,是臣妾让您睡不好么?”女子并未睁开眼,反倒是把头往周王怀里钻了钻,慵懒的声音就像一株甜美的花从男子怀里长了出来。周王抱得更紧了些。

“无妨,想些事情罢了,珠儿,你且睡吧。”周王很清楚女人,更清楚后宫中的女人,他纵然再宠爱眼下与他同榻温存之人。也不可在她面前全不倾吐出来,哪怕他心中恨不得对她俯首,面上却时刻谨记着“雨露均沾”这帝王法则。而不宠幸她的日子便是百爪挠心般难受,膳食必须要吃些重口才能下咽,到了别的的寝宫也是早早就歇下,对夫妻之事只觉索然无味。周王知道如此早已是露了馅,但面子功夫他已是做足,再要费心他是真不愿再做。

念及此,他慢慢抚摸着怀中佳人的背脊。她并不瘦,相反还有些丰腴,在民间的采珠生涯让她身体与一般妃嫔长年养着的软糯身子不同。其他后宫女子的身躯像棉花,像软的绸缎,像手指尖点水中月,仔细探寻之下是使不着力的空虚。可珠儿她不一样,珠儿摸起来像软玉,像白的石子,像手掌抚摸名剑。而珠儿的好对周王来说不止是这样,珠儿的懂事,妥贴,温润让周王每每怀抱她就像抱着一颗发着微光的珍珠,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向周王身上传输着令人安心的能量。

于是,周王经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回到了初见珠儿那次,东海总督带着她上朝贺寿,她和礼盒都被一层红纱盖着。

“吾王,此珍珠乃百年一见的稀世珍宝,乃是此采珠女偶然采得。这珠恰逢吾王寿诞之时现世,当是天眷吾王!”东海总督一番义正言辞的祝词让周王很是受用,却也只是轻飘飘地说一句:“爱卿费心了。”身边的戴公公却早已经不用看眼色便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这等大礼不该那些愣头青去揭,非是他这样在宫中见惯场面的老人才能在这等场合不至于失了礼数。

他微微弓着身子向前走去,脚步不急不缓,他知道这是维持皇家的风度,陛下看重的就是这个。到了如一株红珊瑚般的女子面前,戴公公也是做足了架子,将右手中的拂尘搁到左边的手臂上,缓缓侧了一下身位,在保证陛下能一眼看清全貌后才将红色的绸缎拉下。拉下时他却也不敢抬头看,只是低着头,却久久没听见陛下开口。于是决定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甫一抬头,就瞧见了一张笑脸,不是大家闺秀般低头含蓄的笑,却是大方地将她满脸的好奇通过笑意告诉这满堂人。而这满堂人看见的是一位仿佛身上微微发着光的女子,黛眉朱唇,灵眸闪动,一袭长发本是被一支木簪撑住也是被红绸带落,像水草般垂落在那张如明珠般的面庞旁。许是这样被人看得久了,她也有些羞怯,不是故作姿态地一昧垂首,而是将头偏了偏,嘴间噙着的笑意却没完全收尽,像极了东海深处那在海流间半开半合的灵蚌。直到这时,才有人注意到这女子竟穿的是一身采珠的打扮,也才有人注意到女子身上捧着的那半个人脑袋大的珍珠。

可梦终究会醒的。

当周王推开门,再看到眼前这片田园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习惯。这座位于半山峭壁上的木屋,是他现在的居所。没了雕廊花柱,没了满园的名贵花草和仆人。只有她搭的菜园和令人望而生畏的悬崖。也许那些之前的宫女和太监们看见了,会很难想象他们的贵妃娘娘居然还干的一手好农活。但连他都被掳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想象的呢。

那在殿前惊才艳艳的一剑,消灭了皇帝身边所有的侍卫。大臣们还在诧异贵妃来到殿前所为何事,周王眼中看见的却是满身宫装的贵妃散发着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光芒,那光有些刺眼,周王抬手遮了一下,再醒来便是这木屋了。倒下前依稀听见贵妃冷冷地说,你们没有王了,降了吧。

周王在菜园前想得有些出神,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崖前,这片山崖的景色很好,脚下虽是云雾笼罩令人不敢轻易在崖边活动,极目远眺之下却能看见许多茂密的树木,那些绿色的生命如此繁盛,再加上耳边时不时的瀑布水声,它们,多么像一支茁壮又强大的军队啊。周王曾经也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他们曾经战无不胜,说曾经是因为他们最终败在了渡海而来的一支军队手上。周王军队所有的部署仿佛都被对方洞视,粮草的路线,主将的行军风格,乃至马匹的种类。周王的军队像曾经在草原横行的蛮牛,却被如庖丁一般的对方死死地压制住,最终落了个惨烈的下场。

