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据现存文献,这诗至少有四种版本,我们今天所熟知的版本,也就是课本上选用的版本,当源于清乾隆年间蘅塘退士所编的《唐诗三百首》。在此之前,至少还有三个版本,一个是宋蜀刻本的《李太白文集》,是现存最早的版本,宋人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洪迈所编《万首唐人绝句》中,包括清康熙钦定的《全唐诗》也都沿袭了这个版本,流传到日本并保存到今天的也是这个版本: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可是,这个版本,到了明代,就发生了变化。自作聪明的明人赵宦光、黄习远,对《唐人万首绝句》进行了整理与删补,第三句被改成“举头望明月”。清朝康熙年间,沈德潜(后来深受乾隆皇帝嘉赏)编选《唐诗别裁》,又对第一句做了调整:“床前明月光”,但第三句并没有采用明人的意见,仍沿袭了宋代的版本。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当是受到了这两个版本的影响,全盘吸收了这两个版本的意见,才形成了今天的样子。《唐诗三百首》流传之广、影响之远,远非这几个版本可比,也就成就了我们今天的版本。

综合几种版本,可以看出,我们今天所通用的版本,读起来最为爽朗,但若据此否定更早的版本,就有可能因为形式上的美好而舍弃内容上的丰富。更何况从唐代到今天,语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宋蜀刻本版虽然今天读起来拗口,但唐代读起来未必拗口,更重要的是,它才更符合李白的创作风格。这简单的山月中,隐藏了不少信息,只有通过这些信息,我们才能真正明白李白写作当时的心情,并因此了解他的生平和为人。

所以,本文的解析,以宋蜀刻本版为蓝本。

解决了版本的问题,我们再来看作者的生平。据今天大多数学者的意见,这首诗写于公元726年秋,开元十四年,时年李白27岁,客寓扬州。此时的扬州,已不是他初来时意气风发的扬州,而是遇到挫折时落魄的扬州。

李白负有极其远大的理想,登车揽辔之间,有澄清天下之志。24岁腰缠万贯离川,可能是过于自负,并没有直接取道首都长安,而是沿长江一路向东。25岁时,到了南京,南京是当时的名城,住着一些颇有名望的人物,可能他感觉要干点正事了,才开始写自荐信(时称“投行卷”),申述生平,以“谒见诸侯”,寻找出仕报国之路。

可恰好此时,国家正准备搞一场“大唐泰山封禅”大典,达官贵人们都忙于这件事情,没人愿意接待一个不请自来的无名小辈,“十谒朱门九不开”,他只好纵情山水,游览名胜。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26岁的时候,他一看不行,辞别金陵,前往扬州。可在扬州他又遇到了同样的挫折,报国无门,只好又去游山玩水,先后到了姑苏、杭州、天台山,留下了不少名篇,秋天才返回扬州。

此时,他出来时所带的巨额财产已被挥霍一空,“散金三十余万”。返回扬州,多少有些无奈,而祸不单行,他又得了一场重病,险些客死他乡。酒肉朋友们散尽,他独自一人,卧病扬州江都县,经友人孟少府的照料,才逐渐渐愈。

这首诗,大概就是重病期间,在江都县的一个小旅馆写的。此时,夜阑人静,明月当空,正是反思人生的大好时候,他应该思虑万千,所以才取名“静夜思”。

一方面,人生第一次经历如此大的挫折,远大的抱负和美好的理想,在现实中被碰得头破血流,曾经的豪迈和意气尽失,繁华与喧嚣退去,栖身在简陋的小旅馆,他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另一方面,这一场大病才让他第一次认识到了个体的弱小,他初尝人生百态,不再是那个仗剑远游,登车揽辔之间,就想匡正天下、成风化俗的少年。人在异国他乡的孤独与落寞,此时被无限放大,他倍感凄凉。

一个人,越是在困难与无助的时候,越是容易思念自己的故乡和亲人,从而找到依仗,这应该便是他写这首诗的缘起。

此时独自一人,卧病床上,看着床前明亮的月光,他首先想到了地上的白霜。这看似寻常的比喻,其实并不寻常。因为,对于一个一流的诗人,字字皆兵,排兵布阵,容不得丝毫铺张浪费,看似随意的点缀,其实都是学问,不会无缘无故突然间就冒出来一个只是为了修辞的比喻。那么,看到明月,他为什么单单想到了霜呢?

