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如
生在大河的弯曲处,对水盛情满怀。小时候,在黄河上坐渡船。南北往来要跨黄河大桥。倚河灌溉农田无数,沃野千里。在无定河看捕鱼——无定河是黄河的支流。纵情跳跃的黄河鲤,是沿河两岸人舌尖上的美味。
除了这条大河,故里的东西各有一条南北流向的季节性河流,与流淌在北边的几字河湾,“拼”起来,恰像一个“介”字。环绕家乡故地的无非是水。
大青山在家乡的北面,黄河以北。举首可隐约看到。大青山是阴山的一段。少时感觉大青山离我很远,不似黄河容易到得。想,要是让我出趟远门,必得到此一游。
有一首民歌唱到:
你知道那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几十几道湾里有几十几支船……
黄河的回环九曲,可以想见。
还有一首:大青山高来乌拉山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山高路远,不易见,会面了还以为这不是真的,山之高远是不用说了。
目中所见,歌中所咏叹,亦无非是山河。
“阴山下,黄河边”,这样介绍自己的故园桑梓,是有几分气势的。巍巍青山,浩浩大河,借光了。
渐长,外出的机会多,得见更多名山大水,眼界是开阔得多了。游山玩水,在某些特定年代,多少有些浪荡或花花公子的意味。就不要管了。
去的第一座大山,是黄山。“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把黄山的地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国中的至尊。
按说,应该先看五岳,再往游黄山,这样逐级向上,感觉是一个比一个好。一下子就到了顶,还看其他什么山岳?没办法,机缘如此。这是二十年前的事,黄山的好多景色已忘却了。所记,黄山的云雾有得一看。上了山顶,人就在雾中,茫茫大雾,云海沉沉,有仙人的感觉。有一款茶,就叫“黄山云雾”,这名号,自然也有点仙气,喝了应是不知云里雾里。松,名之以“迎客松”,是黄山的一大看点。与过去在明信片或年画上的“黄山迎客松”自是不同。松挺立玉屏楼侧,文殊洞上,破石而生。枝桠伸出,如伸臂膀,挽迎客人,优美大度。誉松竹梅为“岁寒三友”,松该是其中的伟丈夫。黄山松,当冠绝天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山登绝顶我为峰”这些诗应送给黄山松。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词气纵横,不可一世。谅夫子未游黄山。拍照自题署,仿其词,曰:登黄山而小天下。游黄山,无甚韵事,只在山顶喝了一场酒,不知云里雾里,足为平生快慰事。
曾往泰山。坐缆车上山,值大雾,泰山风景,全无印象。日出也没看。那去泰山有什么感觉,就是去过了一趟。听说韩复榘有写泰山的诗:
远看泰山黑乎乎,上边细来下边粗。 有朝一日倒过来,下边细来上边粗。
有人说,这是咏泰山的压卷之作。这当然是损人的话。
依我看,这诗虽质木无文,但纯是写实。韩乃粗人,观察也是粗线条的,但有沧海桑田之气概,亦或有颠倒乾坤之伟志,也不一定。当然,更多的是军阀气。其实,有军阀,也有文阀。大笔一挥,一字纸面目全非,也是有的。这诗说起来,倒像是新闻记者的手笔。但这并非就是说记者必秉笔无文。我宾服韩诗之处,在于所咏叹之对象甚伟。
泰山,秦皇汉武曾往之。他们二位是去封禅,有政治目的,想是去显示威仪的。劳民伤财,或者其中也有阴谋。刘彻上山,只带了霍去病儿子一人。不久,即暴病而亡。不知与武帝有无干系。
其他几岳,只去过嵩山。其实去的只是嵩山少林寺。寺僧武功十分了得。导游温馨提示,到了这个地儿,喝醉酒外出,且别造次,游客唯唯。少林寺乃武林中的“高峰”,何异游山?五岳中看了韩复榘的大作,再看了少林武功。文武之事,备矣。其他几岳,皆未曾往访。心中懒懒地想:黄山都去过了。
读中国人习惯集体打包的“四大名著”,其他“三大”是二十岁左右读的,《红楼梦》是四十岁后才读的。如果这四部以山岳论,则《红楼梦》是黄山,其他三部只能是“三岳”。若比四部为“四岳”,《红楼梦》是泰山。读书要循序渐进。小些时爬小山,大了爬大山,所得相宜。一上来即就高不就低。未之闻也。书山登攀流连有年,此一点滴心得。求教诸同好。欲穷千里目,更上层楼。爬山费力。视界阔大。
普陀山、青城山、白云山、二郎山,诸山,只留下些求神问卜的印象,所得就十分有限了。
水,涉足亦多。长江那么长,只游了三峡一段,从宜昌到白帝城,船游,“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曲尽形容之妙,郦道元已经把三峡写绝了。夜晚,躺在船舱里,想听到“猿鸣三声”,结果没有。郦道元《三峡》文,结尾是秋高萧瑟,不胜凄凉的。那时还没有三峡大坝,舟子渔民身在湍急的巨流,生出这种情绪是正常的。一代伟人有“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之句。我所游历正是在这“截断”后的江面上,飞湍瀑流的景象是没有了。江面很平静,大江已被驯服,感人民伟力。只感觉到,长江浩浩。有风雅客舟中展读《水经注》,想是弥补眼前景象的不足了。
珠江,南中国最大的水系。夜游江面,两岸灯火璀璨,流光铺满水面,酒旗飘,大舟摇。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头发如夜一样黑,眼睛如水一样清。你来看水,还是看人。好,看水。没有到过黑龙江,不是省份,是指那条大江。只是在松花江边看到流经吉林市的那一段。水势很大,那年东北正发大水。我对这条江流充满恐惧。拔腿就走。
渤、黄、东、南四海,皆一力泛览。东海踏浪,宁波入海,客轮到达舟山群岛之“鸭蛋岛,换乘汽车至沈家门,乘快艇至普陀山,遇大雨,六合皆水。东海水深。见到了平生最多的鱼,不止鱼。只是吃惯了家乡的黄河鲤,习惯以鱼代指海鲜。鱼水,鱼水,这么多的水,不产鱼,产甚。南海沉潜海底,和陆地自是不同。很为自己对水有些见识而自得。想,那些经常在太平洋上上下下飞游乘游的人,定会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有鸟焉,其为名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在飞往南海的飞机上,庄子的话,盘旋脑际。意乃自雄。——南冥者,南海也。既至海,焉适洋?
湖泽,昆明湖、西湖、千岛湖、青海湖、鄱阳湖、太湖,诸水,京杭大运河、秦淮河、钱塘江、黄浦江、赣江、湘江,皆有所阅历。我玩水,水玩我。别炫博,谁没去过。兹不一一。扬州有高邮湖,产双黄咸鸭蛋,欲往而未得。扬手遮眉,望望。
我游山河,想,乱世可占山为王。玩玩也挺好。梁山,是一座小山,曾有一百单八快活兄弟,驻此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但多是仕途无望,世途也无望,身家性命不保,才被逼上去的。究竟还有栖身之所。据说现在梁山已开辟成不错的旅游区。很想休假上去住五七日,读《水浒》,不亦快哉。玩水当应在治世。古时江河时有泛览。水,是生命之源,此一说也。人亦多遭水灭顶之灾。久矣,大矣。今人已不知古人的难处。我辈,不亦幸也?
说到梁山,我生发出一大道理。造反有理,是梁山好汉的标举。现代也有标举造反有理者。乱世,自无不可。世治后,仍用造反有理的思维治世,怕别人也会造造反者的反。山河应有恙。
山河状?山河之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