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灶

这是沈宅的土灶


旧灶的面是不锈钢的。老款式,厚实,耐用,虽不美观却也大方,躺在厨房间奶黄色的大理石台子里,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

用了有七八年,灶面被时光的擦布抹去了光泽,变得深沉,灰暗。零件也开始吊儿郎当起来,迟钝,木讷,这里不好那里得修修。有次我想做个蛋炒饭,打开了钢瓶的阀门,却怎么也打不着火。检查一下看看,开关有声音啊,滋滋地,像哑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吚吚呀呀地只能表达出点意思。妻在旁边做教练,开关打开,要用火机点。我就觉得烦,也觉得危险。妻说,用惯就好了。后来一只灶芯也不灵了,火散不开,一束独苗像燃烧的蜡烛,只得用另外一只。有时来了几个客人,急得慌只好用电磁灶,微波炉,能发热的全用上,勉勉强强又用了两年。前两天妻说,实在不能再用了,换一只吧!

换灶很方便,儿子开车出门一会就买回来了。在院子里就拆开了包装,黑色的,如闪着寒光的大理石,两只按钮开关圆圆的,挺神气地并列站在两只灶头之间,机器上的一样。放入凹槽再打上玻璃胶,接上皮管,完事了,还没用到半个小时。

在老家,以前换个灶是件麻烦事,除非到了实在不能用的时候才会动这个念头。换灶头天要准备好踹得熟透了的泥巴,掺上碎稻草的纸筋灰,土坯。最关键是要找到“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灶头师傅。打灶不是砌猪舍,找的灶头师傅不仅人品好,手艺更要过硬,打出的灶才省柴、好烧、快。标准的灶膛里火苗,淌烟都像山涧里的溪水潺潺而下,没有压烟、回烟。灶头师傅在这天里不仅要拆掉老灶,新灶也要抢好,晚上还指望这口灶冒烟,吃新锅饭。所以手脚尽管很麻利,也得争分夺秒,顾不上喝水闲聊,这样的师傅往往要提前好久才预约得到。我在上海也帮人打过一次灶,因为东家要好看,灶台,灶墙,灶壁,灶台里面的墙面都要贴上小瓷砖,所以像绣花一样不出活,用了两天的时间。

灶好烧不好烧看吊火,就是锅底到灶膛面的垂直距离,一般柴禾二十四公分,若烧稻、麦草二十六公分足够,还有烟囱的比例要适中,高了费柴,低了遇点风就回烟。

上海现在这样的灶已经很少了。

前年七月份去甪直,在沈宅看到一口大土灶,是在堂屋隔壁修的,门敞开着,抬脚进去就见一只三口大锅,四只吊罐的大灶,像把大纸扇向我扇过来,立着近百年的大灶壁上嵌着几个凹槽,放油盐酱佐料的,借着凹槽的边缘是两幅浓墨淡勾画出的两株梅枝,斜斜的,永不衰落。可以想象,这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摆设。

母亲现在还用土灶,老屋倒塌了以后,在弟弟家门口又搭起了一溜窄窄的小屋,最南边的屋里就有这么一个小灶台,一口锅一只吊罐,像液化气的单头灶具。靠东边墙尽管也有一个一般人家的灶台面,灶具上覆着布,似没用过。每当问她怎么不用时,她总是撇撇嘴,家里柴禾多得烧不完,用这气干嘛?浪费钱还不方便,也没锅来得快。八十多岁的母亲现在还喜欢饮点酒,一个人烧的菜不多,两菜一汤就可以了。常常是菜汤做好,下米添水,移上锅盖,就到隔壁的“餐厅”喝酒去了。灶膛里有火,不用添柴,不用压灰,火候拿捏得是恰到好处。两杯苦酒下肚,锅里的米自然白胖起来,锅粑的浓香钻出锅盖,门也关不住。

每次回家,母亲都要扒心扒骨地做些好吃的,地里采,街上买,我们吃得多一点,她的笑容就灿烂一些,自己喝得滋溜声也就干脆,明亮。她的一生其实都是围着地头锅灶还有孩子们转的,她不晓得风景,也不懂得什么叫享受。她知道打开门就是日子。

母亲做饭的时候我就立在场地上看炊烟,像是欣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灰白色淡淡的烟飘进树梢就有了色彩。我想,生活就是或苦或甜的经历,明白了的人才珍惜生活。

妻曾经是个漂亮,个性要强的女人,我们认识前一年,因不满父母给她订的亲事,被挨了打,也被饿了三天三夜,后来去村里的养殖场上班我们认识了。

婚后的日子并不好过,自由恋爱的,再苦也只能揣在心里,表面上还得显示开心,快乐。儿子出世后,跟我外出后她也就离开了土灶。刚开始我们住工地,买了单灶架在模板钉成的灶台上,下班后忙忙碌碌,升火烧菜做饭,每次烧菜,她都要左手拿块抹布捏住锅的耳部,怕锅铲将锅推翻了,我就经常笑她,尽管是移动的家但苦中有乐。

买了房子,有了厨房间,换上了有牌子的双灶,只是我在家吃的顿数越来越少。其实即使我一顿不吃,家里灶上的火头也没有低下一寸,洗洗抹抹拖拖擦擦间,妻子的头上也有几根白发,前几天我发现她右手的小臂、以前白皙的皮肤上竟然布满了斑点,一问才知道是被溅起的油珠烫的,那么多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妻说,烫一下没感觉什么,烫的次数多,也就不知道疼了。

是啊,厨房间里没有风景,灶头上却有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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