在弄清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要明白另一个问题:此刻,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是在室内,还是室外?如果让我们画出这样一幅场景,我们该怎样布景?只有尽可能还原每一个细节,才能最大程度接近作者的想法。但这景还真不好布,因为一个道具让我们无从着手:床。

床本身并有什么问题。

然而,前些年一些厉害的学者,愣是无中生有找出了一些问题。说床在古代并非单指睡觉的床,还有好多层意思,坐具啦,井栏啦。而《静夜思》中分明就是井栏,搞得我们无所适从,只好将信将疑,姑且从他。但读了上千年的床,到今天却摇身一变,成了井栏,总令人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还原不能瞎想,要力求客观。为此,公子肖翻阅了古人的记载,发现早在《礼记》时期,床作为睡觉的工具,和今天就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了。只是那时候物质生活还没有今天这样丰富,床在作为卧具的同时,还同时担负着坐具、甚至餐桌的功能。即他们所津津乐道的《说文解字》中的解释:床,安身之坐者。可这并不能否定床本来的功能啊。

其实,明月照床早在建安时期,就已经作为一个非常诗意的经典场景,广泛在古诗中存在了。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曹丕:“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乐府诗:“昭昭素明月,晖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等等。这些诗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描写了一个女子,因爱人(或丈夫)远走他乡,独自一人在家中,晚上明亮的月光照在床上,照得她难以入眠,思念远方的人,只好揽衣徘徊,不觉间泪已沾裳。这里的床,当然指的就是睡觉时的床。

在这种情况下,多少了解一些传统文化套路的公子认为,尊重典故才更能接近诗人的想法,立足于典故的还原才是客观的还原。所以,我们还用它原来的意思:睡觉的床。

多愁多病的羁旅者、闺怨者,睡觉总是一块心病,尤其当明晃晃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床边,浅睡都会被惊醒。王维有一句诗,就叫“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连无思无虑的鸟都这样,更可况是愁人!床和明月在这个时候,就是一对天然的冤家,不存在人在屋中看不到月亮的情况。但要感谢几位学者的付出,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弄清了床的概念,我们再来看霜。

在霜前,李白特别加了个定语:地上。这个定语并不高明,却与床前相对,真实而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当时的处境与心情。

床本是安身的地方,象征着温暖与舒适,能有霜的地上,即便不是野外,也是残壁断垣的弃屋。可当千金散尽,被迫从扬州繁华的酒楼,搬到这小县城的旅馆,肥马轻裘、欢歌燕舞变成了破被陋宅、独处凄凉,虽然也算栖身于床上,但感受不到半点温暖,尤其重病缠身,恍惚之间,放佛就像被抛在荒郊野外的地上一般。突出“地上”,就是在巨大反差中强烈的不适应。

李白诗中,除了“明月”,就数“霜”多了,他的“霜”,在很多情况下,不是形容白发,就是代指严寒。如此钟情于霜,可能和他幼年的一段经历有关。

据可靠的考证,李白的祖上因故被发放到西域碎叶城中,5岁时,他才被父亲偷偷带着逃到四川,他的童年主要就在西域读过。那里地旷人稀,相对于中原地区,霜期长,草多树少,霜满天地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应该在他幼年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此时他看到明月,不管脑海里涌现出来的是不是那样的场景,心中有没有想到那个他幼儿时期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但世态炎凉和旅馆凄凉,无疑都像极了那几年被流放的岁月。

