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末年,兖州城内,郑书闻像是怕被人发现般,战战兢兢的坐上了北上的马车。畏缩在一个角落里,手上拿着一本《汉武年纪》佯装在读。与其说是读,倒不如说是"遮"更加贴切,用这书本遮挡着脸面,两眼贼溜溜地从后边窥视。车上车下,车里别外,每当大街上有城卫兵经过,佩刀和盔甲的摩擦声或巡逻时整齐的脚步声,都让他的心跳为之加快。
总算是盼到出了城,又走了一段路,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渐渐平复了下来。看着马车外面西下的夕阳,空中红彤彤的云霞,随着马车疾驰而透进来的悠悠秋风。他的脑海也似车外那样思绪翻变……
他出生在大都一个商贩世家,家境虽然还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是他家那杂货店的生意倒还称得起红火。陈家是一连三代单传,人丁稀少。到了郑书闻父亲郑佩玉这辈,手中虽然有了一笔可观的财富,但也还是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想让儿子读书考取功名,也好光宗耀祖。可郑书闻却偏偏逃学装病,不肯老老实实上学堂。念书念不好,下九流的东西却是沾边就会,特别是赌、牌九、麻将、掷骰子、黑红宝……无一不通。在郑书闻十六岁这年,父亲无奈之下,只得将他送进和顺斋当作学徒。而这和顺斋,不但收受古玩,还兼着当铺的营生。家有万贯,不如一技傍身。要想富,古玩铺,这也是当父亲的良苦用心。
郑书闻从十六岁起,进和顺斋作了学徒。一口气干了十一年。刚进去的时候,仗着老板和父亲是世交,野性难训整天惹事儿,到底经不住板子打屁股。他虽然读书未成,但到底是读书人,这十一年学古玩当铺那点勾当没什么大难处,渐渐的熬成了老手。加上业务精通,人又年轻,就成了和顺斋二掌柜。
不晓内幕的人,不知道古玩当铺日常有啥了不得的业务,不知这其间的玄虚。说来当铺的暴利,除了在接货估价上可以做文章,还有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技艺”。
郑书闻经十多年的柜台苦熬,成了和顺斋老于世故、善于盘剥的老人。恰因如此,和顺斋老板刘通悠为扩大经营,在至正十四年,在兖州开了分号,让郑书闻全权管理。
二十七岁岁的郑书闻很快成了兖州“富”字帮的名流,他虽然年轻,但称得起老于世故。对谁也从不深交,更莫说是推心置腹。因而到兖州开业后,转眼二年过去,和顺斋生意兴隆,郑书闻手腕高明结交有方,从未发生过太棘手的事情。
至正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356年,张士诚的起义军闹的越来越厉害。和顺斋也因"死当"日渐增多,"死当"了的东西因战乱无人来买,只好收紧营业额,时关时停而半闭起来。郑书闻无事时常常出去喝喝茶,听听大鼓。这年清明过后,张家酒馆来了位年轻女大鼓,艺名悠翠蓝。年龄在二十左右,生得眉清目秀,面若桃花,胖瘦匀称,身段修长。头上墨染般的长发,脚下银灰色的绣鞋。素白的梅花百水裙紧裹着一对玉峰,令人不敢直视,朱唇玉齿,噪音清脆。郑书闻的家室都留在大都,一年只能回去一两次。
只身在外,不敢寻花问柳,因为进出高等花街,无力支付高额资金;屈就下里巴又怕沾染恶疾。今日一见这悠翠蓝,不禁心摇意动,不仅场场必到,而且当弹弦子的老者手执竹盘到听客面前口中叨念顺序要钱时,他人都是几个铜板,郑书闻出手就是散碎银子。一回两回倒还罢了,时间一久,悠翠蓝那边就来道谢,郑书闻自然而然的开始搭话。由相识而交往,由相交而钟爱,悠翠蓝千里奔波为钱财,郑书闻不惜千金诱佳丽,两人不声不响,在一个僻静处租了房子,置办了家具,来了个金屋藏娇。
郑书闻得到悠翠蓝,真是千恩百爱,“乐不思蜀”,沉溺于酒色之中。悠翠蓝当然再不去唱大鼓,整日里艳妆浓抹。陪着郑书闻打牌掷色子、会客、饮酒、看戏……
然而,享乐之后,郑书闻屈指而算,仅仅两月,竟花去银钱三千两之多。俗话说钱上千手无边,钱到万花不断。按收入,郑书闻在当铺的代办月俸只有两百两多一点,如今出了五千两亏空,这如何得了?一瞬间,郑书闻由寻欢作乐变成长吁短叹了。悠翠蓝是何等的乖巧机灵,一见此情,便于闲谈中借话论话地笑问:“书闻,怎么看你近日常是愁上眉间,唉声叹声,莫非是有什么心事吗?”“唉!一言难尽。”郑书闻摇头叹气,“我是在想……”