“你如果现在跳下去,我可能来不及救你。”

当周王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过身来,面对这个身份模糊的女子,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刚来这儿的时候,他很生气,他无处发泄,他打不过她,更可怕的是他舍不得。他疯狂地破坏所见到的一切。当他终于假装平心静气地和她对话,了解到一切后他再次抓狂,身为帝王的骄傲无法接受自己像畜生一样被圈养。他当下就想要自尽,却被她直接敲昏。醒来后的周王仍不放弃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想法,但每次他都会被她敲昏。十天后,她带来了城破国亡的消息。周王哭了,那些破碎的城墙和倒下的宫柱,倒下的战士,飞射的利箭,还有轰隆如海浪的马蹄声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最痛苦的是他面前这张脸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伴随着这些来临的,是那些风花雪月的消逝。该怨自己愚蠢么?掉进美人计当中而无可自拔。不争气的是,这懦弱而害怕的眼泪不停涌出,泪水流进脖子后让人觉得有些窒息。就像一直活在梦幻泡影里的自己被人戳破幻象后发现自己掉进深渊里,未知着的是这深渊何时是个底。


                                                                二

珠儿的苦恼从六岁就开始了。六岁前的她无忧无虑,慈爱的父亲每天会给她带回好看的贝壳,颜色各异的小鱼,有时只是一块写满故事的石头。当她能够走路后,她会跟着父亲去往海边,她不上船,她只是乖乖地看着这些潮汐,像是在用小小的童真守望着些什么,大海,天空和戛然而止的美好回忆。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消失于海上,她被村里人喂百家饭长大,十年后的她成为了一名采珠女,和一位从未杀过人的杀手。

父亲失踪后的每一夜都会有一个黑衣人来教导她,武功、身法、藏匿、药理、人心乃至如何取悦男人。她一开始很是抗拒,她在那么小的年纪不懂什么国恨家仇,那些海洋对岸的复仇故事对她来说只应当是故事。可是当她发现她每拒绝学习一天,村里喂她饭的那户人家便会有人消失后,她好像终于懂得了自己没法像挑选贝壳一样挑选自己以后的路。东海总督来的前一天她被告知自己要去执行一个任务,一个听起来对她来说有些过于难的任务。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她不知道自己效忠于什么势力,但她需要对黑衣人最后的叮嘱做出回应——“谢谢你,父亲。”

当珠儿终于披上红纱走上朝堂之上时,她并不觉得害怕,相反她有些激动,像一头母豹将要第一次觅食。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猎物出现。当她看着那个坐得有些高的男人时,她觉得他看起来有些滑稽,脸上欲言又止的兴奋让他威严的装束下透露着男孩满心征服欲的天真。她大胆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垂首低眉的清丽宫女,透着高贵气息的台阶雕柱,一众盯着她看却让她觉得面目模糊的大臣,以及身旁这个掉了手中拂尘的,应该叫公公?像是大海里的凶猛鱼类面对周遭小鱼的包围不会觉得紧张一般,珠儿觉得,这皇宫不过是一片小礁。

所有的风浪当然都是由她来掀起。

之后的时间里这后宫多了一位纯朴却十分得宠的妃子,她那张明艳的脸在王看来是如此值得珍爱,理所应当地也被后宫其他人所不容。几年时间,后宫多风雨。没有人去提醒周王,这后宫里的妃子已经没几位了。众人看见的,是周王如同一头固执的鲨鱼,守着一粒明珠。守护珍宝的代价不过是些血腥,对他来说那不过是让他更为兴奋的味道。

珠儿在这几年饱受磨难,排挤,羞辱,投毒,暗杀这些她都经历了。每次她都“福大命大”地从这些阴谋中走出,有时候也会受些小伤,但都不打紧。猎手被猎物的反扑弄伤些皮毛是不值得说的,毕竟活下来才最重要。可珠儿的烦恼变了,她从六岁开始的那份恐惧和迷茫让她选择了随波逐流地与黑衣人合作。每天她都在担心给她衣食的那户人家的安全,她每天都会换一户人家去借住,怕的便是哪天睁眼醒来看不见任何人。那种突如其来的空洞让珠儿一度夜夜梦魇难以脱身。到如今,眼下这个给她衣食住行都按照天下最高标准的男人,他的命运又会是如何呢?