当然这种巨大反差所造成的的错觉也就一瞬间,所以他说“疑似”,疑完之后,不自觉地,就抬起头,望向了天上那轮让他产生错觉的主体:明月。

南北朝时期有一首乐府民歌,是这样写的:“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看和望虽然意思相近,却有着细微的差别。看,是近距离的,望,是远距离的。这种物理距离上的远近,也造成了心理距离上的远近。

所以,看,可以是含情脉脉,也可以是关心守护。但望,于期望之外,又多了一层怨望。民歌用看,对所思念的人,没有半点埋怨的心,一片纯纯爱恋,溢于言表。李白这里用了望,是对应前面的看而言的。看出了错觉,看出了伤心,看出了凄凉,情不自禁,望向了远方,这种望,或许带有埋怨,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期望。在近距离的现实中遇到挫折,只好找远距离的故乡寻找安慰。

但对远方的主体,他又变换了一个称谓:山月。为什么要从明月变成山月?这并非玩字面的游戏,而是一种情感的细微变化。高水准的作品,高明之处往往就体现在细节上,发现不了、欣赏不了细节,也就无法体会到他的高明之处。想要明白这种细微的变化,首先要弄明白一个问题,此时,他低头所思念的故乡,是哪里的故乡?

从目前所能了解到的材料来看,26岁的李白,至少有两个故乡。一个是西域的碎叶城,一个是四川。从“地上霜”,我们上文猜测,他可能已经想到了西域,那么,他此时低头所思念的故乡,是否就是西域的碎叶城?

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李白在写这首诗前后,几乎同时,还写了几首思念故乡的诗,其中有一首,是写给友人的,名叫《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里面有几句:“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相如台、子云宅,都是四川名胜,明确点名了自己所思念的故乡是四川。说明他此时,想念的故乡应该是四川。翻揽他平生的著作,也都以四川为第一故乡。

既然所思念的故乡是四川,那山月就很好解释了。四川有个著名的山,名叫峨眉山,李白非常喜欢,出川之前,就专门去过两次;出川之时,还专门绕道峨眉,并以此为始发站。在出行路上,写下了著名《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首颇有屈原遗风的诗歌,以峨眉山月开头,可见他对峨眉山月的钟情。在这之后的日子里,他还多次写到峨眉山月,特别遇到老乡,曾专门写过一首《送蜀僧晏入中京》,通篇以峨眉山月为主题,围绕峨眉山月展开:

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

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

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

我似浮云殢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

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这首诗全面道出了他对峨眉山月的特殊感情,主要包含三层意思:一是虽然远离故乡,但故乡的峨眉山月,与我常相随,送我游天下;二是虽然身在黄鹤楼,但看到洁白的月光,见到家乡的来客,感觉那分明就是峨眉山月射过来的光。三是峨眉山月,不光照耀故乡,还照耀帝都,乃至遍天下。

明白了这些,为什么从“明月”专门变为“山月”,就昭然若揭。峨眉山月就是他对故乡的羁绊与联系,看到峨眉山月,仿佛就看到了故乡。所以才有了下句“低头思故乡”。

这里面,月亮和思乡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因为他个人独特的经历与喜好,才在月亮和故乡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但由于他在当时及诗歌史上影响太大了,这种个体的联系又逐渐影响到很多人,乃至成为一种普遍的联系,使明月在古诗中,又多了一层意象。

所以,在他之前,当床和月亮同时出现的时候,接下来亮相的一般都是独居的美人,美人揽衣徘徊,零泪两行,甚至于艳情,但他扩大了这种联系,赋予它更广泛、更普遍、也更深刻的内涵。他的忠实的粉丝,中国诗歌史上另一个巨擘——杜甫,明显也是受了他的感染,才写下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样的千古名句,霜、白、月和故乡竟一样都没拉下。

而这首小诗的伟大之处,也正在这里。当望月思乡成为一种民族心理,当我们看到月亮情不自禁就想起故乡,当八月十五我们吃着团圆饭的时候,又谁能想到,我们这种民族心理的形成,起源于一个26岁的年轻人这么一首小诗呢?

原作者:诗词温故

真的牛批!

果然在专业面前,兴趣被完虐,向高手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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