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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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三天,咬烂无数烟屁股以后,李洲最终还是站在了他看好的那个岔路口。他今天要干件大事,成了以后万事大吉,要是不成……也就没有以后了。

他叼着根没点的烟,无意识地搓着手机,解锁,锁屏,再解锁。要给家里发个消息吗?他打开短信界面,一字一字地输入:“爸妈,对不起……”又删掉了,这事绝不能告诉爸妈。别看老头老太太生气时能挥舞着拐棍揍得他抱头鼠窜,毕竟都六十多的人了,身体再硬朗,也受不了这种刺激。

他们辛苦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终于把孩子们拉扯大,原想着能享几年福,哪里想得到,自家最听话的小儿子,会偷偷把他们的棺材本儿败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被逼得走投无路。

如果知道会有今天,李洲想,他绝不会手贱点开那个网站。

那天上午,他翘了课在宿舍玩电脑,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载的小游戏,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但他不想去上课,没别的原因,就不想去。从小到大被管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离开家,他喜欢自己做主随心所欲的感觉。

正是百无聊赖,突然屏幕上弹出一条广告,他不耐烦地去点关闭,却看见抖动的窗口里是个衣着暴露的美女,旁边一行大字:少年,快来玩儿啊!

李洲条件反射地把窗口最小化,做贼似的回头左右瞥瞥,同宿舍的兄弟们都去上课了,屋里就他自己。他揣着砰砰跳的一颗心,又打开了那个窗口,瞄准跳动的按钮,迫不及待地点开——一股失望迎面扑来,根本没有他想看的东西,而是个花花绿绿的网站,叫什么“多赢棋牌乐”。

他扫兴地随意瞄瞄,什么麻将,象棋,扑克,都不太喜欢。鼠标挪来挪去,不晓得动到了哪里,刚才那美女又跳了出来,发出一道娇嗲的少女电子音:“主人,来陪我玩儿呀~赢了有奖励哟~”他精神一振,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是本地最流行的麻将,他过年过节陪家里亲戚搓得风生水起,技术没得说。

为了“奖励”,他打起精神,以游客身份随便找个房间开了一局,没几分钟就赢了,他一边对其他玩家的技术嗤之以鼻,一边去点击那个美女,看看有没有什么福利。

“叮当”一声,系统提示,他的临时账户增加了几十枚金币,询问是否提现。他心中一动,还有这好事?按照指引绑定银行卡以后,他真的收到了几块钱的转账,不多,但是有点美滋滋,这玩几分钟游戏就能挣到一个煎饼果子,可以啊!

那天下午,李洲也没去上课,随意拜托舍友替他点名,自己缩在宿舍接着玩游戏,想着再搞点早餐钱。几个小时以后,凭着磨练多年的搓麻技术,他还真挣了百十块钱,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性价比很高的兼职工作。

再后来,他渐渐习惯了每天泡在网上不出门,他一直追求的女生也再没搭理过他,不过他也不太放在心上,因为在网站里认识了个女牌友,时不时聊两句,发个语音,十分投机,他打牌的手气有时好有时坏,但心情一直都挺好。

然而如同一切类似故事一样,好景不长,慢慢他开始赢少输多,在女牌友的建议下,他换到了筹码更高的桌,然后输得越来越多,不信邪的他偷偷用了他爸那张“养老卡”里的钱,想着反正一时用不着,他可以先拿来当本金,等赢了再还回去,他爸也不知道。

等他几个月以后终于醒悟时,卡里的钱都被输光了,网站再也打不开了,女牌友也联系不上了,期末考试迫在眉睫,但他课都没怎么上,考试准全挂科。一直没遇到过什么挫折的李洲,这下彻底颓废了。

成绩出来以后,暑假也不敢回家的李洲被辅导员叫去谈心。辅导员是个和蔼的小老头,平时对他不错,可这次,面对那老头殷殷的目光,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辅导员失望地摇摇头,叹着气让他回去,再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并且通知他还有一次补考机会,让他好好准备。

可他根本没心思复习功课,他的心思都在那些输掉的钱上。当时怎么就头脑发热,觉得自己肯定能赌赢呢?在网站上赌输,只是账户上的数字变动,甚至都没有“钱变少了”的真实感,不知不觉间父母一生的积蓄就都付诸东流了,那该死的网站!该死的麻将!该死的女牌友!该死的……该死的自己!