偷看奏折,暗中传递情报,珠儿每次做这些都会问自己,自己是不是在加速那个男人和他的国家的灭亡,她有时候会犹豫,比预期晚一些传递情报,可马上她就发现身边会有一些太监宫女消失或死亡。这是一种示威,她无能为力。她发自真心能做的只是多给一些笑脸给那个男人,就像珍珠尽力发着光。这不是一种对猎物的怜悯,珠儿知道她对这个男人终归是有些不同。她到这个年纪,还没学会爱情这回事。

也不知道过了几年,战事终于起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没有想象中胶着,整个周国就像被点燃了的树木,国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失。敌人如同鬼魅般洞穿了所有的战略部署,周王每夜都会从噩梦中苏醒,而身边看似熟睡的珠儿对此心知肚明。

除掉周王的命令已经下达了,这由不得珠儿拒绝。可她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任务。珠儿知道,这不同于之前,如果只是为了除掉这个人,他早就已经从这世上消失。而他们所图是整个周国,那么只要周王这个人现在消失,便是最好的安排。而消失不等于死亡。

在敌军将要兵临城下的前一天,在众多大臣请求周王暂退的那天,在周王陪着珠儿过完生日的后一天。珠儿满身华袍地登上了大殿,有了那一剑,这一剑很难,让周王瞬间失去意识却不会真的死亡。珠儿觉得她这一生都很难再刺出那样的剑,既要无情又要多情。

周王昏迷了很久,珠儿一边给他续命,一边把他带到了早就选好的这座山上,占据险地,周围云雾缭绕,如果赶上风大带走些雾气,还会有一片好风景。她想了很久在他醒来之后该说些什么,最终决定说实话。她不要再撒谎了。她预设了他很多反应,冷漠地再也不理自己,发狂般要杀掉自己,或者失魂落魄地从此一蹶不振。但当周王真的平心静气地和她对话时,她只会硬邦邦地把所有的事情像石子般都扔过去。她没有想到周王会有自尽的想法,帝王心术不该是忍辱负重谋求一线生机,可为何,为何他像个平凡的农夫般,面对朝夕相处的妻子突然变成另一个人后般崩溃。她有些手足无措,她像个酷吏般冷漠只知道把他打昏,盘了满腹的衷肠竟是一句都开不了口。来到木屋的十天后,她给他带来了周国城破国亡的消息。他终于爆发了心中潜藏的所有情绪,愤怒,不甘,伤心欲绝,迷茫这些都变成了一声嘶嚎。她在门外听着只觉得哭出来还是好,只要哭出来大概就不疼了。

他沉沉睡去后,珠儿下山了一趟。她回来时看见他正站在崖边,看着远方郁郁葱葱的树木,好似在怀念着什么,只是脚步离崖边太近了些。

“如果你现在跳下去,我可能来不及救你。”

他终于回头认真看着她了。

                                                               三

“朕该叫你什么?”

“还是叫我珠儿吧。”

“你确定么?”

“名字真的很重要么?”

“朕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信你。”

周王迈步朝木屋走去,珠儿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

“朕应该质问你很多东西才是。”

“你可以问。”

“可朕觉得都没有意义了。”

“陛下......”

周王脚步停下,珠儿却只是低着头。

“说起来有些难堪,这些天来朕最气的居然是你不是你。”

“珠儿.....”

“朕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皇帝,很多事情都做得不够好,落得这么个下场怨不得谁。起初的几天里,朕很愤怒,男人的尊严不允许朕受此大辱后还苟活于世。当你告知.......朕........朕的国家已经覆灭,朕害怕了。朕从未体验过一无所有是什么感觉。或许,朕应该感谢你?”

说完这些的周王已经走进屋内,留珠儿站在门外,只是低头。

“朕不知道你还留朕在这里为的是什么,一剑杀了朕好像应该才是最为保险的方法。或者你们还需要以朕的性命要挟那些不愿臣服的臣子。再不济,是之后会有些朕从未见过,但对朕满腔怨恨之人来这儿羞辱我一番,看看朕如今这幅阶下囚的样子是多么好笑!”

“陛下,你还有珠儿。”

带走云雾的风好似又重新吹了过来,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复被笼罩,沉默着接受那些温柔在它们间漂浮沉潜。太阳终于爬过了某个高大的山头,却又像好奇的窥探者不甘心露出身形,偷偷地漏下一缕缕光落在这木屋所在的一片空地,煞是好看。

“珠儿还是珠儿,珠儿是陛下的珠儿。”

“这是朕最不能相信的一种让朕活了下来的解释。”

“如果陛下刚才跳了下去,珠儿来不及救你,但珠儿会跟您一起去。”

门关上了,像一枚紧闭的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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