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青年衰亡史


“酒吧?”李想停下正在键盘上疾驰的双手,将已经粘在显示器上多时的目光艰难挪开,抬头看向趴在工位阻隔上的徒弟乐乐。和她并排趴着的是楼上部门的思雯,两个新入行的小姑娘平时最是要好,每天下班就黏在一起。

只见乐乐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好奇的问道:“师傅,今天和琪姐聊到说,我们新员工准备一起去酒吧的事情,她就让我来问你,说是星城酒吧没有你不清楚的。”

“没想到天天加班的想哥,曾经是个夜店boy啊!”思雯胆子大,在一旁笑着帮腔。

“听他们瞎说!”被两个小姑娘这么搭档着一策,李想的老脸居然也微微一红,赶紧转移话题:“怎么?刚毕业没几天,就想着要去夜店啊?哥可没怎么去过啊,以前是清吧去的多。”

乐乐忙跟着说:“对对,我们也是想去清吧,能聊聊天那种,太吵的不要。”一旁的思雯连连点头,充满期待的看过来。

看着这阵势,李想索性拿起双手枕在脑后,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在旋转椅上,看着她俩,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其实,星城的酒吧我去的也不算多,以前去那里主要也是为了听民谣,其次才是喝酒。”

“民谣?”两位小姑娘的眼里放出了光芒,“毛不易那种?”

“啊,对,但我听那会儿还没他呢。我们那会儿听的是周云蓬、李志、万晓利、苏阳、花粥、大小乔,等等。他们……”看着她俩眼里有些茫然,李想决定停下这个话题,继续说道:“所以我那会儿去的多的主要有三家。一家是蜉蝣,解放西路上,弥敦道负一楼,地方不大,安静,老板娘算塔罗牌很有名,适合聊天。我在那里听过不少场民谣演出,最赞的是周云蓬和小河那场“河周共济”,两人合作唱了《不会说话的爱情》,太好听了!”李想一边回忆一边说,渐渐兴奋了起来,“你们知道吗?那场的鼓手是文烽,长沙的一个音乐老炮,以前和周云蓬、小河,对了,还有热场的小钟,他们一起在堕落街混过。”

“堕落街?”

“对!”看到她们有兴趣,李想开心的答道,“当时应该是他们比较惨的时候。不过后来周云蓬还是在北京火了起来。但民谣歌手,也就只有那么火。”

“周云蓬?都没听过哎。”思雯说道。

“强烈推荐,一个盲人歌手,同时还是正式获过文学奖的诗人,本身歌词写的就和诗一样。”看见她俩兴致勃勃的看着自己,李想心里多了些信心,继续说:“他好听的歌多了,《九月》、《沉默如谜的呼吸》、《盲人影院》,等等,不过我的最爱还是《不会说话的爱情》,没有之一。你们知道吗?他刚去北京时没正经演出机会,要吃饭就得在人行天桥上卖唱,但作为文艺青年总觉得抹不开面子,于是为了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逼格,就在收钱的帽子旁摆了一句诗,出自艾略特的《荒原》:我听到钥匙转了一下,每个人守着自己的监狱。”讲到这儿,李想突然笑了起来。

但两位小姑娘显然没有get到笑点在哪,只好略微尴尬的说“想哥,你们文艺青年的笑点好奇怪。”

这下轮到李想尴尬了,只好赶紧摆摆手,再次转移话题:“哈哈,这个扯远了。第二家是红咖,在中山路红色剧院二楼,就是文烽他们开的,场地大多了,主要就是承办各类演出,民谣啊,摇滚啊,都有。”

“文烽,就是你刚说的那个鼓手么?”乐乐问道。

“对对。”见她们有在认真听,李想更高兴了:“他是个胖子,但鼓是大师级的,坊间传说还在美国格莱美颁奖礼上演出过。那会在那里看一个比利时爵士乐队的演出,和几个老外还有他一起喝酒聊天到凌晨三点多。最后,我请他一定向周云蓬转达,我认为小河版的《不会说话的爱情》比周云蓬版的好。”说到这里,李想笑着看了看两个姑娘,接着说:“文烽说,我一定会告诉老周,有人这么真诚的在挑拨他和小河的感情。”

这下两位姑娘也笑了起来,李想则笑的更得意了,此刻他的心里想起的是书架上那本周云蓬签名版的诗集《春天责备》。

“还有一家是哪里,想哥?”思雯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46CLUB,在河西新民路靠江边的一个地下酒吧,那里演出最多,感觉主要是摇滚,很热闹,很多学生爱去那里,经常玩pogo。”李想不假思索的答道。

“pogo是啥,师傅?”乐乐问道。

“就是摇滚演出时,舞台下的歌迷听high了后,来回相互撞击着玩。”李想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是你们年轻人的游戏,我可不玩了。”

“我也不会玩,感觉会被踩死去。”乐乐笑着答道。

“不会,很多小姑娘会玩啊。我记得在那里看了李志逼哥的演出时,就有很多小姑娘也参加pogo。不过话说回来,逼哥的现场真是high啊,怪不得民谣歌手里也就他是真的挣到了钱。”

