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松间照，兰芳覆野香 ——《将进酒》书评

    驰野边疆，川泽四海，策安天下，兰香流芳。鸿雁山的呼唤，茶石河的梦魇，春三月的初见，空弦音的思念。离北的草，端州的月，启东的兵、中博的粮，明理堂的火，菩提山的树。一组组精彩纷呈的意象，一群群性格鲜明的人物，一段段波澜壮阔的故事，勾勒出了一幅乱世之下的众生相，烽火狼烟，群雄逐鹿，潮流暗涌，波诡云谲。沈泽川、萧驰野、姚温玉、乔天涯、戚竹音、花香漪、陆广白、齐惠连、海良宜、李剑霆、薛修卓、尹昌、费盛。将近百个人物，演绎家国爱恨、乱世离愁，执棋博弈、生死纠葛。各方势力粉墨回临，你方唱罢我登场，铺陈了一幅风云际会的山河画卷，演绎了一幕世相离合的悲欢交集。让我们沉浸其中，哀叹其外，哭过、笑过、爱过、恨过、喜悦过、悲伤过，似乎如此这般地在书中走了一遍诗酒恩仇的华彩人生，也因此获得了一段别具风情的阅读体验。

        同样是架空历史的长篇小说，朝堂体制设置上大致有《明朝那些事儿》的影子，又有大清八旗制度的切入。但故事背景似乎又回到了春秋战国纷争， 大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情节反转地厉害，开始读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兰舟能够问鼎中原，登临大统的。红梅覆雪，兰舟笼香，沈泽川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在朝堂各方势力纷争之下，建兴王沈卫兵败叛国，使得边境六城被边沙屠城，中博四万将士命丧茶石河。可是建兴王府已经家破人亡，愤怒的国人，把沈卫远远遗弃在端州，舞姬白茶所生的不得宠的庶八子沈泽川拉出来抵罪。所有人都想让他死，却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他的母亲早年就被沈卫所杀，沈卫也并没有对他尽过父亲的任何责任。血缘只是亲，陪伴才是爱，所谓父债子偿，在某些特定情形下，其实毫无道理。在他的世界里，给他关爱，陪他长大的善良的师父一家才是家人，师娘是母亲，师父是父亲，师兄是兄长。在这场战争里，他跟无数边境百姓一样，失去了最爱他的师娘和师兄。他踩着尸山血海，从茶石天坑爬出来，却日日陷在茶石河的梦魇里。他跟所有人一样恨沈卫，可却要沦为沈卫的替罪羊，世人对他何其残忍，又何来公平？在昭罪寺遇见齐惠连是他在绝望里的命运转折，也是他逆境重生之路的开始。这位一生只做帝师的前东宫太傅，实在是太厉害。他出生寒门，连中三元，他要打破门阀阶层的界限，先是选择了最为高贵正统嫡出的东宫太子，可是失败了，太子被逼自尽，东宫僚属尽数陪殉。后又选择了出生最为卑贱国贼庶出之子沈泽川，授他以诗书，赐他表字为兰舟，教给他帝王制衡之术，最后在他离世多年后，终于成功了。他临死的时候那段惊天动地的呼喊：“百年光阴如梦蝶，我来去自由！我笑尽天下英雄士，世间贤才高不过我！谁能与我齐惠连一争高下？”“这烂天烂地，不如翻了它，去成就你的天地，兰舟啊，不要怕，先生替你扛住那四万冤魂。”读了之后，真的能余音缭绕数日，他是一个把所有人都拉入了棋局里，身后还能控局的人，这样的人不是神便是魔了吧？其实书中饱尝人间悲苦的沈兰舟，后来几乎见不到什么大的情感波动了，而先生齐惠连的离世，却是兰舟第一次情绪全面崩溃的点。

