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饼君乃烧饼店小主也,惯于劳作。公元2020年春节甫过,新冠肺炎忽然来袭,响应号召,烧饼君自闭家中;然则百无聊赖,技痒难忍。这日午后,暖阳慵懒,烧饼君斜倚窗下,不时手机百度烧饼技艺 “他山之石” ,蓦然偶得《长垣火烧》散记一篇,长垣乃家乡也,作者乃老乡也,遂抖擞精神,一睹为快!
一支熟悉童谣里,老乡1966年走路几十里,去县城参观展览,中午饥肠辘辘,但囊中羞涩,“直勾勾”地盯着同学吴本旭狼吞虎咽吃烧饼;1974年老乡拉车子走几十里路,去丁栾卖棉花,迟迟归来,饥饿难耐,“修德大伯”提议吃点东西,他“立刻表示赞同”;2017年,老乡从北京回长垣,一下车,“立刻快步走到火烧炉前,买火烧……”
老乡家在我家东南向,在黄河“滩里”,中间隔道天然文岩渠,我家在“堤西”。他风扫残云吃火烧的方里,在我家西南向十来里;方里往西至丁栾间,必经之处张庄东边的大沙沟,是黄河故道。张庄是我奶奶的娘家,我少时多次骑自行车载着奶奶走娘家,也必走那条沙沟。当时那里就是一派沙漠景象,沙丘连绵,植物稀少,贼风一刮,漫天黄沙,我至今记得,亲戚家的扣碗红烧肉里,好像都有沙土碜牙。当时没有柏油路,那松软的沙路,陷得自行车骑不动,我和奶奶就得下来走路。可想而知,更早些年头,老乡拉着棉花车,一步一陷走在沙窝子里,该是何等吃力?
烧饼君感叹,老乡当年觉得火烧好吃,可能是因为“饥饿是最好的厨师”;假如他当时品尝到麦当劳汉堡,会不会甘之如饴呢?多年以后,他还念念不忘家乡火烧,可能还是心头永也解不开的恋乡情结。似乎,老乡衣锦还乡,依旧土里土气的家乡火烧,也没有让他有那种“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失落!
“最美还是家乡味”——是不是,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无论天荒地老,那亲切乡音里的粗茶淡饭,也总要把游子的魂儿牵?
老乡绵绵旧事,娓娓道来,一时勾动烧饼君陷入遐思,有点身不由己,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继而晃晃悠悠,乘云而去……
好像,来到了自己小时候,应该是改革开放前,又看到了家乡集上的大红伞,这是卖牛肉必需的物件;伞用桐油刷过,能遮阳,又避雨;也许久经雨淋日晒,这家大伞很破;但伞越破,说明人家汤锅越老,老汤牛肉自然不需说。这卖牛肉的,还是推着独轮车,老话儿叫“拱地牛”。车上牛肉层层码放,用细高粱杆儿扎得结结实实;一尺多长大片刀如刨似削,刀光闪闪,噌噌噌,薄如蝉羽的牛肉纷纷落下,这样好夹烧饼,还能不搡牙;牛肉垛露出大理石般的纹理,诱人的肉香直扑鼻孔——这就是所谓的垛子牛肉吧?
其实,庄户人家早就懂得“专业人做专业事”、“合作双赢”。集上卖牛肉的和打烧饼的虽形影不离,但往往不是一家人;你赶集望见大红伞,紧挨着必有烧饼摊;如果两家能隔大老远,一定太阳出来打西边。你看这“拱地牛”边上,正忙活的就是打高炉烧饼的,还是那般简陋、熏得半黑的炉子,也就是半个铁锅反扣,锅上糊着麻捻泥保温;麻捻可理解为碎麻吧,就为防裂;鸡窝子炉膛也是用这种耐火泥糊成。炉子放置偏高,方便贴饼。燃料无烟,又要有焰,所以用的较贵的煤核(hu)儿。有人将打烧饼的高炉与吊炉混为一谈,实际上有区别。看打高炉烧饼,真是艺术享受:斗盆(厚搪瓷盆)和面,擀皮包芯,砍边摊圆,行云流水,紊丝不乱。这饼分咸甜,甜的饼胚正面要刷上“糖稀”(麦芽糖),但是无论咸甜,面上都要粘上芝麻;烧饼出炉 ,外焦里喧,尤其甜饼子,回味悠长。
这两家凑一堆儿,就为了合作一款传统乡土美食,它就是“烧饼夹牛肉”,地道标配就是高炉烧饼夹牛肉,这也是我人生见识的第一种烧饼。有人质疑,高炉烧饼分层不清,夹肉不行。可为啥老乡们还是喜欢高炉烧饼夹牛肉呢?因为,它焦 ,它喧,它素,它美,搭配“硬菜”牛肉,饼因肉香,肉因饼筋,愈嚼愈香,欲罢不能。