“他又是谁?怎么你说的都没听过。”思雯做了个捂脸的表情。

“《梵高先生》、《天空之城》,《和你在一起》,《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都很好听,去搜来听听就知道了,包你们喜欢,又痞又有才的那种。”李想近乎是一口气说完。

“好,一定找来听听。”两个姑娘答应着。

李想颇感欣慰,又说:“还有一个地方离这里最近,化龙池,K2。酒吧本身一般,但我去那里还比较多,是因为那里是老赵的跑场子的地方。”

“老赵又是谁?好听么?”思雯期待的问着。

“好听,长沙本土最好的民谣歌手吧。但一直也没火起来,又不屑于参加各种电视节目,主要就是在各个酒吧跑场子,出了一张专辑《夜的孩子》,挺好听的。对了,每晚大概10点到K2演出。”

“好嘞,我们就去这个!”思雯开心的说。

“嗯嗯,可以。不过,我说的都是四年前的情况了哈。”讲到这里,李想的声音突然一低:“是啊,我都四年没去过酒吧了。”但若有所失的情绪只是瞬间从他脸上掠过,随即便又恢复了笑容。

然而这依然被女生特有的细心捕捉到了,乐乐问道:“师傅,是不是太忙了?”

“嗯,是啊,有小孩以后就再没去过,再加上工作的事情确实也越来越多,上有老、下有小,好不容易下了班不回家还跑去泡吧,是日子不想过了吗?哈哈哈……”李想说着说着,就自顾自笑了起来。

“师傅……”乐乐还想说什么,却正好被思雯打断:“想哥,可是你对民谣还是懂得很多啊。”

 “嗨,知道的都是些没用的。而且都是以前,现在我们听的那些歌手也都忙着跑音乐节挣钱了,也要养家糊口不是么?混的好点的,也就是个音乐节靠压轴的位置。前两年痛仰乐队还上电视节目搏了一把,崔健给推荐,歌词也改的很规矩,但依然还是不温不火的回去了。所以也不是就想一直这么小众下去,只是既讨好自己又讨好大众的本事,真不是谁都有的。不过我现在也关注的少了,没那么多精力,听来听去也就那些老歌。”一聊到民谣,李想又打开了话匣子。

“毛不易你听么?也挺好的。”雯雯说道。

“听,他的歌是挺好的。但这些年民谣歌手遍地走,谁都能唱上两句。其实,这也是我不去酒吧了的原因,想听的那些歌手都不怎么听的到声音了,新起来的这些又不太想听。毕竟,你让我一个奔四的文艺中年,去听那些90后的小歌手,唱我已经看过、经历过的人生,实在也是激不起内心的波澜了,甚至反而会觉得很作,所以还是不去的好,给民谣在心里留个念想,哈哈。”刚笑了两声,李想觉出了不妥,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不是他们不好,只是我过了人生那个阶段,已经接受不到那种心境了。”

“说人话就是,我他妈老了。”李想笑着说。

两个小姑娘摇起头来。乐乐忙说:“不,师傅你没老。要不,晚上你别加班了,和我们一起去K2吧,听老赵唱歌。”

“对对,想哥,一起去吧!”思雯也跟着发出邀请。

几乎一刹那,“好呀”就要脱口而出,那其实就是李想一直在等待的邀请。可与此同时,一股更大的引力从李想心底生出,硬生生将飞到了嘴边的两个字又拉了回来。终究,说出去的话从“好呀”变成了“谢啦”,李想答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不然写不完这材料,明天没法跟领导交差!”

两位姑娘的眼里飘过了失望,但也知道这是实情。乐乐带着遗憾的说:“那师傅我们走了哈,要不你写完来找我们?”

李想叹了口气,说:“算啦!要是能早点回去,我还是回去陪陪我儿子吧,就不跟着你们折腾啦。”他向两位招了招手:“拜拜,赶紧去吧,别打扰我写东西了,再跟你们扯下去,今晚估计是回不去啦。”

乐乐和思雯见状,笑着道了别,去招呼小伙伴去了。

李想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默默将跟着一起去的念头再次压下。只是往事既然涌起,就如决堤的河水倾流而出,从最开始听摇滚,到后来迷民谣,一时间许多场景浮现到眼前,径自出了神。

半晌,李想才缓过神来。光标重新开始在屏幕上跳跃,他用双手飞快的敲下“让咬耳扯袖、红脸出汗成为常态……”

敲了几行字后,李想的心绪再也压不住了。

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呢?