      遇见萧驰野，算是沈泽川曲折复杂的幸运吧。兰舟聪明，后来中博起势，源于牢牢掌握了中博的军粮，算是拿住了大周军脉。策安坦率，有勇有谋，一心延续离北铁骑荣光，抵御外患。作为离北王嫡出的二公子，从其表字策安就能看出来，萧驰野被父亲寄予厚望。但却因其家族功高，不得已留在阒都为质。离北的狼崽，梦里都是鸿雁山的跑马场，却被困在阒都的是非名利场里。他不得不把一身的锋芒敛尽，以一副玩世不恭、醉生梦死的形象示人，但内里却是坦坦荡荡的君子本色。他和沈泽川之间从开始的敌对、试探到后来的并肩、共进，其实都源于萧策安本质上的善良。虽然最开始他也跟所有人一样由于沈卫恨过沈泽川，但还是在驴炙宴上见不得邵风泉如此那般的欺负挤兑他，主动出面解围，可惜兰舟还记得最初的仇怨，并未买账。及至萧策安看见了兰舟的梦魇，便真正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再加上兰舟机缘巧合之下因共同利益算是救了他一命。萧策安即便知道其中因果，从此以后也还是开始了对沈兰舟的处处留心保护，久而久之便也真正感动了兰舟，这些都是他们后来携手合作共创大业的基础。而同时沈兰舟是曾被万人踩在脚底，本靠仇恨活着的人，如果没有萧策安，哪怕他再怎么样的心机城府深沉，就算最后能成大业，可能一生的生命底色也是灰色的。萧策安自带的离北草原的宽广激昂、澎湃热血，是他生命里的一抹阳光，点亮了他生命的多彩，也开阔了他海纳百川 、有容乃大的胸襟，从而具有了为人君所必备的兼容并蓄的心胸。但是，在整部书中关于他们俩的故事，我所感动的点其实只是两段极其简单的对话：记得那是在阒都无数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间，萧策安说想要带沈兰舟回离北，但兰舟想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端州。于是兰舟便问他：“离北的月亮比端州的圆吗？”策安反问兰舟：“端州的草比离北的高吗？”当时读到这里，瞬间破防，眼泪刷的一下就出来了。原来那么多的恩怨情仇之后，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想要回到最初的地方，每个人梦里都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幸福安宁的日子。

    在整部作品中，相较于沈兰舟与萧策安之间顶峰相见、并立世界之颠的主角开挂人生，姚温玉和乔天涯的一场无疾而终的春三月，可能反倒更让人久久回味。书中对他们的着墨并不是特别多，但却牢牢地抓住了所有读者的心，果真悲剧更深入人心啊。他们的故事真是应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话：“喜剧是把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悲剧则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正源于此，我可能是对悲剧的东西天生敏感，最开始读到那段松玉春月初见的场景，我就觉得可能会是场悲剧，因为书中那段描写实在太美了，美到让人有种不真实感。“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宛如冯正中的词，《凤求凰》的调，桃花雨，清溪畔，一首诗，一张琴，一曲定知音。然而再次重逢却已然物是人非，那个“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细雨骑驴的青衫仙客，世人口中的璞玉元琢被人投了剧毒，打断了双腿，碎在了尘埃里。拖着一副病体残躯，来投奔沈兰舟，是为要和薛修卓下完一盘棋，输赢不定，生死不论。书中最初的姚温玉，在阒都是被奉为“谪仙”般的存在。他出生曾三封帝师的世家姚氏，却被寒门首辅海良宜收为关门弟子。八岁能诗，十二岁作赋，姚温玉的诗文、策论一出，整个大周的文士、才子都得排在后面。以至于姚氏和海良宜都舍不得让他入仕。可是在老师海良宜死后，便因其卓越才华而怀璧其罪。菩提山上的那座凉亭里的一场对弈，薛修卓说：“此局平局，世间既有了薛延清，何必再留姚元琢？”可饱读诗书的元琢身上自带文人傲骨：“经我之手，没有平局。”此后，耗尽毕生心血辅佐兰舟成就大业，自己却在功成名就之前身死魂消。但元琢即便掉进了最深的泥淖里，即便碎了，也还是一块干干净净的璞玉，不染尘埃。不负师恩，不负天地，不负江山社稷，却独独失了与松月一场春月约：“冬日真长啊，入都前，我以为能等到菩提山上的花开。”感觉作者单独写姚温玉的时候用的几乎是《三国演义》写诸葛孔明的笔法，包括阒都城前的舌战群儒，离世前撑着最后一口气，给兰舟做的那一番详细的军政安排。然而在写松玉二人的时候，却又换作了《红楼梦》中写宝黛知己情意的诗境，完全是一幅静室生香的绝美画面，松月抚琴，元琢著书，院里风响竹林，落花漱漱。