“烧饼夹牛肉”所用牛肉,就是当地黄牛肉,过去总是来自宰杀淘汰的、老了的耕牛。说起来耕牛很不幸,给人辛辛苦苦卖力一辈子,临了还得挨上一刀,给人解馋果腹!因为牛老,牛肉就得加盐加少许硝在大水缸里腌制一番,这样做,盐能提前入味,硝能拔出肉中血污;如此腌过的牛肉,煮时才容易软烂,才能透味,并且肉色红润,诱人食欲。现在烹饪也都讲究安全健康了,所以,就得牺牲掉用硝这一“绝活儿”了。
不过毋需遗憾,我们家乡卤制牛肉,还有特别手段。首先,家乡从地理上看,为辉县百泉、河北安国、安徽亳州中药材环绕熏陶,自然行家里手都善于使用中药材去腥去膻、增香提鲜,区区桂皮良姜砂仁肉蔻等八大料更是运用得轻车熟路,所以无论汤锅前还是牛肉摊儿前,总是香气扑鼻。其次,当地百姓也知道劈柴火煮牛肉最香。以前你去有牛肉汤锅的人家,院子里总有一垛垛劈好的树根。树根便宜,又耐烧。煮牛肉时,先大火顶开锅,待汤沫撇净,柴火无焰,进入文火慢炖。有时候,你看见炉膛只剩白灰,其实灰下仍有余烬,所以锅内仍然轻轻沸腾。借苏轼的《猪肉颂》,形容一下这种难得的场境:“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他自美…”
也许从小受《水浒传》影响深重,我对书中好汉大块朵颐牛肉十分神往;家乡北望“水泊梁山”,南接“大宋东京”,我愿意相信,作为昔日巍巍皇城近边,家乡炮制牛肉的传统,一定有悠悠大宋遗风。因为环保,煮牛肉和打烧饼早已告别劈柴和煤炭,烟熏火燎的熟悉味道渐成追忆。我有个顺口溜,诉说着谁家的“乡愁”:“红油伞旺火炉,烫嘴烧饼熟牛肉,草纸一包吃着走,走天南到地北,开奔驰坐飞机,馋了还想这一口。”
驾起腾云,晃晃悠悠,我好像来到了七十年代末的长垣老城,又看到衙门墁儿(长垣土话:门外街上)舅姥爷家的烧饼摊:这种落地式圆柱状煤火烧饼炉子,也是泥巴糊成,最上面坐一平面圆形鏊子,油光锃亮,鏊子下边是低矮的炉膛,一侧开个小门儿,里面围着火口竖摆烧饼,得低低弯着腰用火钳来回取放、翻转饼子。它加工的顺序是,先在案板上初步成形,再到鏊子上烙出花纹定形,最后钳入炉膛烘烤。这是我人生见识的第二种烧饼。
舅姥爷家的烧饼火烧挺有来历。据说,舅姥爷家祖上满清时有人在山东曹县给大户人家当帐房先生,一次东家失大火,“帐房先生”拼死抢出了东家的命根儿帐本,东家为了报答,将祖传烧饼火烧技艺倾囊相授。我上网查寻,曹县烧饼始于孔子周游列国,现在没有和舅姥爷家重样的烧饼,估计在当地已经失传了吧?
舅姥爷家的油酥烧饼,和北京的麻酱烧饼外形酷似,内在却又不同,油酥烧饼里边是麻油炕酥,麻酱烧饼里边是麻酱佐料。上世纪五十年代困难时期,舅姥爷尝试将白皮火烧与羊油结合烘烤,之后一路改良升级,再由猪花油到猪板油,到猪二膘油,最终焦脆流油,葱香四溢,“脂油火烧流油弯腰吃,油酥烧饼掉渣捧着吃”,就是大家对他家饼子的夸赞。
云烟弥漫,舅姥爷家红红火火的烧饼摊儿,渐行渐远,满城的老式烧饼炉子,倏尔不见。回想起2019年夏天,河南电视台《香香美食》约我拍摄“长垣脂油火烧”,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那种老炉子了,只有仿制一个……
烟雨蒙蒙,依稀来到县城西街,1994年。自己第一次下海做服装生意,本小店小,去武汉汉正街进货不舍得下馆子,总是背着足够的白火烧,实在馋了就奢侈奢侈夹点牛肉,来回两天一千多公里,凉饼子得吃两路,吃多了就像嚼泥一样,不能品味儿。1998年,我与妻子双双正式下岗,筹钱在西街开了餐馆,因为外行,又因为开发拆迁,赔个精光,负债累累。2002年,潦倒之际,我们搬到西街我的母校一中包了食堂摊位,起早贪黑,含辛茹苦。有位山西老哥天天来送烧饼,饼用发面,咸饼粘芝麻,甜饼馅有枣泥、豆沙、糖芯等,学生们很爱吃。自己第一次见识了山西烧饼,也第一次见识了电烤箱,很是稀罕!包伙两年,利润微薄,还是入不敷出,一时走投无路。母亲讲:“不行学学煮佘家猪杂吧?”我看看她,没搭腔。表舅(舅姥爷儿子)说:“不行学学打烧饼吧?”我看看他,没搭腔。
佘家猪杂是我家乡的民间名吃,脍炙人口,但不用说,清洗猪杂又脏又累。表舅家的烧饼,闻名遐迩,可我一个喜欢西装革履、三十多岁、身高近1米8的大个爷们,往烧饼炉那儿一杵,像吗?不过,贫困不是忽悠,逼得你自动登上“赵本山的轮椅”。不久,我还是不情不愿地听了母亲的劝告,学习了佘家猪杂,用几年时间做出了点名气,止住了困境的恶化。之后为了尽快还债,我不得不外出打工八年。但是,我心里一直有个结,觉得自己餐饮没做好,心有不甘。