“想什么?”筱翠花接过话来,“书闻,我们之间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大都方面有信来,说是因为时局不稳,兖州分号要撤回,所以我想到亏空的银子…”“能有多少?”“大约不超过六千两。”
“书闻,我心里很明白。这都是你为我们一起生活而欠下的亏空,我打心眼里感激你。”说到此,悠翠蓝两只明亮的眸子浮起晶莹的泪水。稍一沉吟,脸色变得更深沉,“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先把这笔大数亏空补上。这些天,我还去挂牌说书,维持咱俩的生活……”
“不,翠蓝,你不能去!”郑书闻也两眼立生热泪地说,“我不能再让你去抛头露面,一切由我设法弥补。”
“书闻,”悠翠蓝站起身来双手紧紧拉住郑书闻的两臂,“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能有这些时日的美好生活,真可以说是“天作之合,三生有幸'。这些日子整个花费几千两纹银,我心里不是没数。现在你整整天唉声叹气,愁苦不堪,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张不开嘴问你,可心里早就有了盘算。要说现银,我手里还有个千儿八百的,拿出去也于事无补。再者以后日常花费还得用。想来想去,只好把我压箱底儿的东西拿出来渡过难关了。”说到此,她转身到化妆台前,用钥匙打开底部一个精巧的箱子,轻轻取出一个蓝紫色的木盒来。她迅速打开盒盖,一对玲珑剔透、古色古香的茶盏放到郑书闻的面前。
“书闻,你看这对宋盏能值多少银子?”郑书闻忙将茶盏轻拿在手,仔翻端详,见这茶盏微蓝透绿,光莹照人,乃是宋代妆窑珍品,再看盏底,清晰的蝌蚪小字烧在边缘:元仁宗御赐。“这是价值连城的东西。翠蓝,你从哪儿弄到这玩意儿的”
“唉!”听郑书闻这一问,悠翠蓝眼圈又红了,“强颜卖唱也有四、五回了。总不能连一个相好的都没有啊!”她掏出手帕轻拭了泪眼,“这是哈麻的的东西。”“哈麻?你说的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大官”“是,”被翠花接过话去,”这是他送我走时的赠物,据说天下只此一对。”不错,不错!呵呵!翠蓝,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啊!翠蓝,我郑书闻同你相知相爱,可说是……”郑书闻紧紧抱住悠翠蓝,强烈地亲吻后竟哽咽起来。
一日中午,久无大生意的兖州和顺斋来了一位五十开外的老者,送上一对宋代汝窑茶盏求当。郑书闻亲自过目,当即拍板,以纹银五千两成当,押期两个月。毋须猜测,这自然是郑书闻与悠翠蓝几经商议才定了的。因这对茶盏,要论价而卖,如遇识货的主儿,怎么着也得一万以上,可是一时间难以出手,莫不如押在当铺,不再赎取,落个省心。
就在收购茶盏一个月后,大都和顺斋老板刘通悠匆匆来至兖州。让郑书闻立即贴出告示:和顺斋因银钱紧缩,无力支持,定于月内闭门关店。谨告各界,凡于敝号押当者,限月内赎取,利息收原利之半数(五成);与本号往来债务之利,均仍按原息支付.欠本号者,只收本金……
郑书闻惊问为何如此求速?刘通悠告诉他,张士诚就要打来了,一旦事变,被抢的对象首先就是古玩当铺、金店。后果不用想都知道。只有快刀新乱麻收清仓关店离开。当谈及有无高额当品的时候,郑书闻命人将那对花茶盏取来请刘通悠估价。
刘通悠接瓶在手,未得详细鉴察,一听郑书闻说是宋代汝窑珍品,刘通悠连看也不再看,脸色陡变说:"糟了!糟了!"
"怎么?这……"
"这是赝品啊!连二十两也不值啊!"
"不,不会吧师傅,您还没仔细过目呢!"郑书闻大吃一惊,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还用看什么?!"刘通悠难抑怒气,"汝窑珍品一窑烧了三对,只成一对。至正八年,哈麻为长太后献宝取宠,将其送入宫中,大总管不小心身滑—倒,将一对茶盏摔成粉碎,世上怎能还有此品?"
郑书闻惊中加惊,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说道:"师傅,弟子以为在您的教导下对古玩字画、珠宝玉器也算是个内行了,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这对茶盏到底怎么来的?"