是啊,真正该死的是自己,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李洲倒在床上,手臂挡住眼睛,这么想着。如果自己没有翘课,如果自己没有点开那个链接,如果自己没有……不,如果没有自己,就好了。

李洲不敢把这事告诉爸妈,只是想象一下以前他每次不听话时的场景,他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扬起巴掌的爸爸,大声呵斥的妈妈,还有缩在一边不敢出声的小小的自己。他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害怕,可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内心深处,还住着那个蜷缩的小孩。

他不想当那个软弱的小孩,他得想个办法,在被发现之前,把卡里的钱弄回来。可他上哪儿去弄三十万啊!李洲双手揪着有些油腻的头发,翻了个身,绝望地把脸埋进被子里。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了屋里凝固的寂静。李洲任它响了一会儿,翻身胡乱抹了把脸,接起电话:“喂?”“李先生您好,这里是XX保险,业务员小张为您服务,今天打电话呀,主要是给您介绍本公司最新推出的一款保险产品……”

“介绍个屁!滚!”李洲骂了一声,挂断电话,狠狠把手机砸在被子上。这卖保险的也是不长眼,给他打电话,他现在负债累累,买个鬼的保险。

等等,保险?李洲记得他入学时,学校统一给办过什么保险,当时他随意瞄了一眼保险金额,好像是……五十万?他从床上跳起来,翻箱倒柜找出当时签的合同,抖着手翻到金额那里,果然,意外身故,赔付五十万。受益人那一栏,他填的是他妈。

李洲捏着合同一角,沉甸甸的,像捏着自己的命。半晌,他拖着身体坐到电脑前,开始搜索意外险的赔付。

综合考虑了可行性、痛苦程度等等,他最终决定自己要出一场车祸。几天来,他转遍了学校周围的路段,他们学校在市郊大学城,附近几条路的车流量很大,现在学生放暑假了,街上人少,车速也快,找个岔路口,瞅准了往上撞的话,成功率很高。

李洲惊诧于自己的平静,他甚至还想了两种结局:如果自己直接被撞死了,那么保单生效,爸妈收到五十万,还少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如果自己只是受伤,那么一定要死缠烂打逼着车主赔一大笔钱,再加上意外险的伤害赔付,应该也差不多了。

一个晴朗的早上,他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利落,向选定的路口走去。初夏的阳光温度正好,行道树的叶子刚刚变成碧绿色,还没有来得及被尾气熏暗,和煦的微风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人间真好啊。

街道上人不多,各自在做自己的事,忙碌的早餐店老板,去上补习班的孩子,路边休息的环卫工人,他们都能好好地活着,而自己却要去死了。他路过一个穿粉红色裙子的小女孩,那女孩长得十分可爱,牵着一只小猪气球,对他甜甜地笑。李洲看得出了神:如果自己没有走上歧途,若干年以后成家立业,会不会也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

小女孩儿的爸爸见有人一直盯着女儿,扯起女孩的手把她拉走了,边走边警惕地回头瞪李洲。李洲回过神来,苦涩地摇摇头,世界上哪有后悔药呢,自己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再没有将来啦。

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一口,把对生命的眷恋咽下去,喷出一些乌烟瘴气。他站在路边静静地等待着,等一辆看起来很贵的车飞驰而来,而他会装作匆忙穿过街道的样子,跟那辆车做一次短暂而密切的交流。他被自己的幽默感逗笑了。

李洲真的跟一辆车做了次身体交流,但过程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当时他已经等得快要失去耐心了,一直没有合适的车来帮他完成计划。把第三根烟在垃圾桶上捻灭时,他眼角余光瞥到一只小猪气球慢悠悠飞过马路。

好像是那个小女孩的,丢了气球,她会哭的吧。李洲这么想着,伸手去够,正好一阵风吹过,气球的丝带晃晃悠悠绕过他手臂,向马路中央飞去。一个软软的声音叫着:“猪猪,猪猪快回来呀!”来不及阻拦,那抹粉红色的小小身影追着气球冲入街道。

就在同时,刺耳的鸣笛声和刹车声响起,李洲骇然扭头,看见了疾驰的车里司机惊恐的脸。他心中一凛,身体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做出了行动,爆发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扑向小女孩,尽可能把她往街对面撞去。

背后有股巨大的力量给了他重重一击,他觉得自己胸腔空空的,身体特别轻盈,眼前一切都在旋转,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被车撞得翻滚了好多圈。终于停下来时,他最后的念头竟然是:行了,这车一看就很贵。

意识沉浮间,李洲模糊地知道自己闭着眼睛,但他觉得眼前很明亮。他喃喃自语:“我死了吗?”并没有期待回答,却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生命体征基本正常。幸亏司机刹车及时,不然这孩子能不能保住命,就不好说了。”

另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说:“啊哟,什么幸亏呀,那司机有毛病的,车子开得飞快,命都不要了呀。幸亏这小伙子救我乖囡才对,哎,医生我跟你讲哦,要给他用好药,晓得伐?不怕贵的呀!”

居然让本地阿姨说出“不怕贵”的话,李洲惊得都清醒了几分,但还是抵不过昏沉的睡意,又坠了入无知无觉的黑暗世界。

再醒来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医院了,这回床边坐的竟然是他爸,李洲眼前一黑,脑海中映出两个大字:“完了!”他想再昏过去,逃避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但医生可能真的给他用了好药,他现在十分清醒,一点要昏倒的意思都没有。

“爸……你怎么来了?”李洲怯怯地问,但他爸没理他,只是神色难辨地看他一眼,伸手按下呼叫铃。

十分钟后,被医生宣布“养几天就好了”的李洲,眼巴巴地目送几个白大褂离开,然后硬着头皮扭头,深吸一口气,去面对神色稍微缓和些的老李。

沉默,煎熬的沉默。李洲回想起这几个月自己做的混账事,鼓起勇气开口:“爸,我错了。”老李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哼,你错了?你哪儿错了?你对得很呐!”李洲听着他爸的讽刺,越发难受。

前几天他研究意外伤害险的赔付时,了解到一些常识,知道他救人属于见义勇为,不属于“外来的、突发的、非本意的和非疾病的客观事件”,因此也不属于赔付范围,他的保险金泡汤了。医药费虽然有被救小女孩的家人承担,但他期望的不只是医药费啊,三十万的窟窿,可怎么填!