从商十载有余,“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但是,上帝算是给我开了一扇小窗,窗外风景如画,充满希望;出了家门,上帝也给了我一双翅膀,飞到长江边,飞过山海关,飞上武夷山,飞出嘉峪关……
白云飘飘,匆匆向前,过了沙漠海,过了火焰山,过了吐鲁番,又到“优美的牧场”——乌鲁木齐,又到预言没有毁灭掉的2012年。这年,我在乌市中心参与修建高架桥,管了几百人的吃喝拉撒,疲惫不堪;那天,外出办事又累又饿,路过林荫下滨河小路,遇到维族人家的“烤馕夹肉”,那是比家乡高炉烧饼大不了多少的小馕,刷上羊油,撒上辣椒,撒上孜然,上火再烤,然后把一串不经腌制、鲜肉现烤、喷香流油的羊肉串放在馕上,对折一裹,握紧把铁签一抽,就可以大口享受了;当然,大热天的,来上一瓶冰镇乌苏啤酒,几米外小河里是雪山上下来的哗哗流水,凉意缭绕,此情此景,按新疆人讲:“呃,攒劲得很!”从那以后,落下了毛病,回到内地,再吃不惯烤肉;那个像高炉烧饼、裹满烤肉、热腾腾的小馕,老在眼前晃呀晃,勾得你总想哪怕打个“飞的”,也要再来痛痛快快吃上一场!
一晃在新疆干过五年,折了两次骨头,穿破不知多少双劳保鞋,正好到了知天命岁数,忽然,想家了。别了,博格达峰;别了,我的鹞鹰——小毛!
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心里久久不能实现的愿望,化作了梦的翅膀,多少年,我总是梦到自己在飞翔。那夜,又来到半空,和醒着一样,我左看右看,不敢断定,可树梢的婆娑看得清,耳际的风啸听得清;忽而,又背贴河面,疾速掠行,来到一个叫“北城宫”的地方,河边桥头一溜儿敞窗土坯房,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好奇围观,窗口一个周正女子忙着用干净的白菜叶儿卷菜 ,荤素相间,五颜六色,菜卷码盘,新鲜诱人,沾酱入口,食者甚众,不由请教:“这是什么菜名呀?”女子轻答:“白菜卷心龙”……
“八年抗战”归来,我准备二次创业,琢磨来琢磨去,稳妥起见,还得低处着手。土耳其有句谚语:“上帝给每一只笨鸟都准备了一根矮树枝。”这一次,我又 想起另一个“赵本山的轮椅”——表舅家的烧饼火烧。一个30平方的小店开起来,我负责卤肉,妻子负责烧饼火烧,主打脂油火烧和油酥烧饼。后来因为有现成的熟猪杂,就尝试增加白皮火烧,用来夹猪头肉,没想到越来越受欢迎,甚至忙得连脂油火烧和油酥烧饼都顾不上打了。白皮火烧用死面,少油;猪头肉油汁丰富,火烧正好吸收,饼焦肉香,堪称绝配。
做小生意,对做小事有所悟。五十知天命,发现活成个正常人挺不容易;尤其深陷逆境者难以自拔,靠人人跑,靠山山倒。做小事才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做好小事,才能重拾信心;坚持做好小事,才有希望站在自由的阳光下;做别人不愿做的小事,做别人做不到的小事,有种境界,叫逆袭。
流云随意,瞬息千里;往事如烟,如梦如幻;行者踯躅,按下云头;云下有海,海中有山,山中有谷,谷中有园,曰惊海园;竹篱翠藤,奇木异草,鸟语花香,茅屋幽闲,石桌石凳,一位神仙,鹤发童颜。
行者快步,上前一揖: “仙翁在上,吾乃华夏人氏,误入仙境,还望见谅!”
“无妨无妨,你我有缘,合该此遇!”
“敢问仙翁,此乃何地?”
仙翁顺须:“此‘饼界’也!”
“仙翁明示,此话怎讲?”
“吾乃‘饼界’主人,统管天下饼类事宜。早知汝虽经困难,但不肯灰心;不嫌饼事微小,反能躬身潜心,如此甚好!”
“仙翁过奖,恭请指教!”
“汝之经营,何为尺度?”
“本分经营,心存善念!”
“善哉善哉!然饼术渊博,须广取众长;饼类虽繁,务专注求精。”
“谨遵教诲!晚辈得遇仙翁,三生有幸,不知以后,能否再见?”
“缘聚缘散,本合天命;既在‘饼界’,何忧之有?”言毕,拂尘轻扬,天旋地转……
烧饼君一惊,猛然睁目,定睛一看,一室,一床,一桌,一椅而矣,原来“南柯一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