    所以，读到后来，当与书中的人物能够共情的时候，我们便会感谢有那样一个乔天涯，如此那般的用心呵护过那个支离破碎的璞玉元琢。乔天涯是全书中唯一一个，带点侠客风格的人物，落拓不羁、得失随意。但乔松月，他本也是风流潇洒的世家公子，也曾打马御街前，也曾满楼红袖招。可一遭家道中落，便至亲故交皆零落，曾经负扇弹琴的月下松变成了后来满身风尘的天涯客。为报齐太傅的恩情，作了兰舟身边的一把刀，刀无生死，亦无自由。所以和策舟之间的势均力敌、合霸成王相比，松玉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连、惺惺相惜。作者善于用最平静的语气写最伤情的故事，松玉之间极其简单的几段对话，几乎能有动人心魂的效果。姚温玉：“乔天涯，人生不求大功德，平安顺遂富贵乐，我祝你功成身退，长命百岁。”乔天涯：“你怎么不祝我觅得良缘，子孙满堂？”“元琢今生赴你三月约，无憾了。”“这世间既没有了姚元琢，便死了乔松月。”寥寥几句，全是泪点，元琢离世之后，松月砸了那把自己爱惜了一辈子的琴，解下了那把恩怨深重的剑，从此远离红尘世事。因为遇见元琢而找回自己的乔松月，又变成了那个满身凉意的乔天涯。只是每年的春月轮回，他还是会到菩提山上去赴一场再无人来的三月约，那里还有他种下的一棵元琢终没等来花开的菩提树。

    《将进酒》有出彩的群像刻画，书中大多人物形象生动立体，而且几乎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之分。因为很多人物，如果站在他们各自的立场上，并无对错。甚至包括书中的外敌边沙各部，也不过都是在为自己的部族寻求生存之道。而书中沈兰舟最大的对手薛修卓，差一点就是个正人君子的形象了。他自幼苦读，拜在海良宜门下，也是殚精竭虑地想要改变大周的沉疴旧疾，不遗余力地推行各种改革，扶植女帝李剑霆，试图拉拢齐惠连，姚温玉，都并非为一己之私。甚至，在最后阒都城破之时，为免百姓遭难，亲自开城门受降。如果他没有因为世间大才不能为己所用，而抓杀齐惠连，毒杀姚温玉，他就完全是一个正面形象。他唯一值得诟病的地方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也是他最终会败给兰舟的原因，上位者，除了胆识才智之外，容人之度必不可少。女帝李剑霆是全书中最具李白的那首《将进酒》气势的人物，她虽然身世不甚光明，早年经历悲苦，但被薛修卓推上帝位之后，勤学苦读，兢兢业业，既有仁君的勤政爱民之心，又有明君的尊师重贤的之德，只可惜上位太晚了，大周的气数已尽。她最后边击鼓边歌诗的：“我本放逐臣，又为乱世雄。圣贤招文席，英豪进吾觳……且尽杯中酒，纵欢高殿里。醉倒狂歌中，无须问功名。”加上明理堂一把火以身殉国，把整个故事推向最高潮。所以她是连对手兰舟都佩服的烈女子，说大周的历史上该记上她一笔。此外，还有手握三十万大军，把自己的嫁妆都贴了军饷的启东统帅戚竹音。一生苦心孤诣为民生，稳健求和顾民意，血溅朝堂，以身殉道的海良宜。一生无名，却在端州守卫战中以身守城，一战成名的军中老头尹昌。一路汲汲营营，追逐功名，最后关头也愿意为忠义二字，准备牺牲的费盛。美丽聪慧又深明大义的花香漪。不愿臣服于虚无的命运，要为自己而战的陆广白。都给读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人生在世，如梦幻泡影，世人苦苦追寻的，不过是那一点点蜜糖的欢愉。故事中的人物，有人为天地大义，有人为家国山河，有人为普众民生，有人为刻骨深情，有人为咫尺生存，在时代命运的裹挟之下，演绎着无数的凄霜苦雨伴随着风花雪月。在众生有情皆苦的大基调下，去寻求那一点情之所系的温暖。治愈着我们一颗疲于风尘的心，在人心叵测、世态炎凉的万相之中，找寻信念的力量。然后继续书写我们自己未知的人生剧本，努力在这世间留下一丝我们曾经来过的痕迹，这也许就是我们读一本好书的意义。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抬头看见松间一片明玉，低头嗅到荒野一株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