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爷爷奶奶家养过一只小土狗,叫旺旺。
本来,这只小土狗是没有名字的,只不过爷爷奶奶在喂他的时候,会不断地重复狗的叫声,“wowo”,到后来,只要一叫“wowo”俩字,无论多远,它都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鉴于“wowo” 和旺旺在读音上差别不大,索性就叫旺旺了,不然满大街学狗叫,确实有点不体面。
土狗命贱,没有西洋狗那么高贵,不曾拥有一个被精心设计过的名字,一间昂贵的狗屋,和一些"特供"的狗粮。旺旺吃的是爷爷奶奶吃剩下的,住的是由草皮和铁块组装成的小棚子,每到下雨天,雨滴打在棚子上,旺旺就会睡不着,只能耷拉着头,眼珠子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爷爷奶奶说,旺旺舌头是花的,会咬人,要小心提防,便不让我接近它。尽管那时候它小得可怜巴巴的,脑袋还没我拳头大。我经常趁奶奶不注意的时候,跑去跟旺旺玩。它喜欢躺在地上,四肢张开,让我拨弄它肚皮上的毛发。它是乳白色的,我很少看见一直土狗会有这样的颜色,长大以后也没有看见过,那种颜色是带有质感的,像香草味的雪糕,让人忍不住舔一下。
爷爷奶奶总认为,旺旺会咬人。每次我把旺旺拉到村里的草地上拉屎,爷爷奶奶就会从屋里出来,扶着家里的一扇大铁门往草地那边大喊:“当心点啊,它会咬人!”旺旺很乖,它狗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铁链下度过的,但“放风”的时候,它不会表现得很急迫,相反,它会跟着主人的步子一点一点走着。有一次走着走着憋不住了,尿就哒哒地点在泥地上,连成一条曲线。小孩时期的我胆子不大,爷爷奶奶的口头调教,还是起一点作用的。每次伸手摸旺旺,都是一次如初吻般生涩的试探,怕它真得会突然发疯咬我。而旺旺一直很乖,从不咬人。
知道我经常偷偷地去溜狗,爷爷奶奶就把旺旺送到狗场了,理由是怕我被咬。直至一年后。
爷爷奶奶带着我去狗场。狗场很空旷,很大,那里的狗都是散养的,跑起来,特别有力。爷爷奶奶给狗场主人打了一声招呼,就去找旺旺了。其实,旺旺很好辨认,乳白色的狗是不多见的,我在远处看它,玩得不亦乐乎。它跟着其他狗一起,在狗场里面四处游荡,时不时闻一下别狗的屁股,时不时用爪抓一下别狗的脑袋,时不时咬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我叫了一声“旺旺”,它的耳朵突然竖起来,朝我的方向瞧了一眼,撒开腿就往我这边跑。速度很快,但也不忘在快要靠近的时候,狠狠地减速,四只脚掌与水泥地互相摩擦,硬生生地拖出一道痕迹。我摸一下它的头,它立刻翻身躺地,朝我张开四肢,露出乳白色的肚子,花色的舌头贴在嘴角上。奶奶把我拽了过来,说:“别碰它,它会咬你的”
旺旺被送回来了,变大了很多,现在我的拳头只有它脑袋三分之一那么大。狗长得快,却忘得慢,谁是最喜欢它的人,它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没见一年,一见如故。旺旺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也没什么特别的,带它到大街上溜一圈,找一块干草堆,让它拉屎,撒尿,它就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只是,刚领回来没多久,爷爷奶奶就商量要把它宰了,做菜请亲戚吃。听到消息的我开始闹,一整晚哭得撕心裂肺的。对于一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小人物来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抗争。可是,没用的。
杀狗那天我躲楼上去了。中午,人气开始旺,爷爷说,宰东西的时候阳气一定要足,不然那些鬼东西会呆在家里散不去。此时,旺旺精神也很好,它张开嘴透着气,对于它来说可是很平常的一天。爷爷出来了,旺旺看见爷爷,以为爷爷要出来喂它早饭,高兴得上蹿下跳的,弄得脖子上的铁链叮当响。这时我的小伙伴们出现了,把手搭在铁栅栏外,问我爷爷:“何伯伯,阿峰在哪?”
“在楼上呢”
“能把他叫下来吗,他说今天跟我们出去玩的”
“等我先把狗宰了,你们离铁门远点,我怕这狗发狂咬人。”爷爷边说着边往脚上绑着一块厚厚的干抹布,小伙伴们都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旺旺看着几位门外的陌生人,开始有些敌意,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攻击音。爷爷向旺旺吼了一嗓子,旺旺就不再出声了。天气热,空气中应该没有水分了,但是旺旺还是能哈出一点雾气,整个世界,除了旺旺的呼吸音以外,都是安静的。爷爷整理了一下,捋一捋脚上的抹布,拍拍身上的灰。他左手拿着一个狗碗,右手拿着一根粗粗的木棍,全副武装地走向旺旺。那年爷爷六十二岁,身体的确没有以前好了,要是换以前,上前线杀人都不会穿那么多。他把碗放到旺旺跟前,用手摸了摸旺旺的头,这是他第一次摸旺旺。旺旺被这突如其来的礼遇惊到了,很不自然地低下头,嗅一嗅爷爷的木棍,鞋子,和鞋子旁边的碗。突然,旺旺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因为爷爷在狗碗里放了一块香喷喷的肥肉。这是它这辈子吃过的,唯一一块完整的肉。旺旺的头是埋在碗里的,我看不到它的表情,只能听见声音,狗吃东西都有吧唧嘴的毛病。爷爷说,“赶紧吃,吃完好上路。” 很快,我听到旺旺的舌头与金属碗摩擦的声音,意味着旺旺要把肉吃完了,这时,爷爷抡起大棍子,狠狠地往旺旺的头砸去,"咚",像是新年舞狮时常听见的打鼓声,旺旺的头被挖出了一个凹槽,血从里面跳了出来。旺旺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肉丝还在牙齿边挂着,它的眼睛歪了,后脚已经撑不住,直接坐在地上。因为用力过猛,爷爷扶了一下腰,说:“哟,疼,疼”。旺旺嗅了嗅爷爷,然后扭头往其他地方看看,看见站在门外的小伙伴们,它用唯一能动的两只前腿挡在我爷爷跟前,开始吠了起来,口里还没咀嚼完的肉掉了,碎在地上。可是,嗓子被打坏了,它只能发出极其奇怪的喉音。它似乎,根本不清楚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在它眼里,它和爷爷都受到袭击了。爷爷抡起大棍,连续往它头打了数棍。旺旺发出了一只狗在受苦时应有的惨叫声,像狼嚎,只不过它站不起来了,唯一能动的地方,是那双被打歪了的眼睛。
旺旺死了,爷爷把抹布解下来,用它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
“阿峰,赶紧下来,你朋友来找你”爷爷往楼上吆喝了一声。我没反应过来,小伙伴们也没反应过来。
晚上,亲戚们都到齐了,十几双筷子一起向那碟狗肉伸去,觥筹交错之间,大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享受这平凡的日子。