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 风景旧曾谙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主题写作【旧】散文篇

我第一次听说湖广填四川是在坝子里纳凉的时候,那时候我不过是扑虫抓蛐蛐在蚂蚁迁徙路上制造障碍物的黄口小儿。月上柳梢头,我躺在竹编明栈上数星星,太奶奶用大蒲扇给我上上下下驱蚊,嘴里小声哼哼着“一道川,两道川,湖广填四川。唉嗨哟,半袋干粮半袋糠,咸盐一两衣被单,蚕丛鸟道跋涉苦,江中滩险把船扳。客从那里来,谁是我祖先……”无数个安静得只有虫鸣的夜晚,这首俚语方言的小曲儿伴着我跌入梦乡。

我填的祖籍是四川,被太奶奶挂在嘴边的却是湖广。后来大学选读政史,刻意关注了发生在清初的这次大规模移民,清史记载这是为填补战乱后十室九空的四川而执行的半强制性移民政策。其中以湖广行省迁徙人口最多,占到了四川总人口的百分之四十。

后来家里寻到失联的本地族人,才确乎知道祖籍在湖北孝感。其实别说我,就连爸爸也不清楚这样的源头。但从他和他血亲兄妹的身材来看,着实有着极强的返祖感——一水儿的矮胖。

太奶奶寿终正寝那一年我左右不过五六岁,看她静静地躺在那张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朱漆描金雕花架子床上,花白的短发齐整地束进她最喜欢的绒线帽里,脸色红润,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我想依偎过去,却被母亲死命拉住。即便我撒泼打滚哭得声嘶力竭,却再也没能扑进她的怀里。

等我终于明白她再也不会为我唱催眠曲的时候,已时隔经年。而太奶奶和她的故事,在我褪下一层层岁月包裹的青涩后,终于在更深的回忆里露出它的真容。

太奶奶姓兰,祖上迁徙至自流井后便在复兴街落了户。百年烟云中,自贡盐场迅猛发展,先后在东岳庙沟头、凉高山、大坟堡、郭家坳等地开设了盐垣。所谓盐垣,就是官立盐仓。以这些盐垣为中心,沟连起辐射成渝、连接滇黔湘鄂的盐业水陆交通运输线。釜溪河水路上盐舟蚁集,歪脑壳船、卤船、撸船繁忙穿行,白天号子声声,入夜灯火通明;水路之外的陆路,五条四通八达的盐道延绵八百多公里,往来穿梭着不计其数的马匹和挑夫。

这些挑夫大多是盐商的雇佣挑盐工,领取脚力钱养家糊口,她的祖上便是这苦寒挑夫的一员。到了她父亲这辈,依旧维持着这份营生,遗憾的是妻子先后给他添了七个闺女,却没得着一房儿子。家里无后继的壮劳力,生计越发艰难。好在日子慢慢熬过去,排行在六的太奶奶也能和姐姐们上山拾柴,下河洗衣了。一家人虽困顿些,但胜在双亲康健,姐妹情深。

好歹头上的姐姐们一个接一个都出嫁了,许配的全是挥鞭赶牛、抽卤熬盐的工人。轮到她,父亲舍不得这个小六,寻思着她长得好,总得说一户好人家。

正巧她父亲的东家要纳妾,听说长工家未出阁的六女儿颇有些姿色,便托人上门保媒。他父亲掂量着这东家也是湖广填四川来的,在本地发家致富后,很有些威信,又兼着保长一职。虽舍不得自家的宝贝疙瘩去给人当妾,但好歹东家是本地四大盐商之一的旁支,不比那些小门小户,便应了这门亲事。

上世纪初的自流井繁华如江南吴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相豪奢。大户人家纳妾也是恒舞酣歌、穷奢极侈。在众人吃着流水席,听着“富春班”名角咿咿呀呀唱《天官赐福》、《仙姬送子》时,坐着小轿的太奶奶被抬进了门,成了太爷爷的第三房姨太。

或许是对曾经的岁月怀着留恋,我依稀记得太奶奶提起太爷爷的语气很有些仰视:他处世公道,不克扣盐工苦力的钱,账目熟稔于心……可惜她的爱情更像邂逅一场盛景后,摆出的美丽苍凉的手势。

盐商们正享受这温吞世俗人间烟火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早已变了天。她的生活就如上帝随手划过的一根火柴,转眼就化为灰烬。