郑书闻见是受骗,不敢再隐瞒下去。遂将与悠翠蓝同居的前前后后,计议当花茶盏补亏空之事一五一十合盘托了出来。"罢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刘通悠叹气摇首之后,神态郑重起来:"书闻哪,你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据你所说,悠翠蓝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儿,不过可惜的是你并非十全十美的男子。在兖州,上有将军、州府、官员;下有富商、绅士、名流,你也不想想,她怎会看上你了呢?她看上你什么?看上的是咱名噪大都的和顺斋,是和顺斋日进斗金的金银啊!"刘通悠说得有些激动,为缓和情绪,他轻喝了一口茶,声调变缓:"书闻哪?事已至此,我看你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啦!"
"我走?"郑书闻不由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好,师傅,等我找悠翠蓝把我剩下的钱以及……"
"哎呦!书闻哪,我和你父亲是世交,有些话等我回去再仔细跟你说吧!我们的告示已经贴出去了,马上就会有人跟上你。要走,事不宜迟,今天就化装回大都,晚了怕就走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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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通悠劝说郑书闻速速离开
郑书闻至此如梦方醒,这才乔装成一个小瘪三,登上了北上大都的马车。
时间转瞬即过,和顺斋每日营业只出不进,进展迅速,此间凡有来找郑书闻的,一律答为"外出讨债未归。"
离停业期不到半月了。刘通悠从容不迫,当品多已赎去。收纳的古玩玉石,还有少数死物品廉价叫卖,不到两日,悉数处理完毕,只剩那对价值万金的珍品茶盏无人赎取。又过两日,刘通悠在天下居酒楼设宴,盛请兖州官商各界头面人物。当酒过三巡,刘通悠起身敬酒之后,高声向赴宴诸位说:“兄弟刘通悠在兖州分号的几年营业,承蒙各位兄台错爱,得以顺利生财,兄弟我这儿有礼了!”说着深鞠一躬。接着他清清
嗓说道:“只是前些时候,小徒郑书闻承当了一对汝窑茶盏,是珍品还是赝品,本人实在是拿捏不准,因敝号已定闭店之期在即,此瓶无人赎取,今借此机,谨请今日光临同行诸位法眼鉴察,以便处置。兄弟我在此谢过了!"说着命人将那对古瓶置于案上。
赴宴的有不少都是典当行家与古玩里手,人们相互传阅,边吃边议。时而叽喳耳语,时而悄然无声,之后好一阵子无人说话。这期间称得起是各人所想,内心思绪,颇为丰富。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开古玩当铺的行家眼睁睁看和顺斋挣了大钱,你今日收了假货,是老天有眼,待人公平,是你活该。而他人要么就是不认识,要么就是略知一二,怎敢去贸然开这个口呢!最终还是"独善居"阮小吉站起身来叫道:"通悠兄,我说两句浅见供你参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宋代汝窑茶盏只存一对,已于至正八年碎于宫中。所以,通悠兄这对当为赝品,请其他诸公再明鉴!""多谢先生指教!"刘通悠连忙又站身一礼。
对这位阮公所鉴,其他人确也拜服。
刘通悠致谢之后,怒形于色,高声陈词:"诸公,我和顺斋祖训有规,凡收古玩赝品,决不留存于世,此等害人之物留之何用!"说罢,上前抓起茶盏向墙角猛力掷去。"砰"的一声脆响,茶盏立成粉碎。
事过三日,还是当初那位老者,来到和顺斋要赎回那对茶盏。刘通悠闻知亲自来到柜台向下问道:"你来赋当,本利钱备足了吗?""共计多少?"
刘通悠接过当票,拿过算盘,噼里啪啦一阵算,然后说道:"当金五千两。共四十二日,月息五分计总共是五千二百五十一两四钱。利息只收一半,您需付五千一百二十五两七钱。"
"好吧!"老者答后,略一沉吟,再未说话,收回当票,转身离开。
次日早晨,和顺斋刚一开门,那老者陪一位秀丽姑娘亲来赎当。姑娘燕语轻声:"钱款在此,请赋取吧!"说着,让老者将当票钱款一并送上柜台。刘通悠也早在等候,命人点清款数,随即高声吩咐:"取当物来!"不一会儿,一个伙计将木盒提到,送出柜台。刘通悠亲手将木盒递给那姑娘:"请小姐过目!"姑娘急命老者打开木盒,仔细翻转查验。
她特别将盏底翻上验查,果然是原物无误。一时间,目瞪口呆,茫然失色。口中呢喃着:"见鬼,真是见了鬼了!"之后,不知所措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