唯一的希望就是肇事司机赔偿了,李洲正要问肇事司机有没有抓到,却听见他爸有点哽咽的声音:“是,你救人,你高尚,可你想没想过,你要是出点什么事,你妈和我得多难受?”

他惊愕地望着老李,发现老李眼圈竟然红了,李洲从小到大都见过老李流眼泪,突然见着,不由呆住了。大概是他吃惊的表情太生动,老李瞪他一眼,背过身去,抽了张纸巾装作擤鼻涕。他讷讷地问:“这事儿……我妈也知道了吗?”

“你妈守了你两天没合眼,我看她实在撑不住,让她回旅馆睡会儿。”“爸,你……不揍我吗?”“我揍你干啥?唉,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当时估计也没来得及考虑。要是换了我,可能也跟你一样。”老李又吸了吸鼻子,口气很温和:“算啦,你躺着吧,好好歇着,我去给你弄点稀饭。”

李洲被他爸一句“好孩子”说得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他爸银行卡没开短信提醒,还不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好事,如果知道了,还会这么温和的跟他说话吗?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叫住他爸,把这段时间的经历一五一十坦白说了出来,说完之后,心里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轻松。他低垂着头,等着老李的暴怒,像小时候一样席卷他,把他冲击得七零八落。

沉默,还是沉默,老李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是太生气,以至于不知如何是好了么?李洲乍着胆子抬起头,看见了老李脸上灰色的绝望,和挂在松弛的眼袋下,蜿蜒的两道泪痕。他忽然觉得,这个在他心目中无比威严的人,一瞬间显得衰老了,成了个陌生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普通老头子。一种新奇的感觉渐渐滋生,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比老李强壮得多,是个成年男人了。

他冲口而出:“爸,我真知道错了。是我蠢,才上了坏人的当,你放心,以后我会挣更多的钱,给你和我妈养老!”老李还是没说话,哆嗦着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包烟,手抖得厉害,半天拿不出一支。李洲半坐起来,替老李抽出一根,点了火,自己也点上一根,两人在寂静中完成了和解:“别跟你妈说,她受不了。”“……嗯。”

“32床李洲,警察同志来找你了解情况……哎你们两个,怎么在病房里抽烟?特别是你,刚出车祸知道不知道?还抽?赶紧掐了!”两个成年男人灰溜溜地跟护士陪着笑,掐了烟。

警察带来的是个好消息,肇事司机撞到李洲以后,当即试图逃逸,可是没跑多远就被警察抓获了,小女孩的爸爸报的警。更让李洲惊喜的是,预审时警察见那司机神情慌张,问姓名时吞吞吐吐,起了疑心,一查,竟然是因网络诈骗罪被通缉的在逃人员,是名为“多赢棋牌乐”的赌博网站背后的操纵者!

一个月前,网站巨大的现金流引起了网络警察的注意,经过侦查,他们断定这是个赌博性质的网站,于是顺藤摸瓜找到服务器地址和现实中的窝点所在地,实施抓捕,顺利抓到一批诈骗犯,查封了网站,冻结了非法所得资金,只可惜被主犯逃跑了。

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主犯逃窜到本地以后,不敢去市区繁华的地方,跑到郊区补充物资,买完东西着急赶路,谁想到因为车开得太快出了事故,反而更快落网了。

李洲不敢相信还有这么巧的事,他飞快把自己在“多赢棋牌乐”的账号密码报给警察,急切地问:“我输的钱,还能追回来吗?”

警察遗憾地对他摇头:“不可能了。赌资不受法律保护,网站被查封的资金都会上缴国家,你的钱回不来了。这也算是个教训,小伙子,以后离赌远远的吧。”

给了希望之后再夺走,比一直没希望还令人痛苦。李洲一下蔫了,仰躺在病床上不想动弹,反而是老李更冷静些,配合警方做完了笔录以后,拍了拍李洲的肩膀:“算啦,别想那么多,钱以后再挣,我等着你给我养老呢。”

一周以后,恢复健康的李洲办完出院,跟在他爸身后路过护士站时,管床护士正巧抬头,笑着说:“李洲,恭喜出院啊,还是年轻,身体恢复也快。”

他冲护士姐姐笑了笑,是啊,他还年轻,一时走岔了路,只要肯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李洲快步追上老李,接过他手中的提兜:“爸,咱下午先去银行吧,给你这张卡办个短信提醒业务,以后我挣的钱,一笔一笔都存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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