这个问题在他的心里像龙卷风一样席卷起来,几乎是一瞬间就把原本已经所剩无几的加班意念一扫而空。他想起就在三五年前的周末清晨,他还是那个起床后的会捧着诗集大声朗诵的文艺青年。那时候妻子还会笑呵呵的看着他犯傻。而如今的周末,如果不加班的话,那多半也是被儿子拍着脸叫醒:“爸爸,你怎么还不起床?”,而这时老婆也会喊起来:“快点起来,儿子上辅导班要迟到了。”我只好悻悻的爬起来,还读诗?那是什么神仙日子哟。

李想心里一直有个未经验证的理论,每一个文艺青年的都是从他或她写下自己的第一首诗开始的。他现在也仍然记得初一的语文课上,老师让他当众朗读自己写的第一首短诗。那并不是一首很好的诗歌,但胜在浅白清新。从他羞涩的声音被掌声淹没那一刻起,他就与诗歌结下了缘分,爱上了那些精巧美妙的文字。国内的,国外的,古代的,现代的,李白、尼采、西川、辛波斯卡……所有这些写下过动人诗句的作者,都曾是他心头的座上宾。但不知从哪一天起,这种缘分便断了线,这些作者们统统都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很久没有在他的心里出现过了。

所以,还是不够热爱吧。

想到这里,李想的脑海里突然就蹦出了自己的发小知己吴涯。是啊,已经好久没有和他联系了。两人从小就是同学,又偏赶上志趣相投,从初中开始就一起泡图书室,一起抄朦胧诗,到了高中又一起读尼采,一起当愤青。到了大学终于分开了,还时不时写信聊诗歌、聊哲学。那时候的时光多快乐啊,我们的每一点思考和感悟,都确定知道有人可以理解和分享;任何时候拿起电话,都有聊不尽的话题,以至于大学寝室里的伙伴没有人相信吴涯是个男生。对,就找他聊聊。李想迅速而决绝的拨通了吴涯的手机,生怕自己下一秒便会反悔。

电话响了7声后终于通了。李想的心里居然有些小激动,压抑着兴奋和期待劲儿问道:“乌鸦,你干嘛呢?这么久。”乌鸦是他给吴涯取的外号,吴涯自己也很喜欢,还曾经以乌鸦为题写过一首很不错的诗。只听到电话那头笑了笑,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说:“嗨,别提了,我闺女发烧了,流感,正急诊室排队呢!咋了?”

“哦。”李想的心像是突然被浇了一盆凉水,忙说道:“嗨,也没啥,就是随便聊聊。那你先照顾孩子哈,回头再说。”

“嗯,那好吧,回头我call你哈,这波流感真太猛了。你们家的也当心,别中招。”电话那头传出了吴涯的回答和孩子的哭闹声,“那我挂了哈,回头我再打给你哈!”多年的默契让吴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似乎也在隔着电话安抚着两人自己。

“好,那你忙,照顾好老婆孩子。”说完,李想匆匆挂了电话,心里却比之前更空了。

所以,这真的是一道无解的题目。

他当然知道这就是人到中年的宿命,上有老、下有小,外有工作、内有家庭,自己是员工、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每一个角色都是自己必须承担起来的责任,都需要去努力的呵护。当你筋疲力尽的完成这些角色时,能留给自己修复内心的时间就几乎没有了。所以在这个漩涡里,没有人有错,也没有人有办法。错的只是时间,即便是对这些可怜的中年人,一天也不会多施舍哪怕1个小时出来。

蓦然间,李想的大脑和心灵都被从心底涌上的疲惫占据,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想做了。

走出办公室后,李想径直钻进了车里。平常每天他最享受的时光,就是加班过后开车回家的路上。一路通畅不用说,还有着难得的清净。这时候的他,似乎与整个世界都是隔离的,一路上只有音乐和有声书相伴,起点明确,终点明确,路径也明确,剩下的只有毫不费力的把车开回家。在这40分钟里,他不再是谁的谁,只是他自己,自在惬意的让他很多时候就只想那么漫无目的的一路开下去。

但今晚的路上,李想的心却不能平静。往日的时光就像过电影似的从心头闪过,以至于一路上的停车、启动、加速、避让都像是有另外的人在操作,而自己只是一个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出神的看客。原本40分钟路程,只用了20分钟就完成了,停在车位上时,音响里还有多半首的《在人间》没有播完。那就再听会儿吧,起码听完了再回楼上的家里。他索性放大了音量,跟着唱了起来,狭小的车厢里迅速被他和原唱王建房的呐喊声填满:

当某天那些梦啊

溺死在人海里

别难过让他去

这首歌就当是葬礼

……

电话铃响了起来,打断了正在自high的李想,那是老婆的号码。李想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按下了接通按钮。音响里立即传出儿子奶声奶气的叫声:“爸爸,你在哪里呀,怎么还不回来?”李想的心里一颤。首先袭来的是一丝遗憾,这是不可抗拒的召唤,意味着短暂的自我修复必须终止了;但接着又是禁不住的窃喜,毕竟天天加班的他和儿子已有些疏远,现在儿子居然主动要他回去,虽然几乎可以肯定是孩子妈妈在一旁教的,但李想心里还是迅速涌起一股暖流,那句本已经噙在嘴边的“爸爸在加班”再也说不出口,“爸爸到车库了,马上上来了哟。”

说罢,李想熄了火,打开车门,一头扎进了人间里。

2019年2月14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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