随着日本全面侵华伊始,淮盐、海盐产区相继沦陷,井盐输出地自贡就成为日军的重点轰炸目标。1939年至1941年间,日本开始对盐场和市区狂轰滥炸。我从档案馆找到了这样一组数据——日军出动483架次飞机,投下炸弹和燃烧弹1544枚,炸死炸伤无数。当年日本的《朝日新闻》也报道了这一场景:“……一队急袭了作为盐产地而为政府所依赖的、距重庆西边约80公里的自流井,巨弹如雨,顷刻间就将其化为废墟。”

在那场日军无耻的“双十轰炸”中,灾难倾覆而至。她的亲人奔走在街头巷尾,甚而有的已经抵达了就近的防空洞口,却还是晚了一步。 炸弹轰然投下来的那一刻,泥浆弹片漫天,而她所珍视的一切也随着一声声的巨响不复存在了。血红色的腥味弥漫在死寂的废墟之上,她和那些劫后余生的人哭喊着寻找自己的至亲,却只找到了父母与姐妹们满目疮痍的尸体。从此,繁华落尽;从此,千口井灶、商铺林立的复兴街更名为“光大街”;从此,孤女这个称谓烙上了她往后余生的每一天。

1939年10月11日,日本《朝日新闻》刊登的侵华日军首次空袭四川省自贡市自流井的报道。

我想象过照片里的太奶奶在雕花大门背景前的娴静温良,却想象不出这弱女子的肩,如何在日日夜夜里承受这份国仇家恨、灭门之伤。也许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全靠着那首“一道川,两道川,湖广填四川”的小曲儿,重温梦里家园。

可惜命运并没有放过这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即便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换不来岁月静好。不止一次,我看见太奶奶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只镔铁盒子翻看,盒子里面放着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豆蔻少女,嘴角噙着一抹笑。每每这时候,我会从太奶奶混浊的眼里看到些许晶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女儿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物件。

作为三姨太,进门不久她便为丈夫开枝散叶,生了一双儿女。当男人的妾是什么感受我无从探知,但从各种电视剧中窥得一二,想必是受人排挤的。那是旧时代的罪恶之源,也是新时代要打破的沉疴痼疾。解放后,太爷爷留下了原配和嫡子女,把各姨太和她们的一众儿女全部遣散。

太奶奶在一个风雨欲来的夜晚带着她的两个孩子离开了这个家。没有男人可以依靠,没有娘家人可以援手,可以想见一个女人自谋生路拉扯大两个孩子的艰辛。我从太奶奶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她的生活轨迹:白天去工地抬长条石和预制板求生活,晚上替人缝缝补补补贴家用。值得庆幸的是女儿早慧,很小就能替代母亲洗衣做饭,照顾幼弟。只差一点点,她以为一切就都过去了。可就差这一点点,厄运再次降临。

那年,十六岁的女儿提着饭篓子去工地给她娘送饭。谁料摔了一跤,铁丝扎进大腿,感染了腿痈,现代医学称为化脓性骨髓炎。要放在如今,用上抗生素不出一周就能康复。但落在医疗条件匮乏的年代,每天靠搬运维持生计的太奶奶只能找偏方自己治,但凡手里有点余钱,就去对街的药铺开方子,可惜孩子还是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她厚着脸皮痛哭流涕去求前夫,或许公私合营后的太爷爷自己也举步维艰,总之不知出于什么理由,钱没借到,病只能继续拖着。这一年的清明,她的女儿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终是走了。

无论什么关系,情分被消耗殆尽缘分便走到了终点。从此,太奶奶与她的前夫至死再也不见、不念。

为了把唯一的儿子养大,不再经历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她思虑再三后改嫁给了一个大龄单身的盐场工人。两人吃糠咽菜,相互帮衬着过生活,总算熬到了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万事圆满。

然而,生活再次给了她重重一击。同她一路扶持走过来的丈夫因积劳成疾患上肝癌,病重不治。她站在坟茔上对我父亲的父亲说:这是个顶顶好的老实人,对咱家有恩。以后把我和他合葬吧,不能在一起,那是命。

灾难是一个人的试金石。当一个人镇定地承受着一个又一个重大不幸时,灵魂中的倔强就闪耀出来。她不遗余力为这个家操持着,终于等到了四世同堂,早年还因德高望重被街坊邻里选举为两届居委会主任。那些没有将她打倒的,反而让她变得更坚强。

我在她的呵护下渡过了幸福的童年,在她的荫蔽下走过了光风霁月的少年,终于长成了她最期望的模样。

这个夏天,地面被烈日烤得滚烫,原本的天空失去了蔚蓝,只余下一片火红,她最喜欢的水仙也进入了休眠。但当时节跨入隆冬,它们必定会抽枝发芽,再次重生。就像生活,即使失利,也绝不会是永远。正如我的太奶奶,看尽人世的悲欢离合,在得到与失去之间,找到了坚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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