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追忆33 | 重返巴尔贝克

普鲁斯特把这一章叫做《心脏搏动之间歇》，因为读的电子版，我并没有想到同样大小的字体是章节的名字，直到重看贝克特分析的文章，说这一篇章可能是普鲁斯特所写的最伟大的章节。读电子书的一大坏处就是不能主观判断读到哪里，但大抵来说还是方便的，尽管我有时候非常非常想放在家里的那些书，后悔当初买它们的时候没有好好读完，它们现今躺在一个个纸箱里，等待重逢时看到它们会是多么亲切。

小普第二次抵达巴尔贝克，因为被封了爵位，经理亲临古勒夫桥迎候，我们也不知道被封了什么爵位，首先想到的是混迹上流社会的沙龙这么多年，应该有一个他自己不想声张，但在别人看来值得大献殷勤的头衔。经理给他安排了房间，那时他初次逗留时住过的。这位经理是个说话有特点的人，经常用错语法，随着他不断学习新的语言，过去学的讲得越来越糟糕，他会把“绶带”说成“搜带”，“第一段”说成“第一条”。想起看推理小说的时候，作者经常会塑造一些有特点的人，方便记忆，也为了解谜，有时候会觉得有些刻意，或说塑造人物技巧的痕迹很重，但在这里，虽然一直在经理的话后加上括号进行补充说明，却不让人觉得他是为了有别于其他人，成为一种类型人物。

促使小普重返巴尔贝克的部分原因是因为维尔迪兰家租下了康布尔梅先生的一座城堡，并邀请普特布斯夫人前来做客。小普疯了似的派家里的跟班去打听普特布斯夫人是否会带她的侍女到巴尔贝克，她的侍女也就是圣卢提到的那位妓女，小普一直想一睹芳泽，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放下心来，乐滋滋的。但我们知道，她不会来。（我在早上吃饭的时候想起此事，问我先生，小普满心的愿望都无法顺利达成，他会不会很丧？他说心里有艺术就不会。）

第一夜，小普心力交瘁，累得心脏病发作，他在这痛苦中，在恍然间，第一次回忆起了外祖母那张不安、失望、慈祥的面庞。外祖母安葬已经有一年多了，小普用冷静的目光注视着外祖母的病逝，在外祖母死后游走在各种沙龙之间，从未再描述过外祖母，也从未因外祖母的死而悲伤，直到重返巴尔贝克的这个夜晚，他才刚刚得知她已经离开了人世。这是事件日历与情感日历的不一致造成的，打从这一刻起，他才常常念及她。“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活生生的、真实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胀裂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她，然而，却在这时，我得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我简直无法理解，于是，我试着承受这一矛盾带来的痛苦……”有很长一段充沛的无法描述的文字，只能将它们读出来。

小普在睡梦中投入九泉之下的忘河，想要再次见到外祖母，他意识到世间，我唯独只有你。意识到她孤零零的躺在那里，自己却不在她身旁，她该有多难过！明亮的日光把他照醒，他看着眼前的滚滚海涛，想起昔日外祖母静静地观潮，一看就是几个小时，这优美的新图景使他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外祖母是看不到这景象了。我突然意识到，死去的人只有在活着的人的记忆中才会苏醒，死亡不会觉得可怕，想象死亡才会可怕，而死去的人不会悲伤，只有回忆才会使活着的人悲伤。

“倘若天堂真的存在，我别无他求，只请上帝能在这堵墙上轻轻地敲击三声，外祖母准会从千万种声响中立即辨清，回击三声，意识是说：’别焦急，小耗子，我明白你等不及了，可我这就过来。’”那是第一次到巴尔贝克时他和外祖母的约定，在这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更加深了昔人已去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